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檀院里，二少夫人满面愧色地跪在地下。
半个时辰前，她的父亲让她过去客院请安。
父女俩几年没见了，许彦昞神情淡淡地受了她的礼，也没抱昱哥，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便让人将孩子抱下去，紧接着道：“我听说，近日丧仪，后院一应事物都是你来主管料理的？”
她不知何意，称了是。
许彦昞放下茶盏便教训她：
“你一介小辈，伯父的丧仪，怎么好大包大揽？你姑母还是正经的景川侯诰命，景川侯薨逝，理应由她来主持府内事物——去畅陵轩请你姑母出来。”
她立时便浑身一僵。
吴太夫人靠坐在床上，一勺接一勺地喝着大嬷嬷喂来的药汁，借这苦味压下心里一阵一阵翻滚的苦涩。
老三昨晚来看她，屏退了屋里的所有下人，一边给她按摩双腿，一边陪着说话，慢慢地就引到了许家。
“晟哥是世孙，等事情理完了，宫里就该有袭爵的旨意下来了。他还是个娃娃，府里还得儿子支应着。儿子如今也还是西山大营的四品指挥使，这么小的官位哪里够别人看的？”
吴太夫人静静地听着。
杨希端见母亲不说话，继续道：
“二哥压着许彦昞这么多年，他心里怨气不少。以往不敢往死里得罪了侯府，如今却说不准了。就算中军府左都督的位置最后落不到他手里，要给儿子使绊子，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琦哥媳妇在许彦昞那里是什么待遇您也是知道的，他哪里真把我这个亲家放在眼里？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点罢了。”
他觑了眼母亲的神色，试探道：
“二嫂‘养病’都这么久了，就算犯了再大的罪，如今也该抵消了？许彦昞不会再看着府里继续关着二嫂。叫儿子说，箴哥到底还要认二嫂做母亲的，他还真能反对不成？不如……遂了许彦昞的心思，放二嫂出来吧？”
说完就殷切地等着母亲的话。
吴太夫人缓缓道：“许彦昞已经先找过你了，是不是？”
杨希端一愣，咬牙道：“是。”
吴太夫人忽然笑了：“老三，你既然都拿定了主意，横竖现在府里是你管着，还来问我老婆子做什么？要是你觉得对，那就去做吧！”
杨希端一喜：“儿子多谢母亲！”正要走，迟疑着问，“那若是家里女眷来问，您……？”
吴太夫人很不耐烦：“我管这些烂摊子做什么？！老二这个不孝的东西，既然能狠心扔下这一大家子，人都没了，谁还听他的？”
杨希端知道母亲是不会插手了，鲜少挨骂，连忙退了出去。
吴太夫人看着三儿子的背影，心里满是失望。
老三从小长在希偃的影子之下，兄长越出众，做弟弟的就越平庸，到如今养成这样胆小怕事、趋炎附势的性子，呵……刘氏那贱人还真说准了，希偃一死，她再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封君。
侯府的希望全在晟哥身上了。
吴太夫人下意识地略过了杨令箴。
眼前的孙媳还等着她的吩咐。
吴太夫人用巾帕抹了嘴，疲惫道：“她是老二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这样的场合，不放出来确实说不过去——老冯，”大嬷嬷应了声，“你跟着桥姐儿走一趟畅陵轩，接她姑母出来吧。”
二少夫人暗叹一声：“多谢祖母成全。”
吴太夫人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姑母的腿不好，就算出来了也难久坐，府里庶务还是要你打理的。”
二少夫人这下是真的感激祖母了，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告退出屋。
**
半路上就遇到了继母。
二少夫人微微皱眉，福膝：“母亲不在宴息室，出来做什么？”
邹氏认得她身后的大嬷嬷，知道已经得了吴太夫人的准许，轻轻一笑：“我知道不受你待见，也不愿跟你打交道。是老爷要我陪着你去畅陵轩的。走吧。”
她是客人，竟然走在了侯府二奶奶的前头。
二少夫人站在原地几息，沉默地跟上去。
畅陵轩正门口常年如一日地把守着几十个粗壮高大的婆子。要不是外男不得进后院，恐怕站在这里的就是侯爷手下的侍卫了。
“二奶奶。”
为首的五个婆子恭敬不失体度地给许迎桥请安，像没看见邹氏似的。
邹氏面色微沉。
二少夫人却半分痛快也没有，这点无伤大雅的侮辱算什么？她和气道：“妈妈们辛苦了。老太太说，侯爷新丧，姑母好歹是嫡妻，就算病得再厉害，也该出来哭一哭的，妈妈们行个方便，叫姑母出来见见客吧？”
这些婆子相互看看，其中一个生硬道：“二奶奶，不是奴婢们拿乔，实在是侯爷早有命令，二夫人身体欠佳，不宜见人。恕我等难从命。”
大嬷嬷略往前一步，笑道：“几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在门口伺候了几年，忘了府里的规矩不成？老太太还是侯爷的母亲呢，就是侯爷在世，也不敢不听老太太的。你们说是不是？”
这几人都不接话了。
大嬷嬷扫视一圈，有个婆子面露犹豫，她立即看着这人道：“张贵生家的，你小儿子在马厩里伺候，还等着配媳妇吧？纵然你的身契在侯爷手里，这些事不得老太太点头？”
婆子被戳中了心事，没过多久就小声说：“咱们还是让开吧，胳膊宁不过大腿……”
找到了口子撕开，多半人还是担心以后在府里的日子，少数几个哪里强得过？只能拿出钥匙开了锁，放她们进去。
邹氏轻声骂了一句：“什么病还见不得人？拖着不找大夫，没病也要成重病了！”
畅陵轩里的装饰与外头没两样，白色孝幔高高挂起，一星亮眼的颜色也见不着。许氏起居的屋子没有开窗，又未掌灯，昏暗暗的，看着人心里不适。
婆子带着她们往里面走，是间小小的佛堂，总算点了烛火。幽黄的火光下，许氏竟然还跪在菩萨金身前，半边脸都在阴影里。念完一段经，终于看了过来。
**
正院左右两边的花厅都用来做了鼓乐厅，青衣按时奏乐，哀乐之音不绝于耳。
杨令箴听着外边好像又喧闹起来了，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前来吊唁。慢慢地才察觉不对，声音好像是从灵堂后边传来的？里边可是女眷之地……
她还没想明白，来人已经在灵堂门口了。
四个粗使婆子共同抬着一把竹椅敞轿，上坐的妇人全身缟素，脸上半点血色不见，冰冷蜡黄，瘦削得吓人，一双眼睛却直瞪瞪地望着眼前摆在中央的灵柩，竟然向前扑去，婆子阻拦不及，就这么重重摔了下来。
杨令箴从她五官的轮廓中才依稀认出，这竟然是一年不见的许氏。她被关在畅陵轩里这么久，同在一座府邸，杨令箴今日才见她第二回。
许氏双手颤抖，双眼怔怔流出泪水，匍匐在地上朝灵柩爬去，双腿动作非常不自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寻常下跪的姿态。
她的腿已经坏了……
堂客尚在震惊之中。
“这是侯夫人吧？怎么跑到灵堂来了？女眷怎么能来此地？”
“伉俪情深，景川侯正是壮年，侯夫人恐怕是太伤心了。”
许氏却像全然听不到议论一般，爬到了灵柩边，扑倒在棺盖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哭声饱是愤怒和悲伤，伸手用力捶打着早已盖棺的灵柩。
“杨希偃！你给我起来！关着我像个活死人，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为什么一面都不愿见我？我知道错了，你起来看看我……”哭得几近失声，“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我再有罪过，还是你的妻子吧，怎么抛下我走了……希偃，你回来……”
三老爷、四老爷见许氏语无伦次，堂客们听了话也渐渐面有异色，连忙招呼着众人去宴息室：
“二嫂悲伤过度，各位见谅，见谅，我们兄弟劝劝就是……已经中午了，那边已经摆了饭……”
许氏的发髻早就乱了，像是疯了边哭边喃喃自语：“我有罪过，我才是该下地狱的，你为什么先我走了，不是要看着我日日跪拜忏悔吗？”
她神经质一般扯开了自己的裤脚，膝盖以下一片青黑，暗沉得可怕，早已坏死了。
好在堂客散得差不多，粗使婆子连忙上来遮掩。
许氏似哭似笑：“你看看我的腿，都是拜你所赐。害得我这么苦，你怎么敢轻易就死了？！”声音尖利起来：“我知道，你是找沈氏那贱人去了！我不准！你是我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你休想甩开我！”
话音一落，她猛然撞向棺盖。
杨令箴一直关注着，不愿她弄脏了父亲的灵堂，给护卫使了眼色。
邓池飞快移动身形，轻轻一拦，许氏就跌坐在了地上。
邓池却被她的力气撞得后退了半步。心里暗自惊叹，还真是冲着自尽去的……
许氏终于被惊动，抬头怒视着拦她的人，余光却一眼就瞥见身边几步远跪着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麻衣，头戴麻帽，脚穿草履，腰扎草绳，身形清瘦。那张脸……
她的死志一下子消散了，盯着这个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听着像是“深”，又像“少”。
杨令箴觉得奇怪。
她在说什么？难道认不出来自己了？
瑾哥早被她撞棺的动作吓住，跪行上前到她身边，防备她再犯傻，见母亲的反应，低声道：“娘，这是四哥。”
许氏的眼神瞬间清明，知道自己是认错了人，竟然张手就要朝杨令箴撕打过来：
“孽障！野种！侯爷这么疼你，最后一面都是你守在身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孝的东西，你给侯爷偿命！”
长长的指甲猛然划下，杨令箴哪里料到她这个反应，避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面前掠过一阵轻微的风，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一声闷哼。
她睁开眼，面前是背对着她的杨鼐，，能看见侧脸一道深深的划痕，血珠还在不断冒出。
她心里起了火气。
原本见许氏这么悲痛，她还挺震撼这女人对父亲的情意的，所以没有动作。但是怎么有底气来教训自己？还伤了杨鼐！
杨令箴站起身，冷冷道：“夫人是女眷，本不该来灵堂的，我体谅你长久不见父亲，才没说什么。夫人反而变本加厉了，闹得灵堂见血，你想父亲不得安生吗？！”
她朝灵堂里伺候的小厮低喝：“扶下去！”
半个时辰前，她的父亲让她过去客院请安。
父女俩几年没见了，许彦昞神情淡淡地受了她的礼，也没抱昱哥，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便让人将孩子抱下去，紧接着道：“我听说，近日丧仪，后院一应事物都是你来主管料理的？”
她不知何意，称了是。
许彦昞放下茶盏便教训她：
“你一介小辈，伯父的丧仪，怎么好大包大揽？你姑母还是正经的景川侯诰命，景川侯薨逝，理应由她来主持府内事物——去畅陵轩请你姑母出来。”
她立时便浑身一僵。
吴太夫人靠坐在床上，一勺接一勺地喝着大嬷嬷喂来的药汁，借这苦味压下心里一阵一阵翻滚的苦涩。
老三昨晚来看她，屏退了屋里的所有下人，一边给她按摩双腿，一边陪着说话，慢慢地就引到了许家。
“晟哥是世孙，等事情理完了，宫里就该有袭爵的旨意下来了。他还是个娃娃，府里还得儿子支应着。儿子如今也还是西山大营的四品指挥使，这么小的官位哪里够别人看的？”
吴太夫人静静地听着。
杨希端见母亲不说话，继续道：
“二哥压着许彦昞这么多年，他心里怨气不少。以往不敢往死里得罪了侯府，如今却说不准了。就算中军府左都督的位置最后落不到他手里，要给儿子使绊子，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琦哥媳妇在许彦昞那里是什么待遇您也是知道的，他哪里真把我这个亲家放在眼里？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点罢了。”
他觑了眼母亲的神色，试探道：
“二嫂‘养病’都这么久了，就算犯了再大的罪，如今也该抵消了？许彦昞不会再看着府里继续关着二嫂。叫儿子说，箴哥到底还要认二嫂做母亲的，他还真能反对不成？不如……遂了许彦昞的心思，放二嫂出来吧？”
说完就殷切地等着母亲的话。
吴太夫人缓缓道：“许彦昞已经先找过你了，是不是？”
杨希端一愣，咬牙道：“是。”
吴太夫人忽然笑了：“老三，你既然都拿定了主意，横竖现在府里是你管着，还来问我老婆子做什么？要是你觉得对，那就去做吧！”
杨希端一喜：“儿子多谢母亲！”正要走，迟疑着问，“那若是家里女眷来问，您……？”
吴太夫人很不耐烦：“我管这些烂摊子做什么？！老二这个不孝的东西，既然能狠心扔下这一大家子，人都没了，谁还听他的？”
杨希端知道母亲是不会插手了，鲜少挨骂，连忙退了出去。
吴太夫人看着三儿子的背影，心里满是失望。
老三从小长在希偃的影子之下，兄长越出众，做弟弟的就越平庸，到如今养成这样胆小怕事、趋炎附势的性子，呵……刘氏那贱人还真说准了，希偃一死，她再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封君。
侯府的希望全在晟哥身上了。
吴太夫人下意识地略过了杨令箴。
眼前的孙媳还等着她的吩咐。
吴太夫人用巾帕抹了嘴，疲惫道：“她是老二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这样的场合，不放出来确实说不过去——老冯，”大嬷嬷应了声，“你跟着桥姐儿走一趟畅陵轩，接她姑母出来吧。”
二少夫人暗叹一声：“多谢祖母成全。”
吴太夫人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姑母的腿不好，就算出来了也难久坐，府里庶务还是要你打理的。”
二少夫人这下是真的感激祖母了，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告退出屋。
**
半路上就遇到了继母。
二少夫人微微皱眉，福膝：“母亲不在宴息室，出来做什么？”
邹氏认得她身后的大嬷嬷，知道已经得了吴太夫人的准许，轻轻一笑：“我知道不受你待见，也不愿跟你打交道。是老爷要我陪着你去畅陵轩的。走吧。”
她是客人，竟然走在了侯府二奶奶的前头。
二少夫人站在原地几息，沉默地跟上去。
畅陵轩正门口常年如一日地把守着几十个粗壮高大的婆子。要不是外男不得进后院，恐怕站在这里的就是侯爷手下的侍卫了。
“二奶奶。”
为首的五个婆子恭敬不失体度地给许迎桥请安，像没看见邹氏似的。
邹氏面色微沉。
二少夫人却半分痛快也没有，这点无伤大雅的侮辱算什么？她和气道：“妈妈们辛苦了。老太太说，侯爷新丧，姑母好歹是嫡妻，就算病得再厉害，也该出来哭一哭的，妈妈们行个方便，叫姑母出来见见客吧？”
这些婆子相互看看，其中一个生硬道：“二奶奶，不是奴婢们拿乔，实在是侯爷早有命令，二夫人身体欠佳，不宜见人。恕我等难从命。”
大嬷嬷略往前一步，笑道：“几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在门口伺候了几年，忘了府里的规矩不成？老太太还是侯爷的母亲呢，就是侯爷在世，也不敢不听老太太的。你们说是不是？”
这几人都不接话了。
大嬷嬷扫视一圈，有个婆子面露犹豫，她立即看着这人道：“张贵生家的，你小儿子在马厩里伺候，还等着配媳妇吧？纵然你的身契在侯爷手里，这些事不得老太太点头？”
婆子被戳中了心事，没过多久就小声说：“咱们还是让开吧，胳膊宁不过大腿……”
找到了口子撕开，多半人还是担心以后在府里的日子，少数几个哪里强得过？只能拿出钥匙开了锁，放她们进去。
邹氏轻声骂了一句：“什么病还见不得人？拖着不找大夫，没病也要成重病了！”
畅陵轩里的装饰与外头没两样，白色孝幔高高挂起，一星亮眼的颜色也见不着。许氏起居的屋子没有开窗，又未掌灯，昏暗暗的，看着人心里不适。
婆子带着她们往里面走，是间小小的佛堂，总算点了烛火。幽黄的火光下，许氏竟然还跪在菩萨金身前，半边脸都在阴影里。念完一段经，终于看了过来。
**
正院左右两边的花厅都用来做了鼓乐厅，青衣按时奏乐，哀乐之音不绝于耳。
杨令箴听着外边好像又喧闹起来了，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前来吊唁。慢慢地才察觉不对，声音好像是从灵堂后边传来的？里边可是女眷之地……
她还没想明白，来人已经在灵堂门口了。
四个粗使婆子共同抬着一把竹椅敞轿，上坐的妇人全身缟素，脸上半点血色不见，冰冷蜡黄，瘦削得吓人，一双眼睛却直瞪瞪地望着眼前摆在中央的灵柩，竟然向前扑去，婆子阻拦不及，就这么重重摔了下来。
杨令箴从她五官的轮廓中才依稀认出，这竟然是一年不见的许氏。她被关在畅陵轩里这么久，同在一座府邸，杨令箴今日才见她第二回。
许氏双手颤抖，双眼怔怔流出泪水，匍匐在地上朝灵柩爬去，双腿动作非常不自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寻常下跪的姿态。
她的腿已经坏了……
堂客尚在震惊之中。
“这是侯夫人吧？怎么跑到灵堂来了？女眷怎么能来此地？”
“伉俪情深，景川侯正是壮年，侯夫人恐怕是太伤心了。”
许氏却像全然听不到议论一般，爬到了灵柩边，扑倒在棺盖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哭声饱是愤怒和悲伤，伸手用力捶打着早已盖棺的灵柩。
“杨希偃！你给我起来！关着我像个活死人，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为什么一面都不愿见我？我知道错了，你起来看看我……”哭得几近失声，“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我再有罪过，还是你的妻子吧，怎么抛下我走了……希偃，你回来……”
三老爷、四老爷见许氏语无伦次，堂客们听了话也渐渐面有异色，连忙招呼着众人去宴息室：
“二嫂悲伤过度，各位见谅，见谅，我们兄弟劝劝就是……已经中午了，那边已经摆了饭……”
许氏的发髻早就乱了，像是疯了边哭边喃喃自语：“我有罪过，我才是该下地狱的，你为什么先我走了，不是要看着我日日跪拜忏悔吗？”
她神经质一般扯开了自己的裤脚，膝盖以下一片青黑，暗沉得可怕，早已坏死了。
好在堂客散得差不多，粗使婆子连忙上来遮掩。
许氏似哭似笑：“你看看我的腿，都是拜你所赐。害得我这么苦，你怎么敢轻易就死了？！”声音尖利起来：“我知道，你是找沈氏那贱人去了！我不准！你是我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你休想甩开我！”
话音一落，她猛然撞向棺盖。
杨令箴一直关注着，不愿她弄脏了父亲的灵堂，给护卫使了眼色。
邓池飞快移动身形，轻轻一拦，许氏就跌坐在了地上。
邓池却被她的力气撞得后退了半步。心里暗自惊叹，还真是冲着自尽去的……
许氏终于被惊动，抬头怒视着拦她的人，余光却一眼就瞥见身边几步远跪着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麻衣，头戴麻帽，脚穿草履，腰扎草绳，身形清瘦。那张脸……
她的死志一下子消散了，盯着这个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听着像是“深”，又像“少”。
杨令箴觉得奇怪。
她在说什么？难道认不出来自己了？
瑾哥早被她撞棺的动作吓住，跪行上前到她身边，防备她再犯傻，见母亲的反应，低声道：“娘，这是四哥。”
许氏的眼神瞬间清明，知道自己是认错了人，竟然张手就要朝杨令箴撕打过来：
“孽障！野种！侯爷这么疼你，最后一面都是你守在身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孝的东西，你给侯爷偿命！”
长长的指甲猛然划下，杨令箴哪里料到她这个反应，避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面前掠过一阵轻微的风，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一声闷哼。
她睁开眼，面前是背对着她的杨鼐，，能看见侧脸一道深深的划痕，血珠还在不断冒出。
她心里起了火气。
原本见许氏这么悲痛，她还挺震撼这女人对父亲的情意的，所以没有动作。但是怎么有底气来教训自己？还伤了杨鼐！
杨令箴站起身，冷冷道：“夫人是女眷，本不该来灵堂的，我体谅你长久不见父亲，才没说什么。夫人反而变本加厉了，闹得灵堂见血，你想父亲不得安生吗？！”
她朝灵堂里伺候的小厮低喝：“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