二皇子高声斥道:“照你所说,修善师太和王奶母都没了踪影,其他的证据又有何意义?任由你私自更改,也无人察觉!”

    “父皇!”他朝皇帝重重磕头,“我娘不可能会害母后和小五,求父皇还我娘一个清白!”

    皇帝盯着四皇子良久,终于道:“你近成年,擅闯宫闱,弑母不悌,可认?”

    四皇子跪得笔直:“认。”

    皇帝点点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也无颜面对先祖,今日就在皇考面前自清门户——取家法。”

    外面的禁卫应声而入,手持一根栗木制成的刑杖,长一丈三,宽一尺,厚五寸,表面暗红朱漆,一端削成锥状,上覆铁皮,铁皮上挂着细细密密的倒钩,光看就格外渗人。

    杨令箴睁大了眼睛,看着皇帝亲手接过那根刑杖,命侍卫将四皇子按倒在地。

    锦衣卫都散开。刑杖高高举起。

    一杖下去,倒钩已经沾上血肉,四皇子匍匐于地,双手紧握,一声也没出。

    阖殿的人都震住,辽阔的殿宇之中,唯有刑杖不断鞭笞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响。

    大皇子带着随身侍候的内官站在太子右边,禁不住脚步一动,想上前相劝,被内侍死死拽在原地。

    内侍低声道:“殿下!张娘娘还在看着您!”

    大皇子向西边跪着的一大片后妃望去,生母张妃果然正悄悄直起身,目光担忧地看着这边,对上儿子的视线,嘴唇轻轻一动。

    大皇子认出来,张妃在说:“别去。”

    杨令箴眼里只看得见四皇子,他额角青筋暴动,死死闭着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却规规矩矩放在身侧,背臀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早看不见一块好肉。

    她轻声央求道:“殿下,您去劝一劝吧……”

    太子叹了一声:“你也看看老二,只要我过去,他绝对要记恨的。”

    难道你还怕二皇子的报复吗……

    杨令箴下意识看向二皇子,他正直直盯着被杖责的四皇子,眼中有快意,又夹杂着些惊恐的惧意,整个人都在轻轻地发抖。

    皇帝下了死手,一言不发地狠命盖了三四十下,刑杖下去得又狠又快,简直是冲着当场打死去的。

    四皇子面白气弱,已是不祥。

    他在普恩山上受的伤还没好全就回宫了……

    杨令箴咬了咬牙。

    她花了那么大功夫、冒着那么大风险,把四皇子悄悄救回槐花胡同,又是延医又是照顾,可不是为着今日眼睁睁看他丧命的!

    心思转得飞快,杨令箴悄悄后退几步,扯住何勤的衣袖,用气音道:“去找元寿公主!”

    何勤二话不说就点头,轻手轻脚从角门出了奉先殿。

    太子瞥了杨令箴一眼,什么也没说。

    元寿公主原本是被送到永安宫德妃膝下养着的,如今变了天,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去处。

    何勤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小小巧巧的身形就从殿外冲了进来,半分犹豫也没有,扑到刑杖之下,大声哭道:“爹爹别打哥哥了,爹爹打我吧!我不怕疼!……”

    正是元寿公主,身上的小裙子挂了几道破痕,满脸泪水,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高大的父皇。

    皇帝僵住了,手中刑杖顿在半空。

    元寿往前爬了几步,双手扯住皇帝的龙袍,放声大哭:“娘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了,爹要打死哥哥,那也打死元寿吧!”

    四皇子已经没动静了。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殿宇高处,怎么有这样绝望?

    太子上前几步跪下磕头道:“父皇息怒,四弟纵有罪过,也是父皇的儿子,求父皇暂且消气,再做惩处,以免日后有悔!”

    大皇子也跪下请求。

    妃嫔一齐膝行上前,跪求皇上息怒。

    其中一位宫妃站了起来,伸手夺过皇帝手里的刑杖,哭劝道:“大怒伤身,妾求皇上保重龙体!”

    是咸福宫杨婕妤,她后腰上伤口还没好全,这么站着都有些打颤。

    皇帝竟未斥她大胆。

    这刑杖需要壮年男子用力握住,杨婕妤哪里接得稳?禁卫首领探察皇帝意思,躬身托住刑杖另一端,承去大半重量,手下接过。

    皇帝环视一周四下跪倒一片的妻妾、儿女、臣子,声音沙哑:“拟旨。”

    角落里的行人司官员落笔飞快。

    “德妃计氏,阴挟媚道,事朕不恭,废为庶人。皇四子载谌,忤逆不孝,实难教化,即日就藩平凉,非朕旨意,永不回京。”

    二皇子怎能甘心?他生母被老四一剑杀了,竟还落得被废为庶人的下场?

    正要喊冤,皇帝阴戾的目光却沉沉地落在他身上。二皇子福至心灵,瞬间想到不久前生母暗含快意的感叹,嘴巴似被钉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身形微微一晃,被太子及时扶住。

    元寿抱着四皇子的手,哭得嗓子都哑了:“哥哥,哥哥……”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太子让开,看着金砖铺就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四皇子,闭了闭眼,道:“着太医好生诊治吧。”

    杨令箴跪在人群中,望着皇上上了仪仗,留下满殿的死寂和血腥。

    **

    又是年关了。

    宫妃的华丽仪仗自尘封的永安宫门而过,逶迤远去,留下阵阵带着寒意的清香。

    杨昭仪闲适地坐在间抹金银交椅上,穿了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头上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一手挑着铜丝火笼儿,一面远眺着天色。

    “眼瞧着要有一场大雪呢,”她慢慢道,“不知能不能在落雪前进西苑。”

    邹姑姑跟在交椅边上走着,笑道:“娘娘新恢复了位分,喜事连连,天公定然作美。”

    杨昭仪轻轻哼笑:“这可说不准,咱们不是才过永安宫么,难免沾不上那里头的晦气。”

    另一个宫女见主子心情实在好,凑趣道:“计庶人一剑作了古,皇上下旨连灵堂都不准设的,再如何,也别想碍着娘娘的运道。”

    杨昭仪拨了拨手炉内的灰:“跟个死人计较些什么,我倒是为二皇子不平,好端端没了娘,还不准哭丧;外家被烧了个精光,皇上却只给了个不慎走火的由头,连个推出来替罪的都懒得找。真是……可怜呐!”

    宫女道:“奴婢倒觉得二皇子不亏,为着计庶人,皇上都险些把四皇子打死,那日若不是元寿公主忽然来了,恐怕皇上……要落个坏名声。”

    杀子二字还是没敢说出口。

    “你懂什么!”杨昭仪轻斥,“皇上若是铁了心要四皇子的命,哪里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一杯毒酒赐下去,不消片刻功夫就能了结。计氏都快封后了,为什么被废为庶人,还不是为着四皇子不能真落个‘弑母’的罪名。皇上这是要保下二皇子和四皇子。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什么也没学着?”

    宫女眼神懵懂,脸色讪讪。

    邹姑姑忙笑劝:“娘娘息怒,这蹄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她不就这个脑子么?”

    杨昭仪缓和了语气:“罢了,榆木脑袋,我就再教你一回,别胡乱在外头嚼舌根子。”

    “奉先殿外守着多少锦衣卫和金吾卫,元寿公主那么小一个人,真能躲过他们进殿?皇上就算不忍真的误伤了元寿,命人抱开不就行了?太子、大皇子,还有各宫妃嫔,都是看着皇上的意思行事的,他住了手,可不就纷纷上前劝止了?皇上根本没有处死四皇子的意思,只是要给二皇子,还有他做陕西总兵的舅舅一个交代罢了。”

    宫女道:“还要给陕西总兵交代?程国公府走水那事儿,真是四皇子干的吗?东城兵马司不是什么线索也没找出来么?”

    杨昭仪不耐烦了,用眼神示意邹姑姑。

    “还要什么线索?”邹姑姑笑道,“武骧卫原是皇上交给皇后娘娘,不,明慈仙师掌管的,这不和给了四皇子一个样儿吗?四皇子有这么一只卫队,什么事办不干净?那是报复程国公夫妇纵火烧死了明慈仙师,不然哪有这么蹊跷的事,一家大小主子,没一个活下来的。他们府里洒扫的下人都活着出来了。”

    杨昭仪叹道:“哎,四皇子也是性情中人,能这么干净利落地弄死程国公一家,却非要亲手一剑杀了计庶人,半点也不像明慈仙师那庸懦的性子,倒肖皇上。难怪皇上舍不得处死。”

    咸福宫总管太监插了句嘴:“奴婢倒是被吓了一跳。往日看着四皇子那么个人物,光风霁月的,人又温和有礼,善待宫人,比端本宫那位的气度也不差什么了。竟然说手刃就手刃了,真是……”

    杨昭仪赞同点头:“老话说人不可貌相,”催促道,“走快点,别真等下雪了还没到西苑,那就闹笑话了。”

    驼椅太监应是,都加快脚步。

    杨昭仪目光沉沉地看着前路。

    是她知机大胆,看出皇上想保下四皇子的心思,才壮着胆子第一个上前拿下皇上的刑杖。果然抓住了机会。

    皇上欣赏她聪慧,明慈仙师又死了,她成了窦氏椒房独宠十多年后第一个蒙圣宠之人。

    昭仪、妃、贵妃……等她登得高位,父亲一定会后悔如此苛待她。父亲是看走了眼,错拿鱼目当珍珠。

    杨令箴……

    杨昭仪摸了摸后腰上的伤口。无论这是谁下的手,总之和杨令箴逃不开关系。

    这小贱种,她绝不会放过。

    宫巷路边两个宫女跪送,眼看着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杨娘娘运道真好啊,满宫就她得了皇上旨意去西苑伴驾……”

    另一个点点头:“谁说不是,如今坤宁宫和永安宫都倒了,杨娘娘出身这么好,资历也深,得宠是早晚的事。”

    “我听说,西苑的那些淑女、选侍们,就算侍寝,也不得留子嗣的。皇上会不会也给杨娘娘赐汤药啊?”

    “这怎么可能?西苑那些人是什么身份,连品级都没定的,皇上不过看她们是个玩物罢了,要真有上心的,早封赏了。杨娘娘这一去西苑,就是地位最尊了,你瞧着吧,下一个皇嗣肯定是咸福宫所出。”说得信誓旦旦。

    同伴噗嗤一笑:“行了,横竖我们想不到去咸福宫伺候的福分,管这些做什么,走吧走吧。”

    两人提着浣衣局送来的干净衣裳,往围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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