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九年的三月阳春,草长莺飞,是最为当令的时节。潞州卫指挥使钱贵的皇都旧宅处,有个少年在墙下徘徊,不知道在这里迁延了多久。

    “吱嘎”一声,宅院正门被两个仆人推开。

    墙外的少年听到声响,忙背过身去,仰头去看天边的风景。

    一个仆人瞥见了他,嘿声一笑,扬声冲他道:“这位公子,两天不见,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身形一滞,对仆人的话只当作没听见,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阿兴,快去禀告老爷去,”仆人眼望着少年,对同伴说道,“就说,有客拜访——”

    听着仆人故意拖得长长的尾音,少年忙回头,对仆人道:“别,千万别!我……这就走。”

    说罢,少年垂着头打算离开。

    “且慢,公子。”仆人喊住了他。

    望着少年眼里的疑惑,仆人轻笑道:“您今后啊,不必再到此处来了。实不相瞒,我主人一家今日已启程离京,我估摸着,这一会儿已经出城了。”

    他话音刚落,少年大急道:“什么,已启程离京?他们……你家主人要到哪里去啊?”

    仆人朝少年拱了拱手,悠悠然道:“不瞒您说,我家老爷此番进京,是回来述职的。如今没了官事,老爷一家自然是要回他的任地去了。”

    “你家老爷的任地是?”

    “这……我们做门子的,哪里会晓得这个!”

    “那他们走的是哪个城门?”少年又追问道,急得额上直冒汗。

    “回公子,是安定门。”

    少年听完,不再理会仆人,转身就跑。

    两仆人被丢在原处,呆了良久。

    过了半晌,另一个仆人开口问道:“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别提了,这不知是京中哪家的纨绔。听说上回小姐去智化寺进香,倒了大霉让他给撞见了。从那天以后,这位少爷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摸到了这宅子后,三天两头儿就来门前转悠。小姐知道这事儿后,整日里净顾着躲他了,吓得再没出过门。”

    “来做什么?”仆人轻顿了顿,调侃道,“这兔子少爷倒是想做张生,可惜啊,没门儿!”

    “那你怎么跟他说老爷的去向呢?”

    “跟他说又有何妨?”仆人望向同伴,轻笑道,“难道他竟有胆子去拦下小姐?且不论别的,你当咱老爷这些年在边关吃沙子都是白吃的?怕是巴掌还没到这位跟前儿呢,光扇过去的风就把他给吹跑喽!”

    “哈哈!说得也是。”

    安定门外孤直的官道上,祁镇和扈从王振骑着牵自御马监的骅骝良驹,远远地尾随着前面向西北而行的一字驼队。

    御厩里的空气都渗着熏香,哪是这出了燕京城就黄沙千里的北地所能比的。两匹御马垂下了头,不住地打嚏。

    王振的手顺了顺身下油亮的马鬃,侧目看向后头的祁镇,苦笑道:“主子,您给小的个准话儿,咱们到底要跟着他们到什么时候啊?”

    祁镇不答,反问道:“真啰嗦。让你带的口粮和水呢,给我看一眼。”

    王振朝祁镇打开褡裢口,把里面饮食露给他瞧。

    祁镇满意地收回眼,低声自言自语:“不管任地在哪儿,这些都足够的。除非这钱大人是在蒙古做官……”

    王振留神听到了,惊叫道:“任地?这可不成啊主子!您要是这样,在宫外晃荡个没头儿,等到回去了,小的定要被老祖宗活活打死啊。”

    祁镇面露不悦道:“大伴别一惊一乍的,我这次也不做别的,只要知道了她家到底在哪儿,我就立马回去。等回了宫,有我护着呢,我保你无事。”

    王振心里仍在叫苦:祁镇能顺利溜出城,可全是自己的功劳。这番胡闹后回宫,自己是免不了一顿打的……这位主子的许诺听听就好,什么保你无事,只怕是“保你无死”吧?

    他长叹了口气道:“主子,您一定记得您的身份是天子。寻常市井儿郎再怎么东走西逛都是可以的,是顺乎天性,可您这九五之尊要是好动起来,那您的整个天下可都稳不了了啊。”

    祁镇伸直了左腿,瞄着前面王振的屁股就是一脚:“这话你们也就糊弄三岁的我有用!这么多年了,就不能琢磨点儿新说辞。这天下由我作主吗?我连自己早膳吃什么都做不了主,你不知道?明明这宫里有我没我一个样,却非要把我捆在里头!”

    王振讪笑着揉了揉屁股,说话腔调像哄孩子似的:“是是是,主子在宫里不快活,旁人不知,小的难道也不知么?”

    他抬眼眺了眺前面的队伍,续道:“小的不是不让您走动,只是您要是属意这位小姐,明明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啊。只要小的现在赶到他们面前,亮出身份,说当今陛下看上了他家小姐,您就是想把她即刻带回宫里,她爹也是一百个愿意啊!”

    “不成不成!”祁镇扶额道。

    “主子是担心太后娘娘不允?那怕什么,您到老祖宗那里卖个乖求个情,不就得了?太后娘娘再大,能大得过老祖宗么?”

    祁镇无奈地摇头:要是这强人所难的勾当自己愿意干,还用得着三天两头偷溜出去,在钱府门口蹲了两个月?这老太监,也就能在街上馋眼看看狗猫配种,怎么会通男女之情……

    驼队末尾的板车上,丫鬟荩香远望着南路。

    她忽拉住旁边的钱迁露:“小姐你看,后面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咦,这俩人看着还挺眼熟。”荩香抬手翳目道。

    钱迁露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待到看清,她转回头,声音低沉地道:“是那人。”

    “又是这登徒子!”荩香恼道,“小姐你别气,我这就去找老爷。”

    “别。”钱迁露用手拉住荩香,脸色稍霁,“这么大点事儿,就别让老爷操心了。”

    “你看他们,骑着两匹城里养大的娇马,看样子不知道我们过会儿要穿过瀚海流沙吧?”钱迁露语气嘲谑地道。“待会儿看到我们要进沙漠,他们肯定就知难而退了。”

    “那要是,他俩找死,硬是要跟来呢?”

    钱迁露闻言,脸色微变,轻咬着牙道:“那他们就是不知死活。跟我们无干。不管他们落什么下场,都是自找的。”

    见前方的驼队突然驶离了官道,转北而行,越走越是荒凉,王振顿觉不妙。

    他跳下马,挖起地面的一把土,只见手里是七分沙三分土,他又抬起头,极目看去,只见北向的土色越来越淡,到天际处已是一片黄白。

    王振回过身,拦在祁镇的马前,对他急道:“主子,我们得回了!前面是沙漠,我们的马可走不了这个。”

    祁镇的目光全投在了前方,只觉得王振晃眼:“你别挡路!要是跟丢了我拿你治罪。”

    他低头瞪着脚下的王振:“这御马监里的天下一等好马,怎么就走不了沙漠了。”

    王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指着前方队伍,示意祁镇去看:“主子仔细看看前面,他们用的全是骆驼而不是马,全是轻板车而不是轿车,都是有道理的啊。马进了沙漠,马嘴停不了水,马蹄也走不了沙!”

    说罢他跪趴到了地上:“求主子跟我回去吧!”

    祁镇平静下来,沉默了半晌问道:“那我问你,我们现在就这么回去了,以后我该怎么找她。”

    “派宫里的人去找?宫里除了你,我使唤得动谁。我自己去找?我下次能出宫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见王振还不起来,祁镇嗔怒道:“既然你也不听我的话,以后我也不用你在身边伺候了!”

    说罢他狠拉缰绳,马被勒得立起身扬起蹄,王振吓得抱头躲窜。

    祁镇也不言语,纵马就走。

    王振回过神来,看见祁镇已经跑远了。

    他忙爬上马,急急地去追。

    大漠圆日之下,两匹良种神骏被炙烤得毛色暗淡,越走越发迟慢。

    眼看驼队远远地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祁镇心似火焚,边扬鞭子,边不住吆喝着催马快走,却得不到什么反应。

    王振在旁边有些看不下去了:“别抽它了,主子看看它身上出了多少汗血,走不快的。”

    祁镇朝□□通体如流血的马摸了一把,感觉掌心汪汪的。

    “把水壶给我。”他低沉地对王振道。

    王振闻言,把水壶死死抱在怀里:“万万不可!这水要再给马喝,马倒是走快了,我们人也得走得快了!”

    祁镇又朝前觅望了一眼,只见那支几不可见的队伍在远处的扭曲热浪里时现时隐,眼瞅着就要沉入地平线。

    他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贴到王振面前,一只手稳住马缰,另一只手疾快地探向王振胸前。

    王振大呼小叫起来,死活不肯交出水壶。

    两马相交,只见马上两人扭在一起拉扯,你推一下我攘一记,主子不像个主子,仆人也不像个仆人。

    直到“扑通”一声,两个都重重摔下了马。

    没顾得上拍掉满身的沙子,祁镇惊愕的目光跟随着那在沙地里打滚滚掉了壶塞的水壶,和里面汩汩流出又飞快消失到空气里的清凉液体,呆若木鸡。

    王振发出杀猪也似的喊叫,不顾头腚地扑到水壶上,对着一点可怜巴巴的残余,使劲地掬使劲地捞。

    未几,他颓然地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这下完蛋了。”

    古有绝句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可是此中胜景,并非每个人能赏于心悦乎目,比如夜幕下仍在沙海里踽踽的祁镇主仆。驼队早已杳然,而一对汗血宝马也已不知下落。

    王振肩上的褡裢变得鼓鼓囊囊,一条马腿因为太长而露出来大半截儿。祁镇皱着眉举起水壶,仰着脸艰难地进行吞咽,嘴角漏出来滴滴黏稠的马血。

    突然,王振猛地一下子瘫倒在地:“不行了主子,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祁镇不想费力气说话,晃悠着两只胳膊抓住王振的手,用力想把他拉起,却只把自己给带倒在地。

    王振从怀里掏出来一柄小刀,丢到了祁镇的身前:“给我个了断吧主子。”

    “对了,”他半睁开困意沉沉的睡眼,“我的血您可别浪费啊。用奴婢的血把主子您的水壶灌满,这就算是忠奴王振为主子……效的最后一份忠了……”

    祁镇被王振的话吓得身子止不住地抖。他拾起刀子,强装镇定地吓唬王振:“大伴,我命令你赶快起来。你要是再不起来,那我……我就真的动手了!”

    “动手吧动手吧。”王振有气无力地低声哼哼着,“还有,完事儿了,您可千万别把我扔在这鬼沙漠里不管了。刚才我说,咱俩至少抬着一匹马走,路上好喝血,您不听非说带不动。现在我的尸体您总带得动了吧?您放心,靠着我这一肚子的血,还有您肚子里的帝胄之血护佑,您肯定能逢凶化吉走出这鬼地。哦还有,出去了,您一定记得,在我蔚州老家给我立个碑……”

    “你,你怎么有这么多话!住口,住口!”祁镇怒道,可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正当祁镇举目四望,泪眼蒙眬之时,忽然瞥到,月色洒落之下,北方的一座沙丘上挂着一个黑点。

    再仔细看,那分明是一个正在移动着的黑点!

    黑点像一只小爬虫,正沿着沙丘朝下慢慢地滑动,滑了一点,又一点,接着又一点。

    祁镇清醒过来,如同发疯似的高声呼喊:“喂!那边的人,看这里!”

    王振没睁开眼,像在说着梦话:“这鬼都不肯来的地方,哪里来的人。哼哼,那边的人,我看,顶多是那边的蜃景吧……”

    祁镇猛地僵住,回过头,狠狠剜了王振一眼,气道:“你这蠢材!睁开眼瞧瞧,现在是晚上,哪里来的蜃景!”

    王振猛睁开两眼,一下子惊醒过来:“晚上!”

    他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祁镇拼命呼喊挥舞起来。

    沙漠里,祁镇主仆捧着羊皮水袋一阵鲸吸牛饮。在对面,荩香百无聊赖之际,蹲下来,手拈着冰草逗弄着她带来的三头骆驼。

    喝足了水,祁镇才意识清明过来。

    他定睛看向对面的女子,发现是自己相识的人。眼前之人,分明是那日智化寺见到钱小姐时她身边的女使。

    祁镇回想着刚才的处境,一阵阵地后怕。

    他伸手理好蓬乱的发鬓,朝着荩香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哽咽道:“多谢姑娘救命。”

    荩香头也不回地道:“用不着谢我,这是我家小姐的意思。是她让我回来看看你俩的。”

    祁镇闻言,心中阵阵泛酸,头伏在沙里,突然控制不住地呜呜哭出了声。

    王振也被他感染得眼泛泪花,抱着祁镇痛哭。

    白天和黑夜的大漠是两种世界,两个极端。夜已渐深,哭完之后的祁镇被冻得瑟瑟。

    荩香生起了篝火,唇角含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们小姐心肠多好了吧?整日里来骚扰这样的好人儿,也不知你亏不亏心!”

    祁镇勉强止住哭,道:“我再也不会了。如果……这是你家小姐的意思,我以后一定完全从她眼前消失。”

    “算你识相。”荩香不忘揶揄祁镇道,“我家小姐,可不喜欢爱哭鼻子的小毛孩儿。”

    祁镇脸上一红,不敢作声。

    王振望了祁镇一眼,心中一动,道:“这么说,你家小姐,心里已经装着别人了?”

    荩香撇了撇嘴道:“岂止呢,她的心里老早就已经装着个人,都装了有十年啦。”

    此话正中王振下怀,他堆起笑道:“那妹妹你,能否将他们之间的故事讲来听听呢?反正我们今夜要在此宿下,闲着也是闲着。”

    荩香横了王振一眼:“谁是你妹妹。另外,我凭什么讲给你们听,小姐只吩咐我来救你们,又没让我陪你们逗乐讲故事。”

    王振小心陪笑道:“不敢不敢,姑娘你误会了。”

    “我只是在想,也许等听了你家小姐和她心上人的故事,”他看了一眼祁镇,道,“他就能彻底死心了。”

    荩香长嗯了半天,点头道:“那好吧。”

    “不过,”她手指点着对面二人,“听完以后,你们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许跟别人讲。”

    王振和祁镇都诺诺点头。

    荩香抱着膝,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轻声道:“有一天,我看小姐心里不自在,就偷来老爷的酒给她喝。小姐之前哪尝过这个,没过几盅就醉了,然后我才知道,小姐原来一直在心里藏着这样一个故事——

    ——当时老爷走得特别急。小姐偷溜出来,在橡树那里没等到阿圆,家里人已经找过来了,她只能在树上刻了几个跟他道别的字。”

    “那,后来呢?”祁镇听得极为入神。

    “哪还有什么后来啊。从那天到今天,整整十年,小姐再也没能见到他。”

    祁镇添火的手僵住了,低头喃喃:“十年,十年……这样好的两个人,就这样硬被拆散了,被拆散了十年……”

    只听一声惊呼,王振扑过来,从跳动的火苗包裹里,把祁镇的手拉了出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何苦自残?”荩香淡淡地道。

    查看完祁镇手上的伤痕,王振幽幽埋怨道:“主子,您是不知道疼了吗?”

    “这十年里,她的心肯定疼过很多次吧……如果能够让她不再感受到疼痛,我就算比这再疼上千倍万倍又算得了什么?”

    荩香静静地听着,突然重复了一遍:“疼上千倍万倍。”

    继而,她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开口道:“公子,您此话,是在打诳语,还是真的如此想?”

    王振忽意识到了什么,朝荩香连连摆手道:“不可,这样万万不可!”

    祁镇如堕五里雾中,看看荩香,又转头看看王振:“何意?你们在说什么?”

    “连你的下人都猜到了,你怎么还没想到?”荩香掩笑道。

    她轻咳了声,敛容道:“若你真能为了小姐,忍受千倍万倍的疼,那么我要你在身上留下阿圆那样的伤疤,带着我刚才讲给你听的故事,自称阿圆和小姐相见,你是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祁镇失了神,重复着她的话。

    良久他道:“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假冒阿圆,去见她?”

    荩香重重地点了点头,长叹道:“那个阿圆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是生是死也未可知。而小姐她却死活要等他,要找他。我看着她那样的苦,心里比她还难受。”

    她颔首,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能让她这样苦一辈子。”

    王振在旁边大声嚷起来。可他的声音,祁镇却浑似全然没听到。

    祁镇久久地沉吟着,半晌开口:“这样做,真的对吗?”

    “我不知道。”荩香陷入了迷思,“但我知道的是,如果那个真正的阿圆还活着,他肯定不希望,因为自己,误了小姐的一生,他肯定希望的是,小姐能幸福地、开心地过完这一生。”

    “姑娘说得是。”祁镇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双眼定定地正视着荩香,“我……我愿意,我做得到!”

    荩香眼里不易察觉地亮出了光。她勉力用神色的平静将其掩饰,冷冷地对祁镇道:“只是这样是不够的。我问你,在你的有生之年,你能否做得到,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不让小姐发现,以及,一辈子一心一意地待她好?这两点,你也能做到吗?”

    祁镇失了神,喃喃自语道:“这样的话,我就能待在她身边了么?我就能永远,一辈子,一生一世地,待在她的身边了么?”

    “是。如果这三点你能够承诺我,我……会帮你的。”

    “……我,向你承诺。”

    当天夜里,王振在帐篷里叫苦连天,闹得祁镇和荩香一宿都没睡得安稳。

    第二天清晨,荩香把两头骆驼和罗盘交给祁镇,骑上了自己的骆驼:“别想着不在身上剜出疤,就自称阿圆去见小姐。要是你那样,为了不让小姐失身于你后再发现真相,我会在你来见小姐的当天,就把整件事的真相通通告诉她。”

    “你放心!只有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阿圆了,我才会去潞州见她。”祁镇望着荩香向北而去的背影,高声喊道。

    两个月后的潞州城内,风尘仆仆的祁镇挎着行囊,来到了这座晋北卫所里最宏的一座府第跟前。

    他呆呆地注视着门楣的匾额,上题两个鎏金大字:钱府。

    上次出了大漠,回到宫里,他的王大伴还是没能免掉皇祖母的一顿打。于是他决定了这次要单独行动,不再连累于他。他乘着上陵的机会,乔装遁形,花了大价钱打点了一支商帮,这伙晋商终于同意让祁镇跟着他们上路。

    祁镇渴了一路,走到钱府门前的一处茶摊,坐下来要了碗茶水。

    他正要仰头去饮,听到了身边三五茶客的谈天声。

    “怎么可能呢?现如今,庄稼户家的女儿,都开始讲究起缠足了。宁可让女儿跪行着下地,也不能让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啊。钱指挥使怎么会不给女儿缠足呢?”

    另一人不耐地啧声:“我说话,哪会有假?我亲眼看见的,钱小姐她,就是个大脚!”

    坐席间传出一个孤清的声音:“缠足这事儿,不是钱大人不肯,是这位钱小姐自己不肯啊。”

    众人一听,知道这是位知晓内情者,都聚了过来:“老兄,这怎么说?”

    那老者品了口茶,徐徐开口:

    “老朽不才,曾在钱大人家里教过钱小姐读书,所言皆无虚妄。

    当初钱小姐五六岁时,到了年龄,钱府的女眷就打算着给她缠足。可是钱小姐也不知是嫌疼还是怎的,死活就是不肯。

    嬷嬷们告诉她时,她不哭也不叫,任凭着把布给她裹上。可到了那天夜里,丫头进她卧房,只见她躺在榻上,淌了一地的血,那小手腕上被她自己豁开了杏核那么大个口子……”

    众人发出嘶声,啧啧称奇。

    老者摇头,续道:

    “钱小姐是家里庶生,钱大人平日里也更疼几个儿子。这事儿被他知道了后,他大生了一场气,让家里人继续给她缠。钱小姐也是个倔脾气,嬷嬷给她缠一次,她就割一次腕。前前后后,她去鬼门关走了好几遭。钱大人生怕再逼下去,她真的丢了命去,最后只能将此事作罢。可怜钱小姐从小乖巧懂事,百依百顺,只在这件事上偏硬起来,致使自己被折腾得丢了半条命,到现在病不离身,手腕上更是不能去看……”

    老者最后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茶座上鸦雀无声,众人都不作声了。

    许久过后,一人打破了沉默:“这位钱小姐也是心中颇有些糊涂。这缠足再疼,也比不过割腕之疼啊。”

    一个老婆儿这时接过话,怒声道:“你这汉子知道什么!缠足的疼,是一辈子的疼。短痛总好过长痛,我倒是着实羡慕这姑娘,从此的每一日都长着脚,活得也像个人了……”

    那人被抢白了一通,脸上很是不自在,低声细语地回道:“虽说如此,可她毕竟此后难嫁了啊……”

    祁镇在旁边呆怔地听完了全程,指甲在掌心留下久久未消的红痕。他心中隐隐地冒出来一个想法:也许,她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让自己难嫁呢……

    正值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响。三五仆丁将肩上的轿子放下,落在了钱府门前。

    人众闻声转头,停下了攀谈,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聚到了轿子上。

    轿帘被伸出的素手拨到了一旁。

    待到轿中人的脚落到地面上之时,人众里传出一声声窸窣的窃笑。

    钱迁露下了轿。

    正要进府门之时,她眼睛的余光远远地扫了旁边一眼,身子顿时一滞。

    这一瞥之下,她一眼看到了置身茶客之间的祁镇。

    钱迁露走近茶摊,带着一脸的惊异。

    她注意到茶客们虽然低下了头,但是那低垂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的脚。对此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理会他们,只盯着其中的祁镇,冷声开口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其他人闻言,这才知道旁边这个一言不发的茶客,原来是钱小姐的旧相识,脸上都是一变。众人生怕他将刚才他们议论这位指挥使千金的内容向她抖搂出来,轻咳起来,丢下茶钱纷纷遁走。

    祁镇见茶摊清净了,于是轻声开口道:“如今大漠以北的卫所已经不多了,加上我的运气也好,所以……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找到这里了……”

    虽然见祁镇神色卑微,钱迁露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下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在下只是想再看姑娘一眼。”虽然祁镇知道,钱迁露即使生起气来也是十分地好看,但他却不敢抬头去看她。

    “为了看我一眼,值得你连命都扔了吗?”

    祁镇知道她说的是沙漠的事,含愧道:“小姐在沙漠里的救命恩情,在下此生不敢忘。”

    钱迁露幽幽道:“那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要是有一点念着我的恩情,就不该变本加厉地继续骚扰我。”

    祁镇的脸上满是愧惭。

    钱迁露盯着他,声音低低地道:“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一次,我就真的要告诉家父了。”

    祁镇不敢作声。

    钱迁露转身离开了。

    祁镇低着头,久久没有抬起来。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荩香语速极快地对他低语道:“上巳那天,我会想法劝小姐到城外西郊踏青。到时见。”

    随后,她快步走开,尾随着钱迁露进了角门。

    三月三,上巳节。祁镇一早就来到潞州城郊,抱膝坐在水并不丰的河畔,呆望着水流过了小半日。

    这时,祁镇听到身后传来车行之声。他打了个激灵,忙站起身,看向后边。

    可马车还没走近他,就遥遥地止住了。

    紧接着,马车调转过头,就要离去。

    祁镇大急,忙快步朝马车走去:“小姐请留步!”

    马车停下,里面无声。

    祁镇也站在原地。他喉间吞咽了下,随后鼓足了勇气,朝着马车朗声道:

    “小姐,自从那日智化寺一见后,在我的心里,就一直铭记着你的脸。我忘不了,放不下,抹不掉。”

    祁镇停顿了一下,纵声喊道:“小姐,我属意你。”

    车舆里默然无声,良久之后,传出一声嗤笑:“你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只能看见我的脸,没看到我的大脚吧?”

    祁镇轻笑了声,道:“你是大脚,所以呢?”

    车中人恨恨地续道:“骚扰良家女子,欲行私通勾当,这就是你所谓的属意吗?”

    祁镇急道:“在下若存此心,天地诛灭。那次初见之后,在下就起了提亲之想。不瞒小姐,我家里的条件……尚过得眼。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生除了小姐您,不愿再配二人……”

    车中人打断了他:“请你死了这条心。不管你是何人,我们之间都绝无可能。”

    言罢,车轴再度转动。

    祁镇痛苦地合上眼,心中默念道:阿圆,不管你此刻是在天上,还是在何方,我想你是会赞成我这么做的吧?

    “那假如,我是阿圆呢?”

    祁镇喊完这一声,看到前方的马车骤然停下。

    紧接着,一个人影从车上重重地摔下来。

    祁镇大惊失色,飞奔过去。

    他不顾大防,扶起扑到了尘草里的钱迁露,紧张地在她身上上下地看:“你没事儿吧?”

    钱迁露顾不上擦掉脸上的尘土,两只黑眼珠死死地盯住祁镇:“你刚才说什么?”

    祁镇轻声道:“我刚才说,假如我是阿圆,我们也绝无可能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苇杆,可在钱迁露听来却如同雷声隆隆。

    她像听不懂祁镇说的这几个字一样,重复道:“你,是,阿,圆。”

    祁镇抱着她,眼中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没错,我是阿圆,是在上元节的阿圆,是在大橡树的阿圆,是在燕山雪谷的阿圆。我,就是你的阿圆,明月。”

    钱迁露摇了摇头,怔怔地道:“不可能是你,你不是他。”

    她抬起脸,眼神惶然又无助:“如果你是阿圆,那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为何不与我说你是阿圆?”

    祁镇抹掉了脸上纵横的泪痕,轻声道:“那是因为,我不敢认你。没错,从我在寺里见到你时,我看着你的脸,就知道你是明月。可是,我怕如果我告诉了你,我是阿圆,你会回我一句:阿圆是谁?我害怕,你会告诉我你不是明月。”

    钱迁露像被抽去了心智似的,用愣愣的眼神死命盯着祁镇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盯着这双眼睛,忽然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七岁的阿圆的那种眼神。

    钱迁露猛地死命抱住了他:“阿圆!真的是你!”

    可她又很快就松开了他:这个身体是那样的陌生……虽然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但是在雪谷里阿圆的怀抱,她已然清晰地记着那种感觉。

    她几度张口,却都没有说出话来。

    祁镇见她神色异常,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颔首轻咳了声:“明月,上巳节的习俗是畔浴,正好我这一路赶来,沾染了许多风尘。不如你回车里回避一下吧,我想到河里去洗一洗。”

    钱迁露满眼疑惑地望着祁镇,霎那间,她猜到了祁镇的用意。

    她声音颤动,轻道了一声:“好。”

    祁镇来到河边。

    他褪去鞋袜,解下上衣,绾起裤脚,轻轻步入水中,撩起春水擦拭着身体。

    他的全身上凹了一块又一块,活像海滨上被人踩得坑坑洼洼的沙滩。

    水淌过他身上新剜未愈的一块块伤疤上,疼得他倒吸凉气。

    可他还是强忍住身体的颤动,继续擦洗。

    钱迁露用微抖的手合上车帷。

    她的两手掩住了面容,可指缝间还是渗出来晶莹的泪流。

    车中的荩香抱紧了钱迁露,脸静静地贴在她不住抽动的背上,柔声道:“小姐,别难过了。”

    钱迁露握住荩香的手,仰起泪痕阑干的脸,微微笑道:“荩香,我不是难过,我是欢喜。我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这么欢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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