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衙署内，正值陞堂，肃然无声。
胥役的目光齐刷刷聚在长跪公堂的女孩儿身上。
女孩儿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看起来倒像是十三四岁年龄。脸上少见血色，直同白纸。给旁人印象最深刻的，则莫过于她那双明亮之极的眼眸，瞳仁儿黑得像漆，看过一眼就让人难以忘掉。
胥役都已对这桩案子有所耳闻，望向那单薄身影的眼神里，有的含着怜惜，有的含着钦敬。
在女孩儿旁跪着的二人，都是医者衣着，身后还有两位女眷。
堂案后，知县终于开口：“跪者何人，所诉何事？”
“小女姓杭，贱名青乔，诉告伯父杭昇和叔父杭曙，伙同牙婆将小女加以略卖。幸得良善人搭救，小女才得逃出生天。”女孩儿的声音静定如水。
闻言，她身旁之人炸开了锅：“乔姐儿，你说这话，竟不屈心么？你失踪以来，我们全家上下找你找得焦头烂额，没成想你回来没几日，就给了我们这般回报！你倒是说说，伯父我略卖你是图什么，我家中是缺金，还是缺银啊？”
“这也正是侄女心中之问。听说伯父和叔父，在我被拐的这些天里，不去报官，却在家府中翻找终日。不知叔伯，你们在图我家的什么东西？”青乔自那夜脱身回来后，得知了很多趣闻。
“诛心之论，诛心之论！你离奇失踪，我们自当去你家中寻找线索。待找到线索之后，我们怎会不去报官！”杭昇一脸愤慨地鸣冤叫屈。
“只怕你们寻找的不是线索，而是此物罢？”青乔语罢，将一本书掷之地上。
杭昇杭曙一惊，两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这本蝶装黄封书。
知县见状，饶有兴趣地道：“杭姑娘，尊父杭悬济的大医令名我早有耳闻，数月前猝然辞世时我可是嗟叹良久啊。关于尊父，坊间有一个传言，传得太盛以至都进本官耳朵里了，说尊父有本神妙医书，且对其爱不释手日日翻阅，所以才练就了枯骨生肉的妙手。难不成，此书就是那神妙之书？”
青乔听得知县提及父亲，不由得心中伤感，半晌回道：“回大人，坊间传言并不俱实。这本书，的确是家父生前日日翻阅的书，但却并非什么神妙医书，而只是一本宋人的《妇人大全良方》。此书医者必读，每个医馆每家医舍都有一本的。家父行医一生，常见妇人因患带下之疾受苦而死。他怅恨之余盘根究底，发现这些悲剧皆是由于古今医者对其研究不足、著述太少、讹误太多所致，于是立志著成一本与时俱进的妇病医著，更改古时医家的讹错，补充自己行医的新得。可惜志向未竟，他就猝然离世了。”
她抬起头的目光灼灼发烫：“而同为医者，叔父、伯父，你们的人生却用来做了什么？家父离世后，你们听信流言，对一本所谓的神妙医书心生贪念，为了将其据为己有，竟要将家族中的亲侄女略卖。为了一本治救之书，却如此加害于人，何等讽刺。”
杭昇杭曙听了面无表情，但心中恨恨：敢情折腾了这么久，竟全是为了一本一钱银子就能买到的垫脚书！而为了打赢眼下这场官司，他们已不知打点了知县多少银两，家底几要告罄……
知县此时清了清嗓：“可是杭姑娘，你所说这些全是凭空臆断。你可有实证？”
“实证，小女确是有的。”青乔顿了顿，续道：“小女被人绑走那天，虽因对方蒙面未能见其面目，但小女抓伤了其中一人的后颈。从彼时到如今不过几日，这伤疤必不可能全消。”
知县听闻，示意胥役上前，去查看杭昇杭曙的后颈，
那二人略带惶惧地望向知县。知县用眼神给以安抚，他们这才心定。
“禀大人，杭曙后颈有伤！”胥役松开杭曙的脖子，沉声回禀。
“杭曙，你可有话说？”
杭曙一副气定神闲的嘴脸，慢悠悠地道：“大人明察，那里实乃我的家中猫抓伤的。”
青乔盯着叔父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厉，口中却向知县发问：“敢问大人，后颈之处极是隐密，若是非我抓伤，我何以知道这个伤口的存在？”
知县沉吟得颇为良久，方才开口答道：“杭姑娘，你莫怪本官说话难听。也有可能你存心构陷叔伯，所以平日里对他们多加留意，故而得以发觉杭曙的伤口。总之，这虽可以佐证，但决不能坐实。若没有其他证据……”
“小女确有其他证据。”青乔清亮的声音打翻了知县的算盘，“若是只有物证尚不能坐实，小女还可举出人证。”
胥役将牙婆的证词呈给知县。
“小女逃回后的这几日里，一直在追查叔伯。在此过程中，小女发现，此等勾当他们并非第一次做。在此之前，他们就多次利用行医之便，绑拐他人妻女，被他们戕害致死的女子，”青乔的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不止一个两个。”
“对此，你可有证据么？”知县边览视证词，边漫不经心发问。
“对此，小女暂未拿到证据。”青乔咬紧了牙：时日太久，证据早跟着那几个可怜女子的尸首一起，被焚得一干二净了。
知县放下证词，对青乔温言道：“杭姑娘，你这证词出自一个牙婆之口，可信度也未免太低。况且，就算你费尽周折真拿到了可靠证据，又能如何？依我《大明律》，略卖人口与人作妻妾者，既遂者也不过判处杖一百徒三年，更何况你叔伯属未遂呢。你撞得满头是血，不过是不痛不痒伤其几根毫毛，却是何必？”
他的声音异常地柔顺：“听本官一句劝，私了罢。他们说到底，还是你的叔伯。”
青乔久久无言，半晌，她抬起眸子，里面看不出半点情感：“有汉时略卖女妇，尚且卖者磔、买者黥。千载之前是那般，千载之后是这般，也不知，是我朝的妇人更轻贱了，还是我朝的牙子更人道了？
自古以来，若是掠人者重惩，则女妇宁，若是掠人者轻惩，则女妇苦。若是父母官赃私狼藉，狺狺私了，则民间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女子，去相那淫人妻女的夫、去教那奸污所生的子了。”
知县的脸上登时挂不住了：“杭青乔！你诬蔑本官还则罢了，可你知谤议国法是何等之罪么！”说罢，他使了个眼色给衙役。衙役会意上前，一左一右看住青乔。
知县点起一支火摺子，边将牙婆的证词引燃，边语调悠扬地道：“本官念在你少女无知，此番就不去追究你的罪了。这证词留着，只会让你的门庭不睦，还是烧掉为好。希望杭姑娘你啊，好生体会本官的良苦用心。”
掸净案上的纸灰后，知县见青乔全程既没反抗，也没叫嚷，颇觉满意：“好了，这桩案子就这么定案罢。你们在此小等，我去内堂把结案陈词写了，待会儿你们签字画押，事就了了。退堂。”
衙役们纷沓地步出公堂，有一两个忍不住转头望了青乔一眼，旋即又转了回去：莫说是一个年少而孤的姑娘家，这晦暗的世道，就是自己在那堂上，又能如何呢？
几人跪在堂上，长久无一声。
杭曙妻终于忍不住了，斜睨青乔一眼，悠悠地对她道：“乔姐儿，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的好。你作为一个女儿家，如今父亲已不在了，若是不依靠于你的家叔家伯，你将来可怎生出嫁啊？”
杭昇妻也帮腔道：“我们俱是为你好。你只要给你叔伯低个头，我们从此再不与你计较这事儿，你说成不成？若是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难道你一个黄花丫头要整日抛头露面，与那下九流的三姑六婆一起厮混？”
青乔沉默不语。
她的伯母叔母见一向伶俐的侄女被自己说得哑口，心中颇有些自得。正值此时，二人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前一后摔在地上抽搐，口中含着白沫。
杭昇杭曙见状大惊，立刻意识到是青乔弄的鬼，厉声冲她喝问：“你对她们动了什么手脚？！”
青乔从容地答道：“我在确定加害者是叔伯之后，曾和两位婶婶有过肢体碰触，从而在她们身上各下了大概三钱的细辛粉。”
“你休要胡说八道。细辛是再常用不过的药材，便是下三十两，又岂会有半点毒素！快说你下的是什么毒！”
“细辛确无毒。但是，那张证言纸曾被我用藜芦汁反复浸泡晾干，如此三日后我才去找牙婆写上了证词。”
杭昇杭曙闻言，中心悚然，他们想到了自小记诵的歌诀之一句：诸参辛芍叛藜芦。细辛配伍藜芦属十八反，过量致死。
青乔续道：“若是恶惩义扬，她们自是无恙。可若是证词被烧毁，或是被撕毁，即证这公堂已经不能行公道，届时证言纸里的药性就会挥发出来，代行公道。”
杭昇冲青乔啐了一口：“你两个婶婶都是无辜良善，你毒害她们，何来的代行公道！你想要的，不过是她们的命罢了！”
青乔轻摇了摇头：“不，伯父。我想要的不是她们的命，我想要的是你们认罪伏法。若能如此，我自会去解她们的毒。伯父、叔父，你们肯为了妻子的命去伏法么？”
杭昇妻和杭曙妻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目光哀哀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杭昇兄弟只犹疑了一瞬，就目露凶光地瞪视青乔：“认什么罪伏什么法。我们何罪之有！你以为，你毒杀你二位婶婶的手段无懈可击滴水不漏？天网恢恢，我们一定会让你偿命。”
杭昇妻和杭曙妻闻言，面如死灰。
青乔的神色也暗沉下来。
“曙弟，给我把她按住。我今天，一定要替她父亲，替我们杭家的列宗，好好地教训这个丧心病狂、毒杀亲婶的孽畜！”
见杭曙已钳制住青乔的双肩，怒目切齿的杭昇扬起手，狠扇了青乔一个耳光。
他正欲左右开弓，突然感觉手掌有如乱箭相攒，肿痛欲裂，低头一看，只见掌心已然乌黑。
杭曙也猛觉双手痛极，松开了青乔的身子。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杭昇此刻看青乔的眼神如同看见了鬼魅。
青乔拭净唇角的血，徐徐道：“我在衣裙上扑了七分生附子研成的细面儿，脸上涂抹的多些，近一钱。”
“可生附子略无毒素啊……”这话已经连杭昇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此时，杭昇两兄弟都开始感到身体失去知觉。两声闷响一先一后，二人俱是重重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生附子的确略无毒素。但我刚才说了谎，渗进证言纸里、从而挥发进这里空气里的，不是藜芦汁，而是生半夏。刚才生半夏发散之际，我一直在屏息。”
杭昇兄弟恍然：细辛粉和生半夏配伍无毒，但若是让体质纤弱的妇孺摄入，会出现像和与细辛粉和藜芦汁混合后相似的排斥表现。
杭昇啮齿道：“原来你刚才根本是在唬我们！”
杭曙不解地问道：“可你这般费周章，为的是何故？”
青乔见叔父将死还如此好问，略感好笑：“我的伯母和叔母虽然给你们两兄弟做了多年的伥鬼，却罪不至死。若是我给她们下毒，之后我必得给她们解毒，那样岂不是更费周章么？”
杭昇此时才意识到，刚才青乔是答非所问：“你说的什么生半夏，和给我们下生附子有何关系！”
青乔敛容，正色道：“伯父，身为行医之人，你实不该发出此问。你知道，细辛和藜芦属十八反，配伍则生毒，可致人死地；可怎能不知道，生附子与生半夏，如果未经炮制且用量过度的话，一样是会致人死地的么？中医配伍的禁忌，哪里只有十八反十九畏，君臣佐使、升降沉浮、动静搭配、归经走位，一端失察，都有可能给病患带来性命之危。而伯父你开药施治时，只知避开十八反十九畏，却不曾真正关心病患安危，不曾真正躬行了解药理，不曾潜心钻研其它的哪些药混合会戕害人身。因而，如今临死之际，死因还须得他人相告。”
青乔的声音颇清冷：“若是适才，你们甘愿为了妻子的性命认罪，本来不过需挨一通棍棒坐几年监。可若是你们不愿认罪，我了解以你们的性格，恼羞成怒之际，不管是在这公堂还是出了公堂，都必会动手折辱于我。你们便是由此中了招。”
杭昇妻和杭曙妻的神志已经清醒了大半，听着青乔这番言语，心中不由一凛：好一个算无遗策。
杭曙此时已是面如土色，躺到地上，一副等死的模样。
杭昇却仍是怒不可遏，对青乔低吼道：“你本可以直接毒杀我们，却为何非要把我们拉到这公堂之上，听你啰里啰唆这么多？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青乔神色不动地道：“为的是，给你们两次机会。
第一次，是看你们是否在乎法。
第二次，是看你们是否在乎情。
现在看来，你们心中在乎的，可能只有毒药。
如今，你们就要去地下见那几个因你们而死的冤魂了。却不知你们，有何颜面。”
知县捧着结案陈词步入前堂，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看愣了。
杭昇见他到来，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挣着身子爬将起来，攀附他的袍靴：“大人，是她，是她毒害的我们！您要为我们讨回公道啊！”
杭曙也忙补充道：“大人，只要您为我们讨还公道，我们，我们会将家里资财尽数相赠！”
知县不耐地挣脱了攀扯的手：“凡大堂审案之际，两造都须周身上下加以试毒，确认无碍后方上得了公堂。她既能到此堂上，我倒要问你，她哪来的毒来毒害你们？”
他瞥了一眼旁边面不改色的青乔，心道：也不知这丫头使的什么妖术毒了你们……可是，你们以为本官如此好欺瞒么？你们两家都已无甚油水了，却还敢大言炎炎地称什么家资尽赠！没有进项的案子，本官何故要管？
杭昇兄弟不再吭声，只有眼睛圆睁。
知县瞅了瞅手中的结案陈词，悻悻然地把它掷到杭昇脸上：白费了我良晌文思！
她望着叔父伯父的尸首，心中只感苍凉：为了抹灭他人的正义，去摇尾伺奉上位者，就如饮鸩止渴，最终往往连自己应得的正义也难以讨回。
青乔的两个婶婶已经如常。
其中一个冷眼旁观死去的丈夫，朝着他的眉心，恨恨地吐出一口浓痰。另一个则伏在夫尸上泣不成声，她抬起头，冲着离去的青乔悲声喊道：“依大明律法，他只需坐几年监牢啊！”
青乔并未回头，心中道：可是，大明律法惩不了他。惩他的，是我心中的律法。
她步出衙署，看到门外天日昭昭。她的一双回春之手，此生头一次沾染上了鲜血，她尽力控制着衣袖中仍在颤抖着的手。
胥役的目光齐刷刷聚在长跪公堂的女孩儿身上。
女孩儿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看起来倒像是十三四岁年龄。脸上少见血色，直同白纸。给旁人印象最深刻的，则莫过于她那双明亮之极的眼眸，瞳仁儿黑得像漆，看过一眼就让人难以忘掉。
胥役都已对这桩案子有所耳闻，望向那单薄身影的眼神里，有的含着怜惜，有的含着钦敬。
在女孩儿旁跪着的二人，都是医者衣着，身后还有两位女眷。
堂案后，知县终于开口：“跪者何人，所诉何事？”
“小女姓杭，贱名青乔，诉告伯父杭昇和叔父杭曙，伙同牙婆将小女加以略卖。幸得良善人搭救，小女才得逃出生天。”女孩儿的声音静定如水。
闻言，她身旁之人炸开了锅：“乔姐儿，你说这话，竟不屈心么？你失踪以来，我们全家上下找你找得焦头烂额，没成想你回来没几日，就给了我们这般回报！你倒是说说，伯父我略卖你是图什么，我家中是缺金，还是缺银啊？”
“这也正是侄女心中之问。听说伯父和叔父，在我被拐的这些天里，不去报官，却在家府中翻找终日。不知叔伯，你们在图我家的什么东西？”青乔自那夜脱身回来后，得知了很多趣闻。
“诛心之论，诛心之论！你离奇失踪，我们自当去你家中寻找线索。待找到线索之后，我们怎会不去报官！”杭昇一脸愤慨地鸣冤叫屈。
“只怕你们寻找的不是线索，而是此物罢？”青乔语罢，将一本书掷之地上。
杭昇杭曙一惊，两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这本蝶装黄封书。
知县见状，饶有兴趣地道：“杭姑娘，尊父杭悬济的大医令名我早有耳闻，数月前猝然辞世时我可是嗟叹良久啊。关于尊父，坊间有一个传言，传得太盛以至都进本官耳朵里了，说尊父有本神妙医书，且对其爱不释手日日翻阅，所以才练就了枯骨生肉的妙手。难不成，此书就是那神妙之书？”
青乔听得知县提及父亲，不由得心中伤感，半晌回道：“回大人，坊间传言并不俱实。这本书，的确是家父生前日日翻阅的书，但却并非什么神妙医书，而只是一本宋人的《妇人大全良方》。此书医者必读，每个医馆每家医舍都有一本的。家父行医一生，常见妇人因患带下之疾受苦而死。他怅恨之余盘根究底，发现这些悲剧皆是由于古今医者对其研究不足、著述太少、讹误太多所致，于是立志著成一本与时俱进的妇病医著，更改古时医家的讹错，补充自己行医的新得。可惜志向未竟，他就猝然离世了。”
她抬起头的目光灼灼发烫：“而同为医者，叔父、伯父，你们的人生却用来做了什么？家父离世后，你们听信流言，对一本所谓的神妙医书心生贪念，为了将其据为己有，竟要将家族中的亲侄女略卖。为了一本治救之书，却如此加害于人，何等讽刺。”
杭昇杭曙听了面无表情，但心中恨恨：敢情折腾了这么久，竟全是为了一本一钱银子就能买到的垫脚书！而为了打赢眼下这场官司，他们已不知打点了知县多少银两，家底几要告罄……
知县此时清了清嗓：“可是杭姑娘，你所说这些全是凭空臆断。你可有实证？”
“实证，小女确是有的。”青乔顿了顿，续道：“小女被人绑走那天，虽因对方蒙面未能见其面目，但小女抓伤了其中一人的后颈。从彼时到如今不过几日，这伤疤必不可能全消。”
知县听闻，示意胥役上前，去查看杭昇杭曙的后颈，
那二人略带惶惧地望向知县。知县用眼神给以安抚，他们这才心定。
“禀大人，杭曙后颈有伤！”胥役松开杭曙的脖子，沉声回禀。
“杭曙，你可有话说？”
杭曙一副气定神闲的嘴脸，慢悠悠地道：“大人明察，那里实乃我的家中猫抓伤的。”
青乔盯着叔父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厉，口中却向知县发问：“敢问大人，后颈之处极是隐密，若是非我抓伤，我何以知道这个伤口的存在？”
知县沉吟得颇为良久，方才开口答道：“杭姑娘，你莫怪本官说话难听。也有可能你存心构陷叔伯，所以平日里对他们多加留意，故而得以发觉杭曙的伤口。总之，这虽可以佐证，但决不能坐实。若没有其他证据……”
“小女确有其他证据。”青乔清亮的声音打翻了知县的算盘，“若是只有物证尚不能坐实，小女还可举出人证。”
胥役将牙婆的证词呈给知县。
“小女逃回后的这几日里，一直在追查叔伯。在此过程中，小女发现，此等勾当他们并非第一次做。在此之前，他们就多次利用行医之便，绑拐他人妻女，被他们戕害致死的女子，”青乔的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不止一个两个。”
“对此，你可有证据么？”知县边览视证词，边漫不经心发问。
“对此，小女暂未拿到证据。”青乔咬紧了牙：时日太久，证据早跟着那几个可怜女子的尸首一起，被焚得一干二净了。
知县放下证词，对青乔温言道：“杭姑娘，你这证词出自一个牙婆之口，可信度也未免太低。况且，就算你费尽周折真拿到了可靠证据，又能如何？依我《大明律》，略卖人口与人作妻妾者，既遂者也不过判处杖一百徒三年，更何况你叔伯属未遂呢。你撞得满头是血，不过是不痛不痒伤其几根毫毛，却是何必？”
他的声音异常地柔顺：“听本官一句劝，私了罢。他们说到底，还是你的叔伯。”
青乔久久无言，半晌，她抬起眸子，里面看不出半点情感：“有汉时略卖女妇，尚且卖者磔、买者黥。千载之前是那般，千载之后是这般，也不知，是我朝的妇人更轻贱了，还是我朝的牙子更人道了？
自古以来，若是掠人者重惩，则女妇宁，若是掠人者轻惩，则女妇苦。若是父母官赃私狼藉，狺狺私了，则民间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女子，去相那淫人妻女的夫、去教那奸污所生的子了。”
知县的脸上登时挂不住了：“杭青乔！你诬蔑本官还则罢了，可你知谤议国法是何等之罪么！”说罢，他使了个眼色给衙役。衙役会意上前，一左一右看住青乔。
知县点起一支火摺子，边将牙婆的证词引燃，边语调悠扬地道：“本官念在你少女无知，此番就不去追究你的罪了。这证词留着，只会让你的门庭不睦，还是烧掉为好。希望杭姑娘你啊，好生体会本官的良苦用心。”
掸净案上的纸灰后，知县见青乔全程既没反抗，也没叫嚷，颇觉满意：“好了，这桩案子就这么定案罢。你们在此小等，我去内堂把结案陈词写了，待会儿你们签字画押，事就了了。退堂。”
衙役们纷沓地步出公堂，有一两个忍不住转头望了青乔一眼，旋即又转了回去：莫说是一个年少而孤的姑娘家，这晦暗的世道，就是自己在那堂上，又能如何呢？
几人跪在堂上，长久无一声。
杭曙妻终于忍不住了，斜睨青乔一眼，悠悠地对她道：“乔姐儿，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的好。你作为一个女儿家，如今父亲已不在了，若是不依靠于你的家叔家伯，你将来可怎生出嫁啊？”
杭昇妻也帮腔道：“我们俱是为你好。你只要给你叔伯低个头，我们从此再不与你计较这事儿，你说成不成？若是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难道你一个黄花丫头要整日抛头露面，与那下九流的三姑六婆一起厮混？”
青乔沉默不语。
她的伯母叔母见一向伶俐的侄女被自己说得哑口，心中颇有些自得。正值此时，二人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前一后摔在地上抽搐，口中含着白沫。
杭昇杭曙见状大惊，立刻意识到是青乔弄的鬼，厉声冲她喝问：“你对她们动了什么手脚？！”
青乔从容地答道：“我在确定加害者是叔伯之后，曾和两位婶婶有过肢体碰触，从而在她们身上各下了大概三钱的细辛粉。”
“你休要胡说八道。细辛是再常用不过的药材，便是下三十两，又岂会有半点毒素！快说你下的是什么毒！”
“细辛确无毒。但是，那张证言纸曾被我用藜芦汁反复浸泡晾干，如此三日后我才去找牙婆写上了证词。”
杭昇杭曙闻言，中心悚然，他们想到了自小记诵的歌诀之一句：诸参辛芍叛藜芦。细辛配伍藜芦属十八反，过量致死。
青乔续道：“若是恶惩义扬，她们自是无恙。可若是证词被烧毁，或是被撕毁，即证这公堂已经不能行公道，届时证言纸里的药性就会挥发出来，代行公道。”
杭昇冲青乔啐了一口：“你两个婶婶都是无辜良善，你毒害她们，何来的代行公道！你想要的，不过是她们的命罢了！”
青乔轻摇了摇头：“不，伯父。我想要的不是她们的命，我想要的是你们认罪伏法。若能如此，我自会去解她们的毒。伯父、叔父，你们肯为了妻子的命去伏法么？”
杭昇妻和杭曙妻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目光哀哀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杭昇兄弟只犹疑了一瞬，就目露凶光地瞪视青乔：“认什么罪伏什么法。我们何罪之有！你以为，你毒杀你二位婶婶的手段无懈可击滴水不漏？天网恢恢，我们一定会让你偿命。”
杭昇妻和杭曙妻闻言，面如死灰。
青乔的神色也暗沉下来。
“曙弟，给我把她按住。我今天，一定要替她父亲，替我们杭家的列宗，好好地教训这个丧心病狂、毒杀亲婶的孽畜！”
见杭曙已钳制住青乔的双肩，怒目切齿的杭昇扬起手，狠扇了青乔一个耳光。
他正欲左右开弓，突然感觉手掌有如乱箭相攒，肿痛欲裂，低头一看，只见掌心已然乌黑。
杭曙也猛觉双手痛极，松开了青乔的身子。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杭昇此刻看青乔的眼神如同看见了鬼魅。
青乔拭净唇角的血，徐徐道：“我在衣裙上扑了七分生附子研成的细面儿，脸上涂抹的多些，近一钱。”
“可生附子略无毒素啊……”这话已经连杭昇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此时，杭昇两兄弟都开始感到身体失去知觉。两声闷响一先一后，二人俱是重重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生附子的确略无毒素。但我刚才说了谎，渗进证言纸里、从而挥发进这里空气里的，不是藜芦汁，而是生半夏。刚才生半夏发散之际，我一直在屏息。”
杭昇兄弟恍然：细辛粉和生半夏配伍无毒，但若是让体质纤弱的妇孺摄入，会出现像和与细辛粉和藜芦汁混合后相似的排斥表现。
杭昇啮齿道：“原来你刚才根本是在唬我们！”
杭曙不解地问道：“可你这般费周章，为的是何故？”
青乔见叔父将死还如此好问，略感好笑：“我的伯母和叔母虽然给你们两兄弟做了多年的伥鬼，却罪不至死。若是我给她们下毒，之后我必得给她们解毒，那样岂不是更费周章么？”
杭昇此时才意识到，刚才青乔是答非所问：“你说的什么生半夏，和给我们下生附子有何关系！”
青乔敛容，正色道：“伯父，身为行医之人，你实不该发出此问。你知道，细辛和藜芦属十八反，配伍则生毒，可致人死地；可怎能不知道，生附子与生半夏，如果未经炮制且用量过度的话，一样是会致人死地的么？中医配伍的禁忌，哪里只有十八反十九畏，君臣佐使、升降沉浮、动静搭配、归经走位，一端失察，都有可能给病患带来性命之危。而伯父你开药施治时，只知避开十八反十九畏，却不曾真正关心病患安危，不曾真正躬行了解药理，不曾潜心钻研其它的哪些药混合会戕害人身。因而，如今临死之际，死因还须得他人相告。”
青乔的声音颇清冷：“若是适才，你们甘愿为了妻子的性命认罪，本来不过需挨一通棍棒坐几年监。可若是你们不愿认罪，我了解以你们的性格，恼羞成怒之际，不管是在这公堂还是出了公堂，都必会动手折辱于我。你们便是由此中了招。”
杭昇妻和杭曙妻的神志已经清醒了大半，听着青乔这番言语，心中不由一凛：好一个算无遗策。
杭曙此时已是面如土色，躺到地上，一副等死的模样。
杭昇却仍是怒不可遏，对青乔低吼道：“你本可以直接毒杀我们，却为何非要把我们拉到这公堂之上，听你啰里啰唆这么多？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青乔神色不动地道：“为的是，给你们两次机会。
第一次，是看你们是否在乎法。
第二次，是看你们是否在乎情。
现在看来，你们心中在乎的，可能只有毒药。
如今，你们就要去地下见那几个因你们而死的冤魂了。却不知你们，有何颜面。”
知县捧着结案陈词步入前堂，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看愣了。
杭昇见他到来，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挣着身子爬将起来，攀附他的袍靴：“大人，是她，是她毒害的我们！您要为我们讨回公道啊！”
杭曙也忙补充道：“大人，只要您为我们讨还公道，我们，我们会将家里资财尽数相赠！”
知县不耐地挣脱了攀扯的手：“凡大堂审案之际，两造都须周身上下加以试毒，确认无碍后方上得了公堂。她既能到此堂上，我倒要问你，她哪来的毒来毒害你们？”
他瞥了一眼旁边面不改色的青乔，心道：也不知这丫头使的什么妖术毒了你们……可是，你们以为本官如此好欺瞒么？你们两家都已无甚油水了，却还敢大言炎炎地称什么家资尽赠！没有进项的案子，本官何故要管？
杭昇兄弟不再吭声，只有眼睛圆睁。
知县瞅了瞅手中的结案陈词，悻悻然地把它掷到杭昇脸上：白费了我良晌文思！
她望着叔父伯父的尸首，心中只感苍凉：为了抹灭他人的正义，去摇尾伺奉上位者，就如饮鸩止渴，最终往往连自己应得的正义也难以讨回。
青乔的两个婶婶已经如常。
其中一个冷眼旁观死去的丈夫，朝着他的眉心，恨恨地吐出一口浓痰。另一个则伏在夫尸上泣不成声，她抬起头，冲着离去的青乔悲声喊道：“依大明律法，他只需坐几年监牢啊！”
青乔并未回头，心中道：可是，大明律法惩不了他。惩他的，是我心中的律法。
她步出衙署，看到门外天日昭昭。她的一双回春之手，此生头一次沾染上了鲜血，她尽力控制着衣袖中仍在颤抖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