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靥上的笑意,其实从早夜出门起,就没有真正褪去过。但它在这个时刻冻结了。

    他无声,怔怔地注视面前之人的脸。

    不是因为这张脸若新月清晖,也不是因为这张脸如花树堆雪。

    而是因为这张脸,竟然与自己十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脸,重合了。

    他的脑子像被炸开,无数片的思绪如雪花,纷乱地腾舞出来。

    在庭上阶下睽睽的森立人等看来,这只过了一瞬的时刻。但在祁钰的脑中,这一刻却恍若过了万年。

    他终于清醒过来:祁钰,快停下!此时,此地,是那样掏心待你的皇帝哥哥的终身婚礼,不是可容你神神叨叨的地方!你,竟想毁了它吗?停下你的幻觉:这是皇嫂,是皇后,不是明月!

    他强迫自己恢复得如常了。

    接着,他身姿庄重,将手中的圣制交予了面前之人。

    钱迁露恭敬接过圣制,但她眉目恭垂,未曾直视向他。

    接下来的册后礼,内容是将金册与金宝依序赐予皇后。

    祁钰虽然脑子仍半不听使唤,但幸而这些环节和步骤他已排演过多次。凭借着排演得来的惯性,他终于将册后礼完成,完美无错。

    作为皇后,婚后第三天,是没有回门归宁这个环节的。

    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出阁到入土,皇后出宫省亲和后家入宫会亲的机会,均是拜天子恩赐,确如雨露般珍稀。

    正式成为皇后的钱迁露,来到跪伏成一片的家人面前。想到这有可能是此生与他们的最后一面,眼圈便通红了。

    她搀起父亲,生来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眼泪。钱贵粗糙的老脸不住轻颤,嘱咐着礼制所定的话语:“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毕,他退立于东阶。

    钱迁露强抑着泣音,接着往前走,俯身扶起了自己的嫡母。对方的身体也正因紧张而微抖着,恭身给钱迁露行了施衿结帨[1]的古礼,之后口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礼毕,她退立于西阶。

    钱迁露的眼眸透过泪花,缓缓地,一个接一个地,将她家人的模样刻记在心头。

    她爹,虽从小就爱体罚自己,但钱迁露依然爱他。因她知道,那颗粗砺的心里面,一直都有她一个位置。

    她嫡母,在这门亲事定下前,虽多年对她冷言冷语,但钱迁露依然爱她。这个女人并不坏,小时候还曾经抱过自己。

    面前还有她的几个兄弟,虽然纨绔习气从来难除,但钱迁露依然爱他们。从小到大,到街巷里去玩,他们总护着她这个唯一的妹子。

    还有角落里,那个从来沉默着的女人,她娘。她的视线久久不能从其脸上移开,直到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要离开了。

    钱迁露在首,祁钰、杨士奇等人恭随前后,穿过了中庭,跨过了门槛。

    门外,有如林候立的奉迎使节人等。他们的正中央,停放着一顶特殊的彩舆:凤舆。

    “皇后娘娘,烦请降阶升舆吧?”在她左后,祁钰躬身低首,奏请乘舆。

    此时的钱迁露比起刚才略微松弛了,这才敢于去正眼看向这个一直在前前后后主持的正御使。

    “……升舆。”

    众人的精神,此刻都很紧绷,没有哪个人去注意到:她忽变得很生滞的声音。

    得了命,祁钰和杨士奇、杨溥向她施礼毕,便引身下了门阶。

    他们步到队伍最前。刚上了马,仪仗大乐便顿时作奏而起。

    祁钰等人乘马在最前引领。

    奉迎队伍也跟随在他们后,开始前行。

    钱迁露在众多内官女官的拥簇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凤舆跟前。

    可一路上,她的一双杏眸,却死死地盯向着队伍最前头的那位正御使。

    左右的宫人看她近前,便将两扇轿帘分开,只侍等着她入轿。

    可钱迁露的目光,却仍然钉在前方。

    这毕竟是皇家嘉礼,含着很多神圣的意味。宫人的心中,此刻都隐隐不安起来,可无一人敢去出声催促,都低首无声地在前和在后静立着。

    奉迎队伍原本稠密的人行人列,随着行进,一点点地拉长了。

    在宫人们的身后,钱迁露的家人和族人中,却开始有人躁动起来。

    立在门阶中间的钱贵,听着周围努力压低却仍难掩焦灼的嘀咕声,心里也变得十分忐忑起来。

    他转头,举目觅寻,终于在人堆里找见了正在底下望着小姐擦泪的荩香。

    钱贵招呼她上跟前:“你快去!去看看小姐到底怎么了?”

    荩香反应了过来,忙快步下阶,分开了人群前行。

    “小姐,怎么了?!”她终于靠到了钱迁露跟前,气喘吁吁地道。

    钱迁露没有看她,一双眼睛呆呆的,仍在朝前面看:“他,他长得像那个人!”

    荩香循着看去,小姐遥遥望向的是那个奉迎使。

    她转头:“像谁?”

    钱迁露咬唇,良久后,吐出两字:

    “……阿圆。”

    荩香心道:虽然自己要隐瞒假阿圆的事,但是小姐已经当着己面叫过祁镇阿圆了。于是她放下心,道:“阿圆,是说陛下吧?这奉迎使哪像陛下,他们的脸形都完全不同。陛下是方脸,而他则是瓜子脸啊。”

    “……是眼神!他们的眼神像!”钱迁露忽猛地抓住了荩香的双手。

    荩香呆了下,然后轻笑了声:“小姐不知道吗?这个奉迎使,还是陛下的弟弟。他哥俩都是宣德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像?俗话说,‘长得像,像亲兄弟’啊!您快上轿吧,别误了大事了。”

    钱迁露终于收回了目光,却失神地喃喃道:“可,可他的眼神,却比阿圆……还像阿圆。”

    荩香语塞了半天,嗤笑出了声:“您这说的是什么痴话?压根不通。”

    “陛下他和您有十年没见了吧,有些许长变样是正常的啊。”

    荩香最后正色道:“虽然您没告诉过我,小时候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您对我说,陛下身上的剜坑是阿圆才有的。我问您,就算有人想冒充阿圆诓骗您,难道他竟能做到——平白无故在己身上剜下去那么多块肉吗?凡人做得到吗?”

    钱迁露听到这里,顿时感到清醒了过来。

    她猛摇了摇头,看向荩香的目光重新注入了神志:“阿香,你说得极是。多谢你提醒了我。”

    荩香抬眼一看,此时的凤舆已不得不启行了。

    她忙对钱迁露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小姐,您快请入轿吧!”

    钱迁露已恢复了神采。她忙点点头,弯下身,迈进了跟前久候着的凤舆。

    “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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