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檀院第三进的后罩房一片死寂,护院和丫鬟站在穿堂之外,惶恐又有些愤懑地看着正中一间槅门大开的屋子。

    吴氏挥退了小辈,由几个粗使婆子簇拥着,慢慢走上天井中的青石甬道,稳步踏上台阶,进了屋。

    坐北正墙上高悬着一幅遗像。

    吴氏认得,这是她的亡夫,故去的景川老侯爷,披蟒腰玉,面容肃穆。宗祠的神龛上供奉着一模一样的遗影,很快,她的儿子也要这样被瞻仰了。

    遗像之下一张退漆的红木八仙桌,两边摆着同样木材的靠背圈椅,她的好妯娌穿了白,就坐在左边,微笑地看着她。

    吴氏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提着她的衣领拽起来,用力狠狠掌掴了十几下,直打得她双颊肿起,嘴角撕裂,满脸尽是紫黑色的淤青。

    刘氏半分还手的意思也没有,甚至还在笑:“好妹妹,你痛快了吧?我也是痛快得很,我这辈子都没有今日这样痛快!”

    吴氏闻言暴怒,搬着她的脸狠命撞向墙壁,直砸得粗使婆子都上来劝阻:“太夫人,当心些!”

    吴氏推开了下人,直直盯着刘氏的眼睛,声音嘶哑又绝望:“你,你为什么要害希偃!他多年奉你为母,从无一分懈怠!你还有哪里不满足,要下这样的毒手!”

    刘氏伸手摸了摸后脑,指尖黏腻的湿润,已经砸破了。

    她感触着稠血的温度,慢慢道:“你不该来问我,你要问问你自己,当年对我的儿子做了些什么?今日都是报应。”

    “我做了什么?吴氏怒极反笑,“我视希鉴为亲子,让他和希偃一同在侯府里教养,老侯爷宠纵,我从未有半分不满,甚至连希偃原本定下的媳妇,我都做主让给了希鉴!我对他、对你,哪里不尽心?就是到了地下,我也能堂堂正正地面对老侯爷!你呢?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刘氏讥嘲一笑:“你多年伪善,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当我是泥做的偶人,说什么就听什么?沈氏哪里是你让给希鉴的?那是许佛静不知羞耻,婚前失贞,珠胎暗结,你不敢得罪许家,才急急忙忙调换了沈家的婚约。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不知道?”

    吴氏高声道:“沈家的婚帖本来就没有指明到底是谁与沈氏有亲,只说是侯爷之子。你是希鉴的娘,难道不清楚他的心思?一日要来侯府三回,不就是为着见沈氏一面?你现在不满意了,当年欢欢喜喜把新媳妇迎进门,怎么不说我是个恶人?”

    刘氏冷冷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希偃是侯爷悉心培养,为人诚正,我本是要靠他奉养终老的,怎么会害他?全是你这个母亲做的孽!”

    她忽然伸手抓住了吴氏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眼里闪着不可遏制的怒火:“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希鉴?”

    吴氏反射性地挣开,毫不犹豫地又扬手扇下去:“我什么时候害过他!是你养不好儿子,放任他整日流连秦楼楚馆,染了脏病,怎么怪得了我?”

    这回刘氏却没有任她辱打,伸手精准地拦住,钳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搡,吴氏被推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刘氏指着她骂:“你还有脸说?一开始那姓李的小娼妇不是你暗中找来勾上他的?我为着你在侯爷跟前的面子才没说,你真当我是傻了!希鉴的病根本没到无力回天的地步,是你,是你送了他一盆蜀青花,又在他的药里加了陵霄草,才害得我儿命丧黄泉!你当年有胆子做,今日没胆子承认了?”

    她跟这个共夫的“妯娌”相处了几十年,吴氏永远是一副雍容、温和、慈爱的面孔,现在终于有一丝的失态,眼底流露出不可错认的惊悸,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刘氏只觉无比地畅快,长长舒了口气。

    她不无得意道:“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希偃和箴哥儿来我这儿探病,我给箴哥儿上了盘蜀青花做的点心。这孩子特意问我是什么做的。丫鬟上了有陵霄草的药。哈哈……希偃认出来了,告诉我,这两味花草药性相冲,还叫我不要再吃蜀青花点心,当心身体,我查了半年,终于查到你做的孽了。”

    她眼里也涌上泪意,“真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都这么正直,为什么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

    吴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心口像有万千针扎一般,浑身冰凉。

    她喃喃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恨我害了希鉴,为什么不冲我来啊!希偃……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我的儿子……”

    刘氏眼里染上癫狂之色:“杀你有什么用?我饱受丧子之苦三十年,三十年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好妹妹,你干了这样亏天理的事,我怎么能不让你也尝尝呢?希偃死了,你再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做你的老太君!”

    她提着吴氏梳得贴贴服服的发髻,用力往前一拽,紧对着她的脸,低声嘶吼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希鉴下毒手?”

    吴氏满心都是悔恨,发泄一般地叫喊:“我没有办法!”

    “你儿子不学好,与寡妇通奸,怀了孩子,又不肯纳回来,逼得人家上吊自尽,一尸两命,传到朝堂上去了!别人拿这事来攻讦希偃!我怎么能确定他以后还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还有沈氏,希偃对她……我怕他做出什么丑事来。沈氏要是守了寡,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痛哭失声。

    刘氏松开手,茫然站起,忽然大笑起来:“好吧!我有罪过!报复你这一回,我也心甘了!”

    话音刚落,她拔身一头撞在墙上,鲜血直流,嘴里“嗬嗬嗤嗤”几声之后,软倒下去。

    吴氏瘫坐在地,久久不能动弹,还是婆子上前搀扶着她起身,另一个去查看刘氏,伸手在她鼻端轻轻一试,再收回,朝吴氏摇摇头:“断气了。”

    双手微微发抖,吴氏眼中不自觉流下泪水,迈步走出了屋子,阳光都带着寒意,她才有点真实的感觉,低声道:“给她收殓了,就说是侯爷薨逝,刘太夫人一时痛心,自尽而亡。”

    扶着她的嬷嬷应是,不远处的下人、小辈都朝着她张望。

    吴氏自言自语道:“我要保住希偃的名声……”

    就这么走了几步,往前一头栽了下去。

    **

    侯府正院的五扇大门全部打开,大厅收卷一应事物,围上帷屏。

    景川侯被停于正寝,身下铺着锦褥,从头到脚覆上纸被,灵床前安放了几筵香案,床边点了随身灯,左右四个小厮,一司打磐,一司炷纸。

    从邻近的庆寿寺中临时请来的几个大和尚坐在西边,口中喃喃呐呐,念着《蜜多心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接引冥途。

    这只是临时搭建的灵堂,琦二嫂嫂已经从库房支取了所有的瀼纱漂白、生眼布、魁光麻布和黄丝孝绢,针线房的绣娘、裁缝一同赶造帷幕、帐子、桌围,还有入殓的衣衾缠带。

    八年前瓒世子病逝,葬礼一应用物都还在,各房女人的衫裙,小厮伴当的白唐巾、白直裰,翻出来套上,或是不合身了,即刻送去针线房改掉。

    杨令箴跪在灵床前,傍晚时她为父亲换了寿衣,隆冬雪夜,昏天黑地,打发人告丧是来不及了,只能等明日天晓。

    她是“儿子”,自然要守灵。瑾哥、琅哥都在宛平陆氏族学,还不及赶回;晟哥是亲孙,本也要守的,却第一次遇丧,实在害怕,哭求着要跟母亲走,瓒大嫂嫂无奈带了回去,明晚再和叔父一起守灵。

    吴太夫人知道噩耗后写了折子,三老爷带着奏折,连夜进宫面圣了。

    四老爷和杨琦还在商量着明日的事情。

    杨鼐轻轻走了进来,跪在了身后。

    杨令箴没有回头,轻声问:“查出来了没有?”

    “是枇杷核。大夫说那碗腊八粥里,几乎半碗都是枇杷核提炼的浓汁,才叫……侯爷顷刻毙命。”

    杨令箴木然点头:“知道了。寒檀院那边如何?”

    “刘太夫人认罪,已经触壁自尽。太夫人心伤过度,绊了一跤,大夫正在诊治。”

    “……为什么?”

    杨鼐知道主子所问,声音更加低下去,随风只飘入了杨令箴耳中,厅里其他人半分声响也没察觉:“两位太夫人关了门说话,我听得不真切,似乎和当年刘太夫人独子、鉴大老爷的死有关,当中有吴太夫人的授意。”

    杨令箴看着地面:“说下去。”

    “鉴大老爷行事不堪,惹出人命官司,致使侯爷在朝堂受困。吴太夫人担忧再生事端,趁鉴大老爷生病下了手。却在今年被刘太夫人知道——才有今日。还有一些,我没有听清。”杨鼐慢慢地说,省去一事——刘太夫人是在侯爷的无意提醒下发现的端倪。

    ……四少爷要是知道了,会更痛苦的。

    真乱啊。

    杨令箴将脸埋进手掌中:“邓池要是回府,即刻来禀我。”

    她派了邓池去槐花胡同报信。或是二娘合庆元歇了,就要再走一趟明照坊,会花些功夫。

    下人从庆寿寺里抬来棺椁,请示杨令箴的意思:“四少爷,这……是放在正厅还是先抬去厢房?”

    这口棺椁本来是吴太夫人早些年命父亲预备下,给她自己留着的,一直放在庆寿寺。没想到是今日的用途。樯木的材质,长在潢海铁网山上,用作棺材,万年不坏。杨令箴闻到一股檀麝般的香味,正是棺椁散开。

    她擦了眼泪:“四叔和琦二哥怎么说?”

    “四老爷的意思,您是侯爷长子,这样的事情,您来拿主意。”

    杨令箴道:“先放边上,等明日宫里的旨意下来了,再应变行事。”

    下人依言将棺椁抬到了灵床一侧,杨鼐搭了把手,下人都道谢,朝杨令箴行了礼,告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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