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曛笼照下的城郊,树树秋色,山山落晖。安寂之中,遥遥传来马车辘辘声。

    马蹄声碎,帷裳被拨开,露出一张眉眼淡淡的朱颜。

    攸宁凝目远眺,忽对御者道:“舒良,你看前面那人,好生眼熟,好像是殿下?”

    御者模样清俊,约摸十三四岁年纪,虽然衣着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但白净的面容和轻柔的气质隐约流示出他的内官身份。

    舒良揉了下眼,定睛一看:“诶,可不么阿宁!那不是殿下又是谁!”说罢忙加鞭向前。

    前方牌楼处,一人牵着一马,在此伫等了良久,正是祁钰。马的鞍鞯下还挂着一串兔子,他刚从南海子围场回来,知道成敬和攸宁是今天返京,就没有直接回府而在此处等候。

    听到舒良远远传来的呼喊声,祁钰嘴角含笑,朝着他挥手示意。

    舒良甫将马车停稳,就从车上跳下来,苦着脸对祁钰道:“殿下,这两个月不见你,小人想你想得好苦啊!”

    祁钰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舒良,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才两个月不见,你小子竟长高了这么多。”

    攸宁从车轩里探出头,一脸不服气地问道:“殿下,那我呢?”

    祁钰装作端详她的样子,良久笑道:“阿宁你,也大变样了——”

    “又晒黑了些。”

    舒良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招来攸宁的瞪视。

    “你在外劳顿,先骑着马回去,回去睡个好觉!车就由我来驾。”祁钰对舒良温言道。

    “不行不行!殿下,那成什么话!”舒良嘴上拒绝,可是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祁钰递过来的缰绳。

    “舒良,不许走!我驾不了车!”攸宁见状急道。

    祁钰悄悄冲舒良使了个眼色,舒良立马会了意,上了马就远遁,嬉笑地回头:“殿下,我先回去让典膳把兔子给做了,先走一步——”

    攸宁眼看舒良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愤愤地道:“说得倒好听!他一进城,肯定直奔赌坊耍叶子牌去了!”

    “殿下,你怎么能放他走了!”攸宁一脸愠色地转向祁钰。

    “为了能把某人爱吃的大顺斋糖火烧拿出来啊。”祁钰笑着从袖袋里掏出还热乎的点心,在攸宁眼前乱晃,攸宁登时转怒为喜。

    天色渐暗,时近闭城。怕耽了入城时限,祁钰催着马,赶车驶向城南的丽正门。

    攸宁正吃着糖火烧,突然在车舆里咯咯笑个不停。

    “想到什么了?笑成这样子。”祁钰忍不住回首看她。

    “回殿下,小人在想的是——入城若是我们遇见京中识得殿下的几人,他们定会被吓到不行,觉得这回遇到大人物了。”

    “哦?这是为何?”

    “虽然他们看不到这个大人物,但是当朝的郕亲王殿下——可是他的御夫啊。”说罢,攸宁直接笑成一团。

    “嗐!那当然咯,能让小王专程来接风洗尘的,还能是小人物?”祁钰自嘲道。

    攸宁被此语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正事:殿下来郊外候等,可不是因为府里的丫鬟内侍是大人物。

    她放下手里的点心,轻声对祁钰道:“殿下,此次固原一行……”她一时凝噎,难以为继。

    十年前明月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个中原因,祁钰一直不得而知。后来,他渐大些,在朝廷脚下浸淫久了,对此事隐隐有了一种猜想:为武官的,九边调派之际,往往连夜就要徙家赴任,而且事关军机,到哪里赴任这些信息是对邻里也不能透露的。他猜测,明月的父亲可能就是这般情形。是以明月仓猝之间来不及和他当面道别,是以之后他一直待在京师,打听了多年,却无迹可寻。这种猜想的可能性不可谓不小,但至少是一条有迹可循的路,如若原因是辞京还乡或是远避仇家,那么天地虽大,他却无从找起……

    “我明白了,固原也没有线索么……”祁钰的声音轻得像自语。

    “固原城的官宦人家里,钱姓、又有女儿的并不算多,但宦门往往很重女子隐名。小人只能通过做帮佣进入府宅,慢慢向丫鬟打听府里小姐的名讳,这样进展难速,因此小人才在固原延宕了两月之久。不过……这些人家里,并没有女儿的乳名、名或是字叫明月的。”攸宁的心情变得很低落,她了解祁钰只不过是佯作不以为意,实则对于这件事,比任何事都要在意。

    “七年了,阿宁。”祁钰轻叹道,“为了帮我办这件事,你走遍了九边大大小小上百个军镇。真的……辛苦你了。”

    “殿下,您一定能找到她的。”攸宁凝看着车帷外祁钰的背影,良久道,“我一定,会为您找到她的。”

    他们到了城外关厢,但见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高高,十里内外一片灯火明黄。这倒不是因为家家都将办喜事,而是因为天子家将办的喜事。京师百姓家所以如此,既是为了以悦圣心,也存着想沾沾皇家喜气的心思。

    攸宁见此胜景,心里却联想到了另一桩婚事。她迟疑再三,终是问出了口:“听说……太皇太后娘娘要为殿下主婚,人选定了么?”

    “已经差不多定下了,皇祖母属意的是西杨家的长孙女或魏国公的妹妹,另外太后娘娘向皇祖母荐了自己的侄女。”

    “太后娘娘的侄女性格跋扈,魏国公的妹妹听说形貌平常,杨阁老的孙女肯定是自小被规训、只读女诫的那类女子,都不是尽如人意……”攸宁颇觉惋惜地道。

    “哟,宁姑娘的眼光比两位娘娘都高啊。”祁钰扬眉,继而戏谑地道,“幸好啊,给我主婚的不是你,不然我就得去当喇唬喽!”

    “那也是小人将来要服侍的人啊,眼光不高可怎么行。”攸宁回击道。

    “你且把心放肚里罢——我呀,是不会让你去服侍她们的。”祁钰笑着回过头,揉了揉攸宁的脑袋。

    “殿下——您难道是要……”攸宁感觉祁钰这句话似乎并不全是说笑,弦外之音似乎是要抗旨拒婚,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心。虽然,太皇太后只是出于祖母的慈爱之心,想趁晏驾之前为儿孙安排好未来,但是若祁钰抗旨不遵……她毕竟不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祖母,而是太皇太后。

    “不必担心,我不会抗旨不遵的。不过,我已经和皇兄通过气了,过几日他就会去看望皇祖母,因我成婚之后就要离京,所以皇兄会以再留我两年为由,央皇祖母推迟婚事。亲王成婚,天子是主婚人,嘉礼全程,可都指着皇兄来主持呢。皇兄要是拒不配合,祖母总不能绑他来主持婚事罢?”

    攸宁哑口无言,心道:这一招的确可行,但是太皇太后不傻,转过身就能想到主意是谁出的,到时候肯定会生殿下的气。她知道祁钰为何要拒婚:“其实,接受这桩婚事和明月小姐的事并不冲突啊,毕竟……哪个王爷会只有一个嫔御呢?”

    见祁钰沉默不语,攸宁又道:“如若殿下,一定想让明月小姐成为您的结发之妻,您也可以请太皇太后娘娘这次为您选侧室,把郕王妃的位置……留给明月小姐。”

    “把郕王妃的位置留给她……阿宁,这话很不好听,好像她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似的……她如今是何情形,是否还记得我,是否已经成婚育子,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确定。”祁钰顿了顿,神思恍惚地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确定的。若是我先娶了妻,抑或是有了什么侧室,我是没有办法再去见她的。”

    “殿下,那位明月小姐,定是一个心性极高的人罢?”良久,攸宁轻声道了一句。

    “那倒不是,倒不如说我是一个心性极高的人。”

    车入丽正门。为了免遭猜忌,祁钰十年来深居简出,故而城门吏和京师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并不认识他。

    攸宁心想: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明月小姐,才能避免殿下开罪太皇太后了。念及此,一个久埋的疑惑浮上她心头。

    “殿下,小人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

    “问罢。”

    “殿下是君王,台仆济济累千。若是加派府里的人手寻访,明月小姐不是能更快找到么?”

    为何不多派人去找呢?”

    “恐怕你真正想问的问题,是‘为何要把所有重担都压在我一人身上’罢?”祁钰笑眯眯地回头瞅她。

    “还是殿下最知小人心。”攸宁老实道。

    “阿宁,你说我是君王。”祁钰突发奇问,“你可知道,我是什么王?”

    “回……回殿下,小人只知您是郕亲王。”

    “非也,”祁钰摇了摇头,“我实是赵隐王。”

    “小人无知,请殿下赐教。”

    “赵隐王是汉高帝的第三子,名叫如意。高帝在位时,很宠爱如意母子,多次想行废立之事。吕后临朝摄政后,把他从封国召回长安。汉惠帝为了保护他,亲去霸上迎接他,并把他带在身边,寝食不离。但有一次,汉惠帝早起打猎去了,于是他被吕后毒杀,死时尚在睡梦之中。他死后,他的母亲被做成了人彘。”

    攸宁虽从未听祁钰谈起过朝局,还是听懂了这个故事。

    “殿下,才不是赵隐王。”攸宁湿了眼眶。

    “哦,为何?”

    “我说不是就不是!”攸宁的语气近乎霸道。

    祁钰只好连连称是。

    “之所以我不加派府里的人手,是因为府里的人手……估有一半是太后娘娘的眼线。

    我这样的人,决不应让别人知道我在乎的人和物。不然,他们或者控制它而胁迫我,或者因为我而毁掉它。

    同理,即使到了找到她的那一天,我也不能去见她。除非,那时我不再是赵隐王了。”

    轮声戛然而止。攸宁抬眼望向面前的郕王府,只觉得它说不出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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