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上,共有两位孝庄皇后。

    她们的皇宫也是同一个——紫禁城。

    可是今人,往往熟知一位孝庄文皇后,却不知一位孝庄睿皇后。

    以至于,提起了这个饱浸汉文化与华夏周礼的谥名——孝庄,人们想到的都是一个满族政权里的蒙古女人。

    但是,不能怪责今人。

    后一位孝庄,一生雄才大略,太能干了。

    相形之下,前一位孝庄,钱氏,就显得有点不争气了。

    少年时,她成为紫禁城落成以来,第一位被抬入大明门的国后;青年时,她的丈夫被敌军俘获,史载,她“夜哀泣吁天,倦即卧地,损一股,以哭泣复损一目”,只知哀哭,哭成了个残废;中年时,她被宠妃欺压,说她的残躯有碍观瞻,有失皇朝体统,几被废后;死后,这位宠妃祔葬在她丈夫身侧,而她本应通往丈夫墓室的甬道,却被堵死了。

    原应叹息,这是她从后人处的全部所得。

    她整段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估是她出嫁的那天了吧。

    皇帝奄有四海,为天下主。穹下万灵,莫大于皇帝。故皇帝之婚,曰“大婚”。

    然而,并非每一位皇帝的婚礼都是“大婚”。皇帝在东宫或潜邸时举行的婚礼,当然不属大婚。他们登极后,也不会有补办的婚礼,而只有册后的大典。

    明兴,诸帝皆即位后行册立礼。正统九年,英宗大婚,始定仪注。清承明制。

    英宗就是她的丈夫。明清六百年来的大婚,都以她的婚礼为圭臬。

    她的婚礼,既与民间有通,又与民间不同。

    此婚亦有三书,不过负责拟文的是鸾坡玉堂署——翰林院。

    此婚亦有六礼,不过负责操办的是中枢六部的礼部和五寺的鸿胪寺。

    此婚也要诹吉,不过负责推算良辰吉日的是外三监的钦天监。

    此婚也要纳采、问名,不过负责的正使是武臣之首、五公爵首席的英国公张辅,副使是文臣之首、内阁首辅杨士奇。

    此婚也要纳吉、纳征、请期,不过担命的正使是五公爵二席的成国公朱勇,副使是三杨中的杨荣。

    此婚有婚房,但洞房是在紫禁城坤宁宫。

    此婚有庙见,但祠堂是太庙。

    此婚也要谒舅姑,但注定是见不到公公的,而婆婆则身为皇太后。

    此婚的宾客们是满朝公卿,也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们。

    此婚的婚礼场地不只限于南北两京,全国诸府州县治都须得悬灯结彩,披红挂绿。

    此婚的庆贺者不只限于举国上下会吟诗作赋的文人们,六千多万的生民都会被推动起来敬献特色贺礼。

    另外,此婚没有亲迎礼。毕竟没有人应劳天子亲迎,哪怕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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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婚礼是正统九年的五月十九,在万物生长的仲夏。

    这一天的早夜,蒙蒙的天空乌蓝乌蓝的,还没有入一缕的朝光。

    郕王府的一座竹舍外,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蛐蛐儿叫。

    夜窗里的书案前,攸宁轻搁下毛笔,扭头冲着祁钰笑,边用手捂住了一个佯作的哈欠:

    “我好困啊殿下,您今天——也叫我来得太早了点吧?”

    她身侧,祁钰只顾低头看她临的帖:

    “知道啦知道啦!练完你就回去,回去睡上一整天,都没人管你。”

    攸宁一拍脑瓜:“哦我明白为什么了!殿下这是又有得忙了。这回,一整天都没空教我练字咯。”

    祁钰给了她一个暴栗:“小机灵鬼。”

    攸宁继续临,祁钰继续观。

    他心里像揣有急事儿似的,见攸宁的手法出现了偏差,便握住了她执笔的手,手把手地书写起来:

    “注意感受,捺划的笔锋要一波三磔。”

    攸宁感受着他微凉的纤长手指,心里一热。她只轻点了点头。

    良久,她悄然开口:

    “您这回,是去办什么差事啊?”

    祁钰抬目看向她,眼神讶异:“你真不知道啊?”

    攸宁惑然摇头。

    “也难怪。你这些日子啊,竟刻苦起来了,每天只惦着跟我临池。没出过一趟府吧?”他会心道。

    看她一脸茫然,祁钰正要给她解惑,门外传来清笃的敲声。

    “来了。”

    祁钰推门。只见夜色里,檐下舒良为首,身后的两个下人共抬着一个乌漆檀箱。

    “舒良,这是什么啊?”跟在祁钰后边的攸宁问道。

    舒良闻言,叉腰朗笑起来:“阿宁,你这些天净腻在殿下身边,竟不知道墙外都热闹成什么天地啦?”

    攸宁张嘴,说不出话来。

    舒良还想再笑话她两句,被祁钰挥挥手赶走了:

    “箱子放这儿吧!你就别饶舌了,快点出去。等我更完衣,咱俩就得即刻出发了。”

    祁钰捧着箱子,进了屋。

    他刚一开箱,攸宁的脑袋就探了过来。

    这一探不要紧,探得她眼险被晃花。

    但见箱内,光采射目,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盛服。

    最左是元服:上置乌纱翼善冠,下衬镶玉圈网巾;居中是身章:一件绣着四团五爪龙的盘领绛纱袍。右角摆放着暗云纹的玉革带和一双元青缎的皂靴。

    “这是做什么的礼服啊,殿下?”攸宁大吃一惊地抬起头。

    “奉迎礼。”祁钰也上下打量了它一番。

    攸宁挠起了头。

    他解释道:“皇帝可不比普通的新郎官儿,是不能搞亲迎礼的。他只能遣使行奉迎礼,而我既是他唯一个弟弟,去做这个使,就被议为再合适不过。”

    “噢对了!陛下他就要……”攸宁恍然。

    “可不是就要。”祁钰笑摇着头,“大婚可不像民间一样三两天完成,繁缛非常。皇兄的婚礼已经办了十三天了……如今六礼完其五,只余奉迎礼。而此礼,就在今天。”

    祁钰早起后,本只穿着中衣。如今已取出了整套礼服,对着立镜着服。

    攸宁晃了半天神,反应过来:“殿下,这次——就让我来吧。”

    祁钰从不让她做服侍穿衣这类事。可听攸宁一说,他略一迟疑,便点头道:

    “那行。这次事情大,你毕竟比我仔细。”

    攸宁弯身,环臂,安静将那条玉带,束到祁钰的腰间。

    她心道:下一次,就是她来给你做这件事了吧?明月姑娘,对不起,我只做这一次。

    祁钰回身,点着她莞尔:

    “这次我可是决不能出糗的。阿宁,你可别害我啊!”

    她的注意力却全在著身的礼服上。

    礼服雅贵已极,本由宫服匠量身定制,极为修身,再配上祁钰高挑的身材,让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笑赞了一句:“烨然若神人。”

    “宋学士笔下的反面角色。”祁钰抱臂道,“你挖苦我?”

    过了一会子,祁钰推门。

    他回头,最后嘱了一句:“今天少食!晚上给你兜回来些新鲜的玩意儿。”

    出府后,服冕的祁钰带着舒良,乘马清行在宵禁未除的长长天街上。

    祁钰抬起首,失神地仰瞩着一片夜空的晴朗和万点的繁星,

    他对一边的舒良相视一笑,喜形于色道:“今天这天气,确将是一个绝佳的好儿日啊!”

    少焉,他们下马,入宫城,近奉天门。

    巍峨奉天门的墙根之下,他们看到了久侍的群人。

    祁钰凝目,只见居首静立的,是也已著了礼服、苍颜仍矍铄的杨士奇。祁钰是正使,而他则是这场奉迎礼的副使。

    祁钰和舒良正正朝着他步近。眼看只距几步之时,杨士奇忽地侧转了身子,仰起脸,赏起了穹顶的夜色来。

    主仆已到了他眼皮之下,他却犹自赏空。

    祁钰朗笑了声,对他深揖轻道:“拜见杨阁老,小王敬祝您玉体康健。”

    杨士奇的枯身一振,像才注意到旁边的祁钰,忙转身回问道:“啊,是郕王殿下!您来啦。”

    说罢,他敛起袍角,屈下身子,颤颤巍巍,要给祁钰行下跪问礼。

    这礼,祁钰怎么能安受?忙一伸手,就把他的身子扶直了。

    然后,二人开始攀问起些半尴半尬的套话来。

    刚说了三五句,一旁冷眼观着的舒良忽轻哼一声,伸手拽了拽祁钰。

    祁钰跟着他,走到了一边儿去。

    “殿下,他这可不是初犯了!依《皇明祖训》,甭管多高的公侯大臣见了您,都要伏而拜谒,无敢钧礼。可是这个小老儿为了不行跪问,每次见您——不是装聋,就是装瞎,噢他还会装睡!狡猾得厉害!”舒良气得直咬牙。

    可能是因为哥哥大喜,祁钰今天心情格外的欣忭,因而也变得格外易被逗笑。

    听完舒良的话,他想强忍住笑却不能够,竟笑得直不起腰,一个劲儿地弯身猛拍舒良的背。

    舒良一脸无奈:“殿下笑啥啊?!我这就去跟杨老儿好好理论一番。此风不可长!不然再过两年,您走到大街上,就成个透明人儿了。”

    祁钰终于勉力收住了笑,他连连摇手道:

    “别别别。今日是我哥大喜。这个杨老儿啊,他现在就是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儿,我也得等到明天才吐回去。”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奉天门内钟鼓之声顿起。

    祁钰吩咐舒良,让其去城楼外的直房里歇下,等今晚礼毕了,再跟自己一起回府。

    他自己则整了下冠领,去跟上了杨士奇人等,鱼贯而入奉天门。

    映入眼帘的是紫禁城中最巨的一座宫殿:奉天殿[1]。

    汉时朝会于未央宫,唐时朝会于宣政殿,宋时朝会于文德殿,而至明祖,始创御门听政之制。

    明祖认为,所谓天子,承天命而治百姓。与臣民商议的事务,应咸与上天闻知。露天听政,呈明了其事天的恭谨态度和坦诚胸怀。

    而传统观念里应用于上朝的奉天殿,则与朝会无涉,只用于行各项隆大典礼。其中自然包括帝婚。

    祁钰和杨士奇,在教坊司雅正的中和乐、大乐伴奏下,率着行奉迎礼的一干人等,正身方步,走入了这座终于派上了用场的奉天殿。

    奉天殿内,设御座,祁镇端坐于其上。

    御座前,依次陈列着制书案、节案、册案、宝案。

    一声赞引后,祁钰和杨士奇等人恭身行了四拜之礼。

    随后,传制官上前,庄声宣制:

    “兹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钱贵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祁钰等人沉声领命:“谨遵制。”再行了四拜之礼。

    在大殿内,他们领受了皇帝的制书、让正使执持的金节、以及给予准皇后的册书和宝玺。

    出了殿门,他们又领受了象征着夫唱妇随的玉雁聘礼,作为仪仗队的卤簿,让准皇后随行人员乘坐的车辂,让准皇后乘坐的、俗称花轿的彩舆。

    这些东西,都被装在有赭黄色伞盖遮护着的龙亭里,一一被力夫们抬起。

    最后,他们领着愈发稠密的人、带着愈发繁多的物,浩浩荡荡地步出了奉天门中门。

    跨出奉天门之前,祁钰回过头,翳目眺向远处奉天殿之内的御座。

    只见殿上那皇帝,无忧履已跷到了扶手上,身子则在宝座上躺得四平八稳,像是正在呼呼大睡的样子。

    祁钰收回目光,轻晃起了脑袋,笑开了花:这实在无怪。这么多天以来,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现在的奉迎,从遣官告天地,到遣官告宗庙,桩桩件件都离不了他升殿主持。这个皇帝哥哥的平生,就没有缺过这么重的觉吧?

    规模空前的迎亲队伍依次穿过奉天门、金水桥和午门,出了宫城;又先后通过端门和承天门,走出了皇城,来到内城,终于可嗅闻到了被高墙隔于外的市井烟火气息。

    队伍的步伐悠然而庄缓,从晨光熹微走入了朝霞旖旎。

    正使祁钰和左右的副使杨士奇、杨溥乘马走在最前。

    他们身后的旗手卫,作起饱满庄严的鼓吹乐。

    一出承天门,眼前的胜景,就顿令祁钰的心头升起来无尽的赞叹之意。

    皇城门外的地下,铺就了一条极长极长的正红色地衣。它正向着前方的天街,远远地笔直铺展开来,根本看不到地衣的另一端。

    天上,半悬着一条接着一条的绸带。每条绸带的两头儿,各缠在天街左右的两排屋脊的翼角之上,无数条丝带也栉比地向着祁钰的眼前排远而去了,看不到尽头在哪儿。绸带是双色相间的,先是一条墨黑色,再是一条浅红色,然后一条墨黑色,如此循序而陈。这双色是玄纁之色,亦称天地之色:周礼认为天为玄色,即墨黑,地为纁色,即浅红。

    天上和地下之间的,自然是人。

    迎亲使节踏上了红地衣,庄肃前行。祁钰只看到地衣的左右两边,整齐地伏跪着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密密匝匝的京师臣民们。他极目前去,只觉眼前的场面有如群蚁排衙。

    这万人空巷的场面,既是京兆尹所安排要求的,却也都是这些臣民自愿前来的。毕竟,呈圣的贺表里,“欣遇嘉时、恭瞻盛礼”之语并非虚谀,大婚的盛礼是几代人难遇一回的。他们出门来的这一趟,是以后哪怕对着自己的曾孙子、也尽可恣意夸耀的经历。事实上,这个国家的下一次大婚,举行在一百四十三年后。

    祁钰再看向人行的两边,只见每家每户的门檐之下,无一不高挂着繁如星海的灯彩,有的是青色的小方宫灯,有的则是红色的大圆灯笼;而它们的格窗上,则纷纷纭纭地精心敷贴有寄载着万般美好寓意的大红窗花剪纸们。

    行马其中的祁钰,只感到满心的施施然。

    他抬起手遮住额,仰着脸看向天。

    只见,在那一条条绸带的鲜艳色彩衍射之下,朝阳的颜色也顿时化散,变作七色。

    红橙黄绿蓝靛紫,在他饱浸着夷愉心情的一双瞳孔里,不停地轮转。

    他忽地把脸凑近到左边的杨士奇,一只手点着马前的红地衣,另只手捂口向他笑询道:

    “喏,杨阁老,这个是要通到哪里才到头儿啊?”

    杨士奇目不斜视:

    “回殿下,这地衣,是要一直通到外城准皇后家的府门前的。”

    祁钰高举起手,鼓了下掌,大笑起来:气派啊!原该如此!自己何幸——能躬逢其盛?

    他笑得失了庄,左右的两位老副使都开始对他猛咳,提醒他注意现在的身份。

    祁钰策着马,发现路边的臣工百姓们无一例外,都是一身著着整洁考究的衣物。

    他心想:这肯定也是京兆尹的要求。说不定啊,要求还是让他们把自己最能拿出手的一套给穿来呢。

    他想好好看看这些新衣,于是冲着马下拍拍手,朗声对他们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请别跪着了。好好的新衣,都给跪脏了!都起来,都起来吧!”

    下面的百姓们本恭跪成片,听到这,不禁纷纷地稍抬起头,彼此间面面相觑起来。

    祁钰见他们一片犹疑不敢的样子,抬手清咳了声,道:

    “你们没见我是带队的吗?这里是我说了算,都起来,起来。”

    百姓听此,都放下心来,一群接一群地大着胆子起了身。

    杨士奇看到眼前这情景,眉头顿时一紧,紧到能夹死一只苍蝇。

    正要喝止时,杨士奇转念想到:当年,高皇帝其实说过下跪是胡俗,并将其废止,规定了官民相见只行揖拜。说白了,百姓之所以在此下跪,只是给他这个亲王跪罢了。那他现在不让跪,自己能说什么?

    杨士奇素知祁钰的嘴头儿厉害,于是对自己摇头叹气道:算了,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另一边,祁钰看着直起膝盖的人群,顿觉顺眼了许多;另外他也美滋滋地思忖着,这眉开眼笑起来的一张张脸,定能给这场理应得到所有人祝福的婚礼——积善、添福。

    可走马向前了一会子,他忽然心生后悔来。

    只因,那些百姓站起身后,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头穷奇梼杌之流异兽一样,一个个眼巴巴地簇在他身后。

    祁钰的马甩不掉的,还有他们无效地压低声音的八卦声。

    “这位恤下的大人,是哪位啊?”

    “嗐,御弟啊!”

    “啊?!我在京城待这么多年了,怎就不知道这里头还藏着个御弟啊?”

    “不止是御弟。巴忒尔啥意思,你知不知道……”

    紧跟在他马后的,还有些尚打着扒角的黄毛丫头们。

    这一群小姑娘彼此结着伴,对迎亲队伍亦步亦趋,眼珠们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马上穿着深红的广袖大袍的男人。而且女伴们越聚越多起来。

    祁钰只能学起杨士奇来,目光直视着前方,还有,皂靴拍着马肚子。

    小姑娘们见祁钰不管她们,胆子更大了,直涌到了马前。又是仰起脸去瞧他,又是低头红脸嘀咕着什么。

    祁钰正眼神呆滞地行着马,右后边忽爆起的一阵朗笑,算是给他解了围。

    “老朽今天总算知道——卫玠是怎么死的了!”杨溥捻着短短的白须,笑眯眯看祁钰。

    他忍住想翻的老大白眼:“南杨阁老,您就别拿我取笑了。”

    谁知杨溥正色,忙摆着手:

    “哎!怎敢取笑殿下?您看,卫玠名里带玉,见者皆以为玉人,但老朽没见过他,可不敢妄言。殿下名里也带玉,而且老朽以为,把您唤作玉人,这可绝对是名实相符的啊!”

    祁钰心道:话,倒是好话。可从一个小老儿嘴里说出来,怎么总觉得沾点猥琐呢?

    明面上,他抱起拳陪笑道:“老大人,我们走快点。今天的主角是陛下,可别让我给喧宾夺主了。”

    行奉迎礼的队伍终于走近了红地衣的尽头,钱府。

    只是这座官宅的主人,如今已不再是潞州卫的指挥使,刚刚因女儿的关系升任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

    见看热闹的人稀拉起来,祁钰暗松了口气:适才那万头攒动的场面,幸亏没发生踩踏。不然他就得去乾清宫负荆请罪了。

    他抬目,只见老远处,一个中年男子身著朝服,率着后面的一众人等,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府第门阶之左,早已在静候着使节莅临。

    这就是我们的准国丈了。他乐道。

    步近了朱门,祁钰下马,到他跟前,便伸手去扶起:“劳您久候。”

    可钱贵一抬头,却唬了祁钰一跳。

    只见他的金丝乌纱帽之下,右额角包扎着厚厚的裹帘,直包住了整个右眼珠,竟成了个——独眼龙。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钱贵老脸一红,答覆得期期艾艾的。

    他身后的家仆忙拱身解释:

    “启禀御使,我家大人——是为了护旨!行纳吉礼那日,老爷接旨之际,一时太过激动,圣制没被完全持稳,幸亏老爷他及时以身抢护,圣制才没掉到地上。不过,我家老爷的头——也因此碰到了块地砖之上……”

    祁钰咋舌,不知回何,只得干笑了声。

    钱贵忙趴伏于地,声音激亢地回禀道:“禀御使,千幸万幸,圣制它未蒙点尘!”

    祁钰摇头含笑:“大人,您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陛下的弟弟。

    而您是陛下岳父,按辈分,您是我伯父。以后大可不必这么拘谨,我们是一家人啦!”

    他说着,手往钱贵肩头轻轻一搭。

    可钱贵的肩上,顿时像降了座五指山,顺着祁钰的动作塌下。

    祁钰只得讪笑抽回了手。

    生怕他再被吓出个意外来,赶紧对他拱拱手,带人进了府。

    钱贵忙跟上,战战兢兢地去给祁钰引路。

    走在这座府宅安谧且森森的中庭里,祁钰的心头,忽然生出了些许熟悉的感觉。

    奇怪。他心里莞尔,你有来过这里么?

    在正堂外的门阶之上,早已为行奉迎礼正副使设好了幕次。

    祁钰入了帐幕,在两个老成的副使襄助下,吩咐着手下的女官和内官,在幕次之内依礼地置放制书案、节案、册案和宝案。此外,它们的正中央,还多置了一个袅袅的香案。

    置妥,祁钰立于案左,杨士奇和杨溥立于案右,相向引礼。

    行奉迎礼之前,他们要先行册后礼。

    祁钰吩咐女官,从停放府外的彩舆里取出一整套的吉服,然后让她进入西厢的内殿,将吉服呈奉给皇后——那里面也早早地设下了供皇后更服的幕次。

    祁钰静立在香案旁边。更服的程序多、历时长,他百无聊赖之下,目光好奇地向右,停留到了远处西厢房的窗纸之上。

    良久过后,窗纸上倏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想到,原来朝阳已升上空了。还有,他莞然道,原来皇后已更完服了。

    只见那个人影入坐到了窗前,显然在对着妆奁。

    祁钰的目光仍静静久久地斜停在那儿。

    他越凝看着,心头越是生出惊异来:这位尚未谋面的皇嫂,确实不是一般人啊。

    皇后的婚妆自然比普通新娘子要耗时,从梳头,到画眉和注唇,再到开脸绞面,用了多过整个时辰。

    可是日光渐高,她投映在窗纸上的那个影子,却一直危坐着,从始至终,一丝也未曾动。

    行六礼,她本要比皇兄更为烦累啊。而且此时在内房之中,无人关注,她哪有这么折磨自己的必要呢?

    这时,内房里传出一声赞:“具服出阁——”

    在一众女官和宫人的侍后拥护之下,皇后身著吉服,款款出房。

    她的一身衣着,在朝阳的辉映下,更显夺目。

    但见她的抹额是描有金云龙纹样的皂罗额子,底边缀珍珠二十一颗;她的冠是配饰三博鬓

    数十点翠、大小珠花、星繁宝钿的九龙四凤冠。

    她的额靥上是明莹秀澈的珠翠面花;她的耳垂下是贯金丝、穿珍珠、饰翠叶的珠排环。

    她内着黻领中单,外穿的是一袭深青色如夜空的翟衣。

    祁钰站在庭阶之上,看她看得出神。

    皇后微颔着首,正向着自己越走越近。

    但是她的容靥,自己仍看不太真切。

    皇后在阶下正中站定。

    祁钰旁边的内赞引声赞道:“行四拜礼,宣制书,跪——”

    皇后屈跪。

    他步到案前,从执事的手中接过皇帝的制书,正色宣读起来。

    这是他大哥的终身大事,对于自己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他是决不敢马虎的。所以对于制书的拟文,他十多天前就已经去礼部抄录了一遍,带回府里不间断地准备起来,务求对它的每处句读、每句情绪、每字抑扬都能把握到尽善尽美。

    练习的效果是不错的。他的声音如清泉流石,中庭里皇后家眷一颗颗紧绷战兢的心,都被这声音给疏解了:

    “朕躬膺天命祗嗣祖宗大位,统御天下。

    致理之本肇自正家,惟夫妇之道,体乾坤之义,越稽古先圣君明主,咸有令德,辅成于内,以兴王化之美,以厚万福之原。

    咨尔钱氏。生于勋门。天禀纯茂。慈惠贞淑。静一诚庄。敬承姆师恒循礼度,敷求懿德,穆卜大同,今遣使持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

    于戏惟君,暨后奉神灵之统,理万物之宜。

    惟孝惟诚以奉九庙之祀,惟敬惟爱以承两宫之欢,惟勤致儆戒相成之益,惟无忘诗书图史之规,惟谦和以睦宗姻,惟节俭以处富贵,弘樛木逮下之惠,衍螽斯蕃嗣之祥,于以表正六宫,于以母仪四海,懋钦乃行用永光华。”

    宣读完了册后的圣制,祁钰将它卷合起来。

    他躬身,眼中带着笑意地看向阶下已兴的皇后,双手奉举圣制,要授予她。

    这笑却也是事前准备好的。对这个笑,他是有过用心设计的:既不能抛却了典礼的庄重,也包含着对经受了一连串繁缛礼仪的慰劳,还要有身为皇弟对这位新产生的亲人的亲近。

    可是,当要承接圣制的皇后微抬起头的时候,他这个用心准备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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