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贤妃的车驾,徐行在熙攘的天街上。

    祁钰乘着马,随行在车旁。

    他们要入宫赴宴。

    吴贤妃喟了口气,探出了头:

    “祁钰你说,让我选次妃,我到底该怎么选呢?”

    祁钰哈哈一笑,策着马道:“选次妃这事,母亲如此着急,就不怕我娶进媳妇——就给您忘啦?”

    吴贤妃横了他一眼,哼道:“我当然不怕。我这把年纪了,只盼着含饴弄孙这一件事。你要是再晚几年有孩子,我这身子骨,可就跟他玩不动咯。至于你,忘了我就忘了吧!”

    马上的祁钰冁然而笑,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选次妃着急,我是为你着急——你要有欢喜的姑娘,就抓紧说与我,我好去提亲。省得到时,让别人先定下了。”

    “哎,”吴贤妃捅捅他,“你有吗?”

    “没有。”他一脸的无奈,“这个问题,母亲都问有一百遍了。”

    “你既不说实话,那我还要问第一百零一遍。”吴贤妃不放过他。

    她也有情窦初开的少年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祁钰抬头看到月,也会呆笑,街上见一株橡树,也要失神。这想入非非,不是在相思,又是何为?

    “——你有欢喜的姑娘吗?”

    “你不作声,我就能一直问下去。”吴贤妃这次,誓要问出个结果来。

    两人就这样,直推拉了半天。

    祁钰知道,这番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他颔下脸,沉默了良久后,回过头。

    冲着窗帷里的母亲静笑道:

    “其实是有的,母亲。”

    “我就知道!那姑娘姓什么?家住哪里?一一从实招来。”

    祁钰苦笑着回道:“母亲都已问出了实话,就该心足了。请别对孩儿得寸进尺啦。”

    过了一会子,他望着马前的地面:

    “再过些日子,儿子带着她,一块儿来见您。”

    “好。”吴贤妃一拍掌,“我们说定了啊。”

    她抬目,掠向宫城的方向:

    “孙姐姐人真是好啊。这次的家宴,她一定要我跟去。”

    车外的祁钰点头:“太后娘娘是贤后嘛。”

    祁钰边行着马,边在心里笑摇摇头。

    自打成为郕府主人,这些年的每顿饮食,他都会用银针小心验毒。

    饶是这样,有天他吃了块凉糕,就很快腹痛如绞。幸好他只吃了一口,而且及时催吐,终于没有大碍。

    他平日里极少出门。

    饶是如此,某夜在僻街角上,遇上了刺客团围。虽然他旁的舒良身手极好,护了他周全,但刺客人多势众,得以全身而退。

    搬到皎舍之前,更阑人在床上,他也会发现个丫鬟鬼鬼祟祟地靠拢过来。

    陌生人有危险,身边人有危险,连盘中餐都有危险。他知道这些危险,多半来源于这位贤后。如果把自己遇刺等事张扬到宫里,是查不出结果的,反而会使母亲心忧。

    至于母亲,她生病后,也鲜于出府。

    虽此,他不敢大意,让舒良除了给他赶马,余时都去母亲那里。每晚听他汇报母亲白日的活动。如果知道母亲身边哪个人形迹可疑,也会被他马上换掉。

    吴贤妃对这些一无所知,均被祁钰瞒着。

    她的前半生太苦,也太累了。

    他不想她再操心,只希望她余生都能当个老小孩:抄抄佛经,浇浇草卉,再跟自己斗斗嘴。虽然显得很自专,但是自惭之余,他还是要这样做。

    关于小时候和明月的故事,祁钰也没对母亲提起过。

    如果直接告诉了她,母亲会想帮他找明月,会兴师动众,人尽皆知。但是他不能让孙太后知道明月这个人,不想明月因为自己沾染上哪怕一丝危险。

    如果再劝母亲不要兴师动众,那他还是得说出孙太后加害的事来。

    思来想去,他索性都不说了。

    天色渐暗,母子二人已入宫城。

    吴贤妃病体未愈,坐上了辇。祁钰步随其后。

    她一回头,见祁钰在慢行的步辇后,走得束手束脚的。

    于是冲他挥挥手:“你先去吧!怪难受的。”

    祁钰笑起来,躬身应了。

    他步履轻快起来,穿行一条条长长的甬道,朝着宴场慈宁宫而去。

    终于近了太后寝殿。

    祁钰转了个弯,走到了永康右门跟前。

    他低下脸,正要抬脚跨进门中,蓦与两个匆匆出门的人相遇。

    两边差点撞了个满怀。

    各自驻步。

    祁钰讶然抬目,只见在对面的,正是他哥祁镇。

    他哥素来冒失,祁钰只笑摇了下头。

    可他移目,见旁边是个戴着长纱幂蓠的女子。竟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才看到两人中间的一副十指扣,心中恍然:眼前的,就是那位远山芙蓉貌、惊世绝伦才的,兄姊了吧……

    二人举动亲密,状态恍惚,祁钰正想对此打趣一番,忽念起了自己是外男,且他们婚事未行。

    于是便没有开口相问。

    他只正向着二人,无声地敬揖一礼。

    幂蓠下的女子也很安静,屈身,对他款行了万福。

    她旁的祁镇,此刻的眼里竟含着泪花。

    祁钰不知道的是,幂蓠其实是因为,女子哭花了妆的脸。

    祁镇看弟弟的眼神很是怔忡。

    对他会意地点了点头,不在此相谈,与其轻轻地错开了身。

    接着那女子低着帽,跟在祁镇身后,离行了。

    可此时的祁钰,却呆立在了原地。

    他还在失神于,刚擦肩而过的身影。

    待他抬起低颔良久的头,整个人遽然地一摇晃,险些站不稳地。

    祁钰猛然转回头,双眼极目,拼力地去寻觅那女子的离影。

    终于寻见。

    一道道的宫门套着圈儿,越排越远。最里面的小圈儿里,含着那个几不可见的渺影。

    祁钰的眼中映入了这个小小的身影,此刻的心里,却闪掠过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遽地一摇头。

    他摇得很用力,摇掉了刚才在脑子里纷乱上溢的所有念头。

    “不许神神叨叨的。”

    他对自己道。

    “别给自己加那么多苦情戏码。”

    祁钰很排斥这种苦情戏码,它们会让他感到不祥:

    就好像,他和明月的故事,最终会演变为一部哀感顽艳的美丽悲剧似的……

    结局怎么可能是悲剧呢?

    至多五年,他就找遍了九边兵镇了啊!

    他肯定就找见她了。

    他调整了脸色,心情也顿时像洗净了一般。

    祁钰的后脚刚踏入慈宁宫,就嗅到金殿之内的氛味,有点不寻常。

    高陛之上,太皇太后笑得纵意,而孙太后的陪笑则颇为勉强。

    二后身后的诸位侍立宫人们,则个个像是刚经历了一番雨暴风狂似的。

    瞅见了祁钰来,二后脸上的笑,都很快转变为了招呼着儿孙的蔼笑。

    祁钰在大殿中央,伏下问礼。

    可他低下来的头,愕然地看着——地面上的一滴血,和一滴泪。

    少焉,吴贤妃也到了。

    人既到齐了,殿中便开始清理,摆案,传膳。

    入席的祁钰,静静地看着殿中地面的那两滴水,很快地被抹拭。

    此时的皇城墙下,祁镇扶着手脚依旧冰凉着的钱迁露,小心送进车里。

    他回身,看旁边也在抹泪的荩香,发怔的脸上笑了一声:

    “阿香姑娘,你家小姐平日一定很好读书吧?竟然懂得这么多军国大事。刚才在大殿上,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她了。”

    荩香轻嗯了声:

    “小姐她从小,经史子集、三韬六略,什么都读。其实啊,我家老爷也一样不许她读这些,可怎奈他是个不识一丁的武夫啊。他过来,瞪着这些书皮儿看时,我们也不须忙,骗他一句这是女四书,就得。”

    二人都忍俊不禁。

    祁镇打趣:“如此看来啊,家里生养女儿的,父兄还是不识一丁的好。”

    “我家小姐所以如此,是生长边关、饱经战事之故。她对我们说:戍边当兵人最苦,经常偷跑出去,给贫苦的军户们送吃、送喝。蒙古人侵犯我们兵镇的时候,她也会去跟军民们一起,制作礌石、滚木、灰瓶,还有那什么,金汁……然后我们一块上城墙,砸鞑子!”

    祁镇抬起头,天空里,好像浮现了她在城墙上、与军民抗敌的风采。

    他对荩香笑叹道:

    “这可不就是一位——天生的国后吗?”

    玉陛之上的罗汉床,也换作了条长案。

    太皇太后居中上座,孙太后侍坐其右。

    陛下,祁钰东向坐,吴贤妃西向坐。

    既是家宴,席上之人也都不须拘礼。盥漱后,就开始用膳。

    孙太后先开了口:

    “钰儿,母后要敬你一樽。”

    祁钰也忙奉杯,静听。

    “你前日在兀良哈,以我大明宗王的身份,摘取了蒙古勇士的称号。一番大显身手下来,竟能使胡兵、胡民、胡酋尽数心折。这本就难得极了。

    但更为难得的是,你甘愿自贬,不嫌烦地在当地宣扬着:你只是一介堕懒的闲散王爷,我大明强过你的弓马娴熟之士挨山塞海。足壮国朝之威,慑服不臣之心啊!”

    祁钰饮尽了,笑言:“母后的这般盛誉,儿臣愧而不敢受。

    不过为母后和祖母分忧,本是儿臣应效之劳。”

    孙太后又示意了自己案上的三五道菜,让宫人送至祁钰的饭案:

    “母后虽不比你母亲贴身。却也知道,这几道菜肴——是你所好吃的。”

    “儿臣——谢母后晖恩。”祁钰深深一拱后,笑将面前的几道菜肴吃得津津有味。

    他心中却冷冷的:“母后”这个称谓,他叫起来当然很厌恶,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就在对面时候叫。

    说起来,母亲才应该上坐于前,领受着自己的这一声母后。毕竟,比起这位母后,母亲和宣德才更算是一对吧。

    吃菜的他只是随意地闪过这个想法,怎么想得到,没过个几年,这个想法竟然能成真呢?

    太皇太后开口,倒是直接得多:

    “祁钰,那个叫呼兰的侍从,你从兀良哈回来复命时,说他可疑。

    如今他的身份,可有调查清楚呢?”

    祁钰顿时感觉自在了许多:

    “回娘娘的话,查清楚了。

    此人既不是侍从,也不叫大众名字呼兰。

    他就是如今瓦剌太师脱欢的亲儿子,真名唤作:绰罗斯·也先。”

    太皇太后闻言,酒樽往案上重重一放,琼液乱摇:

    “这胡儿也不知在兀良哈住下多少日子了……

    背着朝廷私下交通,他却也不背着你,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在你面前晃悠。

    诈称一句自己是朵颜头领的侄子,就万事大吉了?他以为锦衣卫,是做什么差事的?”

    祁钰离席,在中跪奏。既是论国事,他只称娘娘,也必遵臣仪:

    “禀娘娘,宣德的十年间,朝廷对蒙古事务一直懒于视涉;而建元正统的这九年里,对于皇考的各方面政举,朝臣们又多以因循为主。这期间蒙古诸部,多有越线而未获惩的先例。臣窃以为,这就是这个也先私下交通、且不怕事泄的原因。”

    太皇太后沉默了良久:

    “都怪我!这些年净贪恋辅政不摄政的虚誉,大权竟放予几个只惦着挑棺材的老头。我想亡羊补牢,可……”

    太皇太后咽下了“不日入土”。

    殿中只有祁钰通透其念,也不禁伤感。

    他忙伏身扬声,转移话境:

    “娘娘毋须自责!小鱼小虾,难掀大浪,稍加改弦,便可捕罄!”

    这时候,祁镇送完了人,回到了殿上。

    他神色稍定下来,入席,坐到了太皇太后的左手边。

    太皇太后竟顿忘了胸中不快事,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却向下面的祁钰问道:

    “祁钰,就刚刚你来之前,在这大殿之上,一件喜事敲定了。

    你猜猜是什么?”

    祁钰见她换了话题乐滋滋地,也由衷地开心起来。

    他松弛下来,爬起身。

    边慢悠悠地踱向自己的坐席,边转头笑看向上面仍像个呆瓜的哥哥,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

    “不须猜啦。因为啊,臣刚才在殿外,都已经见到兄姊咯!”

    祁镇的脸,登时红得像山花。

    可祁钰刚坐定,太皇太后的下个话题,让他的后腰又绷紧了:

    “镇儿,你弟弟本就够过分了。我们一提他的婚事,他就提劳民伤财,坚决劝罢选秀。我们没办法,直接跳到选秀最后一环节:选三。

    而你,更过分!不让选秀,也无选三,选都不给我们选了。环节全删,直接钦定!

    你们哥俩,可真真的,一个比一个会过日子!”

    孙太后凤眸一亮,凑近拉住了太皇太后:

    “说到钰儿的婚事啊,母亲,你什么时候见见——我那可人儿的甥女啊?”

    太皇太后蹙眉看她,把自己的胳膊抽走了:

    “你怎么就这么热心——把祁钰和你的外甥女拉郎配啊?”

    孙太后此时的两只手,抱着的是空气。

    她不以为意,低头轻笑了声:

    “因为啊,臣妾对钰儿这孩子,既心疼,又欣赏。我真的很想他成为我们孙家的子婿,这样我和他,还有吴妹妹,就是真正的一家子了。”

    吴贤妃的眸汪起了泪:

    “姐姐厚爱……”

    太皇太后冷哼出声,打断了姐妹俩:

    “你可别以为我老耳昏聩。你那所谓的可人外甥女,虽会讲汉话,内核却是个纯净的东胡蒙古种。我可听说了啊,性格不是一般野蛮。”

    孙太后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了,只一味讪笑道:

    “还好啦。哪有您说得这么夸张!”

    太皇太后只是言语刻薄,心里却乐呵呵的。

    对于孙氏的这股心思,她怎会不倍感欣慰呢:

    她摸不太透孙氏的意图。但无论其是否为了讨自己欢心,这桩亲上加亲的喜事,都会确保其在自己身故后,去善待祁钰。

    坐在二后左边的祁镇,刚才心乐得涎了半天嘴。

    此时才看到——案下弟弟那双眨得要抽筋的眼。

    他一拍脑瓜,终于想起为弟解围的责任了:

    祁镇两手抬得高过了脑袋:

    “停停!我说二位娘娘,身为哥哥的还没娶媳妇呢,你们怎就物色起弟媳妇来了呢?还有,弟媳妇人一来,他就得从京城卷铺盖走人了。不行,让他晚娶几年!”

    太皇太后一把揪起了他的耳根:

    “你啊——”

    孙太后也摇起了头,笑言道:

    “行行行!那就先给儿子你,娶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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