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夭寿欸——”

    祁钰在府前影壁勒了马。脚沾着地,他就听得一个腔调浮夸的人声朝自己奔近过来,不禁蹙起眉。抬眼迎去,见两个牵马小厮身后还跟着一个外人,声音即出自其口。

    “此般何成体统,何成体统哪我的好殿下……古人是说过,君王以车驾行天下,可是您,应在车驾的舆室,怎可处车驾的前室!”那人近前拜伏在地,言辞间有痛心疾首之感,“上天赐福,您在舍下落生,奴婢蒙幸看着您长大,知您素来不是那矜贵之人,可您毕竟是帝胄之尊,怎么能亲自御车呢?以后殿下万不可再如此了,我大明朝的臣民,可还没尽数死绝呢。”

    祁钰让他平了身,认出了他:眼前之人,可不就是老东家陈符吗。时光一纵即逝,如今的陈符也已经年过而立了,可是祁钰端详着他,只觉这张脸和十年前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反倒愈加神采焕发了起来。祁钰略一思忖,心中哑然失笑:倒也难怪,这些年来他在太后的手下平步青霄,浩荡官途自能滋养春风得意之心,虽都云树犹如此,到底是相由心生。权力是男人的□□,更何况男人所需的另种□□是他所不需的,只见进补又不失精元,他可不自然是会越发青春了么?

    “原来是陈大人。您这番话尽是出自赤诚,小王谨受教。却不知大人登临舍下,是有何要事相商?”祁钰不动声色地笑问道。

    “回殿下,奴婢冒昧登门,所为的既是一件要事,也是一件佳事啊。”陈符语气亲狎地笑道。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匣点心,高举呈奉给祁钰:“殿下也是知道的,陛下的婚期是越来越近了,这匣子里,是太后娘娘特命我给王府送来的喜糕和喜果。吴贤妃娘娘的那份,奴婢适才已经送到她手上了。殿下的这份未曾亲手奉上,奴婢不敢擅回,故而奴婢才在府前候着您回来。”

    祁钰倚坐回马车上,从食匣里拈出三两个沙果杏子,放手心里漫不经心打量着。虽没抬眼,口中却徐徐出言道:“陈大人平日里案牍劳形、刺促不休,我向有造请之心却未敢叨扰,今日既得幸晤,于我是正中下怀。小王长久以来一直有一疑问,望大人答解之。”

    “殿下何出此言?奴婢虽在外虚担着二十四衙门的职任,可在殿下面前充其量就是一条家犬。殿下想要问话,只需跺下脚,奴婢自就哈着舌扑将来,来舔殿下的靴尖了。”陈符低着头,涎着笑脸回道。

    见陈符说话露骨,祁钰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攸宁车停之际本就想下来,但听到车外传来谒问之声,知道来者必当是贵要达官,扳谈之际不便打断,故一直不出声地留在车里。此时听着陈符的滑稽言辞,偏又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腔调,她在车上努力地想憋住笑,却不能够。只听马车里突兀地传出吭哧一声,惊得陈符忙抬头去觑。

    陈符这才知车里还有另一双耳朵,脸上多了几分不自在。

    祁钰忍笑,将话头引入了正题:“大人适才,提起了我长在尊府的过往,我所想问,恰与此有关。在您府邸的那段时日里,除了幸而承蒙大人照拂,小王还幸而遇到了此生的至交。”

    言至此,他脸色变得肃然起来:“他姓戴名治平,那时为府上的仆役。当年我父服期满时,有一日去尊府看望了他一次,可不过到了次日,我再登门,您府上的人竟告诉我他失踪了。从此,我在府上再未打听到此人下落,直到今日,直到今时。”

    “敢问大人,您可知我的这位故人,究竟,”祁钰抬眸,冷冷盯着陈符稍稍抬起的脸,目不见一瞬,“是去了哪里?”

    “殿下,奴婢有罪,罪在治家无方!此事您虽是第一次问奴婢,但就此,您此前已将舍间人等询了个遍……奴婢怎会不知此事,又怎敢不严加查问此事?可几番查证之下,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并无其二……那就是治平这孩子恶厌受人役使,乘隙从舍间遁逃出去了。奴婢家中有多人可以为此作证啊。”陈符跪伏于尘顿首,四体匍匐。

    “这是什么混账话?尊府在治下方面的规矩,旁人不知,我难道也不知?依尊府统管的森严,他纵得逃出了府宅,片刻间就会被觉知,再过须臾就会被拿获回来。大人说,有多人可以为此作证,此话未免,也过于离奇了吧?难道尊府的这许多人,明明发觉了治平的私逃之举,却一个一个不谋而合地选择了不知死活,对此举不管不顾也不报不禀吗”祁钰越说,怒意越难按下,说到最后已全抛了虚套礼节,真的如对待自家奴仆一样呵斥着陈符。

    “奴婢纵使胆大泼天也不敢欺瞒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陈符的声音里满是惶惧震恐,头点地如捣蒜。“当年,您丧满来舍下看治平之后,宅院里上上下下的仆众,有谁还敢再对他有所苛待,抑或是有所怠慢?他那天夜里要出门禁,即是有人撞见,又有哪个有胆子去伸手拦阻他?”

    陈符这番辩辞确是无法驳斥,祁钰沉默。

    “天知道,他那次外出是不是去见殿下您的呢……”陈符似是还嫌不足,又用蚊蝇般怯弱的声音补道。

    祁钰瞧着陈符伏在地上一副受了冤的模样,心中仍不甘就此作罢。

    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开口道:“陈符,说你是胆大如斗,可真半点不虚……事到如今了,你还敢在我面前嘴硬。可知道,我这马车里,坐的人是谁?要不我把他请下来,让你们重新认识认识?”

    舆里的攸宁听了这话,并没有冒冒失失地出声。毕竟打小服侍了殿下这许多年,他们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只见陈符口中嗫嚅了半天,也没见他吐出来一个囫囵的字儿。

    “抬起你的头,回本王的话!”祁钰沉声喝道。

    陈符被这声喝问吓得猛地打个激灵,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祁钰死死地盯着这张吓到煞白的脸,不肯放过陈符眼睛流露出的每一丝情绪。这双眼珠里的确有恐惧,满满的恐惧,但却不是那种行径败露之后的恐惧,有的只是不明就里的惶惧。

    祁钰本想吓唬陈符车中人就是治平,以此诈一诈他。此时放下心来,看来治平并未遭他毒手。祁钰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那就是说,治平真的是逃出去了……他转念一想,心情又有些灰暗起来:治平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若是想来见他,探问他的住址自是不难,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治平却从未登过郕王府的门。难道,是真的打算永不再见自己了吗?

    祁钰下车,扶起陈符,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安抚,表情颇有些不自然:“陈大人,我适才冒犯了您,还望您能恕罪。”

    陈符颔首垂泪道:“殿下太过言重了,奴婢猪狗一样的人物,怎配担起您的赔罪?其实奴婢心里全都明白: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身为您极看重的人,治平多年以来一直杳无音信,您情急下略失些方寸,不过乃人之常情,任谁会不理解?但愿治平这傻小子,能早点体会到殿下对他的心意,尽快回来与您相见。”

    “多谢大人良言。”祁钰拱手道,“大人的差事既然已了了,我就不多留了,您慢走。下来吧,攸宁,我们也该进家了。”

    攸宁应了声,下了马车。

    “哎,奴婢告退。殿下尽早回府歇着吧,就由奴婢来为您拴马吧。”陈符倒是不见外,连连摆手,哄走了身后的两个小厮。祁钰还未及拦阻,他就已经拉起马车,自顾自地朝王府的院角马厩走远去了。

    望着这一幕,祁钰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陈府为陈符牵马坠镫的日子,只觉世事真是好笑。

    攸宁倒是觉得这位陈大人颇为好笑,她望着陈符的背影道:“殿下,这位大人好逗啊,说话不像说话,倒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

    祁钰笑出了声,良久悠悠慢道:“朝廷本身就是个戏台啊。天下,也不过是个大点的戏台罢了。”

    “这么说,天底下人人都是戏子了?不过,小人可不愿意跟这位大人一样,去唱丑角。”

    祁钰又开始说教她:“这你就不懂了吧?在朝廷这座戏台上,唱什么角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一直站在台上,一直唱得下去。这位陈大人,唱丑角已多年了,至今没有过气,这也是能耐啊,你可别不服。”

    攸宁哦了声,跟在祁钰身后跨进角门。

    到垂花门内,抄手游廊下有群小丫鬟正聚在一处嬉闹,听到响动纷纷转过头来,待看清来人后,都慌乱地起身施礼。不过一群丫鬟里没一个上前半步的,个个都心照不宣地离得祁钰远远的,这遥相见礼的场面显得略微滑稽了些。

    祁钰要去问母亲安,和攸宁一起,朝着吴太妃平日喜待的东边暖阁而去。

    他刚步入阁前的桂园,就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您快来看,这枝更是不凡。”

    他的目光循声过去,看到了前面的一处桂枝摇动,以及一只将它拨开的纤纤素手。那厢里,透过郁郁枝杈的间隙,可见一个女子玉面微仰,出神地凝看着高放于枝头的三秋桂子,一树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眼前情景,真应入画。祁钰一时间神思恍惚,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似幻如梦起来,他不禁有些犯起疑心:前面那女子,究竟是人,还是一个显形了的花精?

    这时,前方那女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望过来,也愣住了。

    祁钰这才清醒回来,收起了自己脑中的奇思怪想,朝着她伫立处走了去。

    “你说的是哪里啊?青乔。”吴太妃声音传近,也跟了过来。

    “孩儿来给母亲请安,恭请母亲崇祺福绥,贵体康健。”祁钰来到二人跟前,给母亲问了安。

    他行完礼,抬头看向母亲身旁边的姑娘,目光正好碰上了她那一双也在看自己的乌黑明亮的眼睛。祁钰不禁吃了一惊,只觉得这姑娘极为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正想开口对她道:自己跟她似是从前在哪里见过,但又觉得此话太过轻浮孟浪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乔啊,这位是我子祁钰。”

    明太祖对自己的子孙是极为偏私疼爱的,生前曾立下规矩:亲王宗室只下天子一等,一朝文武见了他们,都需得伏而拜谒,公侯亦不得与之钧礼,更不用说青乔是一介白身了。

    青乔也是知道规矩的,屈膝在地道:“民女叩见郕王殿下。”可未及拜时,祁钰就已出言免去了此礼。

    “祁钰,这位是……”

    未等到吴太妃说完,祁钰就笑吟吟地接话道:“母亲不消说,眼前的这位,想必就是医誉满京师的杭先生了吧?杭先生来给您医治的这两年里,我耳根边上,您对他的称誉就从没断过,孩儿也着实不走运,他来家里这么多次,我竟没有一次得见真容的。可是母亲,您可从没告诉过孩儿,您的这位杭先生,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姑娘家啊。”

    “错啦!在你眼前的,可不是杭先生,”吴太妃轻笑了声,目光转向着青乔,续道,“这位姑娘,是杭悬济先生的女儿,兼助手。”

    吴太妃眼神里不无嗔怪地对祁钰道:“你这话啊,说出去都让人笑话。虽然说,对医者可称先生,可是先生先生,自含有男子之义,从来哪有管女子叫作先生的。”

    “母亲,您这话,可就冤了孩儿啦。”祁钰的脸上挂着委屈,顿了顿道,“孩儿不才,想考您一考。母亲可知,先生这个称谓的渊源吗?”

    吴太妃笑而不答,只道:“你说来,与我听听。”

    “古人曰:‘先生,长老,先己以生者也。’先生一称,本义其实就是字面意思,先于人出生的,就是先生,它本无男女之分。古人崇老,认为人一旦年纪变大了,就能自然而然收获了一切好处,有德有行,有操有守,所以先生之义才产生引申,变成了一种敬称。只是,本来的一个好词,却硬让后世男子给叫滥了,当今世上,是个略识得几个字的酸秀才,都敢领受先生二字。所以母亲,你刚刚恰恰说反了,不是女子不应被叫先生,而是啊,世上有太多的男子,不配被叫作先生。”

    “那么,先生又为何会成为对医者的称谓呢?”吴太妃也想考一考他。

    “这自然也另有一番道理了。不论古往今来,只要是为人,尽数是降生于医者之手,是以,人人在医者面前,皆是晚生后生之人。访遍天南海北,是个人都会说自己有德之人,在孩儿看来,德这东西是最为虚头巴脑的,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百德之中,唯有一德可靠,那就是好生之德,故而凡医者皆是真正有德之人。故而,在孩儿看来,什么教书先生,或什么风水先生,都是充数于先生之列,只有医者,才是正经八百、货真价实的先生。”祁钰虽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却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

    吴太妃明知祁钰是在穿凿卖弄,可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却无从反驳。

    “母亲,这位姑娘既是杭先生的女儿,一者姓杭;又是杭先生的助手,二又习医。孩儿称她一声杭先生,何错之有呢?您觉得我说得在理吗,杭先生?”此时的祁钰颇有些自得之色,转头看向杭先生,只见这姑娘的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停在自己脸上,直盯得他脸热。

    “啊,殿下说什么?”青乔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祁钰只能含糊笑道。

    他又对吴太妃道:“母亲,由我来送杭先生吧。您的病还没全好,外面天凉,就先回屋去吧。”

    “你这就是愚孝了,”吴太妃损祁钰道,“杭姑娘的医嘱,让我不要老待在屋子里,也要时常出来走动,这样身体才能大好。你在围场跑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就别杵这儿了,尽碍着我们娘俩说体己话。”

    “哦,是孩儿无知了。孩儿这就告退,告退。”祁钰心中苦笑,讪讪地应道,躬了身,沿着园中小道,和攸宁又折了回去。

    “殿下。”

    没走几步,祁钰忽听到身后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喊,那是青乔的声音。

    “有什么事么,杭先生?”他回过头,带着亲和笑意向她询道。

    但不远处的对方,只是把他的脸望了一阵,良久回了句:“没……没事。”

    祁钰攸宁二人刚走出桂花林,攸宁扑哧笑出了声。

    “你有何高见要讲啊?”祁钰瞥了一眼她,揶揄她道。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觉得,这位杭姑娘,倒是活像个……”攸宁话说半截,卖起了关子。

    “又是倒是像……这个又像什么?”

    “活像啊……一个呆雁!”说完,她咯咯笑个不停。

    祁钰哑然,良久笑骂道:“好哇,你这小丫头片子。平日里疏于管教你,好的没学着,净学得背后说人坏话了。看我这回不拧你的嘴。”说罢就作势要拧。

    攸宁低着头护着脸,跑开的速度比兔子还快。跑出大远以后,还不忘回头,给祁钰扮了一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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