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的宴毕了。
百官退下，只余亲族：服冕的新婚帝后，温婉的永清公主和她俊俏的驸马都尉井源，幼小的顺德公主，还有祁钰。
老皇叔朱瞻墉本来也心心念念着，想参与洞房坤宁宫里的礼事。可祁镇皱眉心道：我们年轻辈可算能放松了，要你这不识趣老头儿来凑热闹！于是以叔叔年岁大了、应早点回府休息为由，叫人半拉半劝地把他给架走了。
祁钰脸色略显苍白，向祁镇和钱迁露分别拱礼：
“臣弟忽觉自己已不胜酒力，无法再继续参与礼事了。望陛下和娘娘见恕，能恩允回府。”
祁镇出言挽留，心里却暗松了一口气。
永清公主和井源关切望向祁钰，想让他留下，却都没出声。
顺德公主则拉住祁镇，撅起嘴唇：
“哥，三哥在装醉！让三哥跟我们一起去坤宁宫，别让他这次再溜号儿了。”
祁镇无奈地拿下她的手：“算啦。你三哥酒量奇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我们就放他一马吧！”
祁钰躬身，缓缓退出了奉天殿，转身离去。
钱迁露凝看着殿门外的祁钰背影，心中生出讶意。
祁镇此前曾嘱咐她：“我弟祁钰知道了你之后，可一直期待着和你谋面呢。他这人可跟我大不一样，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对于闹洞房那晚的安排，他肯定是筹谋已久，只盼着能难为得你脸红出糗，这样他日后可在你面前有长久的笑资了。到时候，不管他抛给你什么刁难话来，你就听我的：淡淡一笑，不予理会，给他一个下马威！这样日后在他跟前，你大嫂的威严就立起来啦。”
可今日与这位皇弟谋面后，钱迁露却觉得祁镇这番话失了真。她看到他虽然略有些神色苍白，但是看自己时脸上一直挂着谦和的微笑。分明表里相合，是一个话不太多的谦谦公子形象。至于教给她的“对敌策略”，随着他的离场告辞，此时也已派不上用场了……
祁钰的独影步下了大殿。
他强撑了整整一天的身子，如同山崩，此刻顿时垮了。
他心道：还好，还好。自己今天没有搞出来特别大的乱子，自己终究没有毁了皇兄的喜事……
可是紧接着，皇后娘娘的那张脸，圣制里的“咨尔钱氏”，皇兄唤她的“明月”……这一个个被自己强抑了整天的信息，就蜂拥着、接踵着、而至了，直撞他的心口。
祁钰只觉胸口猛紧，控制不住地低身剧咳起来。
他骤抬起头，提靴大踏步地往前奔走。
他跨出了一道接着一道的宫门，迅疾地出到了宫城之外。
他举目四望，茫然的眼神在拼命地搜寻着来时存马的马厩。可他此刻的脑子一片的混沌，压根连东西南北方向都不辨了，遑论能回想起马厩的方位了。
他四处地走，四处地找马厩，可却怎么都找不到。心难自控了，他的脚步越发地狂乱了起来。
他猛捶自己的前额，不再找马。身后是幽微月光下的巍然奉天门，他敛起袍角，就是向南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
他身影急行，从奉天门南成排的低矮直房前奔过。全没想起，此刻的直房里还有个等了他一天的人需他携走。
一个人影清脆而紧密的踏声，响彻了一条空荡荡的天街。
时值天婚，锦衣卫生怕在此期间爆出任何案件来，因此对皇都的宵禁执行得更加滴水不漏。
一对红衣缇骑在沉暗天空下的街道上巡着夜，神色警戒。
一连串的脚步声猛地响起，霎时间拨动了他们紧绷的神经。
“什么人，站住！”
其中一校尉纵马，神速地上前，严密截住了迎面而来的人影。
他从马上探身，一把狠抓起了对方的衣襟：
“狗杂种，你是活腻歪了！天婚期间，竟敢违犯宵禁？现在跟着老爷去北镇抚司走一遭！”
这时，他恚怒的眼神猛然间瞥到，月色之下，对方的衣襟烁着鎏金丝的光。
他揪着的手登时软了，松开，连人带马连连地后退。
只见月光投射下来，那人的身上是衮服，头上是翼善冠，脸上却是满满的惊惶之色。
另一个校尉此刻奔来：
“老弟，你干嘛呢！怎放开了这杂种？！”
他转头，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向前面人影。
“扑通”一声，他坠马跪伏：
“拜见郕王殿下！”
祁钰的眼神却茫然得像抽走了魂：“能不能借用你的马？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马？”
两个伏地的校尉探头，反应了过来：
“殿下，用这匹吧，这匹是好马！”
祁钰认了马镫，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爬不上马。
校尉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把他稳搀上了马背。
神色凄惶的祁钰回身，冲底下他俩点点头，接着纵马就绝尘而去。
两个校尉伫立原地，遥望着郕王越变越小的离影，惊魂未定地思忖着：
这是——在宴上喝了多少啊？这巴忒尔，竟爬不上马了……
**********************
郕王府，一进内院。
屋里点着明烛，长桌之前，两个丫鬟在埋首清算着账册。
半晌，夜珠抬起头，看向了身旁仍在全神核算着府仆月钱的攸宁，眼神颇为复杂。
待到对方忙完了一阵儿，也抬首时，她笑：
“攸宁姑娘，我还是要再一次拜谢你。府里的这些烦琐事务，你本是无须插一点手的。”
她顿了顿：“可是每到月底和月初，你却总是赶到我这儿帮衬我。”
攸宁姑娘……听到她还是叫自己这个意味暧昧的称呼，攸宁神色生惭：“夜珠姐姐，我只是个丫鬟，怎么能叫姑娘？您以后还是叫我阿宁吧……”
夜珠愣了下，便笑着应了。
两人望了会儿寂谧的窗外月夜，夜珠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阿宁？”
攸宁惑然地转回头：“姐姐说什么？”
夜珠抬目，轻咬着唇：
“你是怎么做到——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呢？”
“你入府没多久的那个宴夜，我并没有忘，我也没忘记，自己对你做过什么。是我踢倒了你，是我让你跪在了满地的碎瓷上……”
“不，何止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却来主动帮忙我的差事……”
攸宁伸握住了她的手，展颜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她直迎看向对方，愧惭而不敢正视自己的双眸：
“姐姐，这件事儿这么多年了，我都几乎忘干净了啊。你那次罚我全然是出于公心，我又怎敢因此而对您心衔私恨呢？”
她冲对方嫣然笑着：“姐姐，往后再不要为此事而自责了。”
“可是——”
攸宁摇着夜珠的手，轻声打断了她：
“……如果，姐姐的心里，还是觉得对我有些亏欠。那您能不能，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往后的日子，您能不能够替我……多照顾照顾殿下？”
夜珠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讷讷了良久，最后只道：
“啊？”
她停顿了片刻，反应过来，问攸宁：“什么意思？替你，那你呢？”
攸宁看她的眼神有些发空：
“没什么。我只是感觉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帮完了夜珠的忙，夜空之下，攸宁一个人走回了皎舍。
她静静地在屋里的正中站着。
她打算后天就告诉殿下明月的下落，也就是说，她打算后天，就给殿下留下别书。
此刻的她，只环看着眼前这个她和殿下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地方。
于是，她只想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把这房间里的陈设看一遍，好好地在心底里记下了。
这时，她听到窗户外面，传进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肯定是殿下。
她收拾好自己的伤感。转身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她从门边探身。果然。虽然夜色昏暗，但攸宁还是能看出，朝皎舍而来的那个人影是殿下。
再定睛一瞧，攸宁发现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于是，她用自己从前那种的活泼腔调，清声唤他：
“殿下——你说话不算数啊！给我带的好吃的呢——”
可等到对方走近时，她这才看到：在洒落的月光下，他原本崭洁的一身礼服，竟上下荡满了尘土。
“你，你怎么了殿下？！”
攸宁惊慌的目光，此刻也看清了祁钰的脸。只见他容色惨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样。
他的迷茫眼神也终于看到了攸宁。
他脚步站定，眼眸不瞬地看着门口的攸宁，像是终于抓住了这根久寻的救命稻草。
他的声音轻颤着：
“阿宁，你上次去潞州，没有明月的线索对吧？”
攸宁的身子定在原地，像是被雷火劈中了一般。
对方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像在向她的口努力索取着自己想得到的回答：
“告诉我阿宁，明月她不在潞州，告诉我啊。”
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
攸宁的脸色像死尸的一样。
扑通一声，她整个人重重地跪到了门阶上。
她的头低着：
“不……殿下，明月姑娘她，的确在潞州。”
她的话音落地，对方的脸登时变为了煞白色。
良久过后，他低声喃喃道：“……那，你为什么……”
长跪的攸宁，此刻已泪流满面了：
“殿下，我之前对您撒了谎。
明月姑娘在潞州。上次去潞州时，我找到她了。
她是姓钱，小名也唤作明月。此外，我还在她家中，找到了与您的描述分毫不差的面具。”
她已经全顾不上害羞了，把自己心底里已藏了很多年的心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殿下，我喜欢您。从很早很早以前。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得到您的心，我也从不敢妄念着去得到您的身。
我知道，找到明月之后，为了我们两人都好，殿下会让我从此远离您。
这毕竟是主人的意思，而且我也是愿遵办的！可是我真的一下子——难以离开您。
所以，我之前对您撒谎，说没找到明月。我自欺，用书法还没练成当借口，实则，我只是想在您身边多待上一天，然后再多待上一天……
可我毕竟还尚存着人心。我本打算后天，就把这一切告诉您……”
她涕泗流涟，说完了这长段话。
祁钰良久无声，只怔怔地看着她。
她抬起泪眼，忽起身进了屋。
再出来时，她上前伏跪到了祁钰的身前。
她的双手，高举着从屋里壁上取下的佩剑：
“殿下，请即刻杀了我。我实在是个，狼心狗肺之奴。”
祁钰呆呆地看着她。她拔开了剑鞘，冰凉的刃光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攸宁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咬唇：
“殿下，我能不能晚些再受死。我现在就为您备马，我们尽快出发去潞州。我带您去潞州见明月。”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匆忙去马厩。
无言良久的祁钰，此时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她。
他看向她，凄然地笑了一下：
“阿宁，我们不必去了。那个人，我今天已经见了。”
说完，他转回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篱外。
攸宁呆立在原地，脑子里混沌一片，半天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待她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四下里早已全无了祁钰的踪影。
“殿下！”
*******************************
夜幕已沉沉，此刻的坤宁宫内，龙凤花烛轻曳。
红暖的氛香围拢着婚房里的每个人。
坐在喜帐里的祁镇和钱迁露，脸色被映红了，身子也拘谨着。
在永清、顺德二公主和驸马井源的主持下，他们先行撒帐礼，众多宫人们悠唱着溢着喜气的祝歌，向新郎新娘散掷了满怀的枣、栗子、五色果；再行沃盥礼，净了手，洁了面，两张年轻的脸洗净了一切的污秽和恶运；再是解缨结发礼，祁镇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钱迁露鬓发上的许婚之缨，接着二人各剪下自己的一束头发，束发用红缨结好，红缨用锦囊兜好，锦囊用乌匣盛好，二人从此成为结发夫妻。
虽是礼事，但是没有众目睽睽的监礼外人，有的只是年轻同龄的几个家人。于是其乐融融，如同玩闹一般轻松惬意。
接下来是合卺礼。对祁镇和钱迁露来说，就和民间喝交杯酒相同。刚散了宴的他俩，俱是强撑着又吃了几筷菜，多喝了几杯酒。
不过，皇家的合卺礼俗却又多了一项：“皇帝从者馂皇后之馔，皇后从者馂皇帝之馔。”即是皇帝的侍者得把皇后的剩饭吃完，皇后的侍者得把皇帝的剩饭吃完。
皇帝侍者王振乐呵呵地上前，捧起了钱迁露的杯盘，转眼就一扫而空。
而皇后的侍者荩香则慢吞吞地上前，看着祁镇的剩饭，不由得面露难色。
旁边的王振幸灾乐祸：“妹妹可不能剩啊，不然你家娘娘可要漏福——”
他话音未落，祁镇便忍着笑端起了自己的盘子，将其一股脑儿地倾倒进了王振的嘴里。
满堂除了王振的唔唔乱叫，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最后是周公之礼了，知趣的宾客们都纷纷躬身，退出了洞房。
坤宁宫外，驸马井源已微醺。良夜入凉，他边向殿外走去，边口中轻哼着热辣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百官退下，只余亲族：服冕的新婚帝后，温婉的永清公主和她俊俏的驸马都尉井源，幼小的顺德公主，还有祁钰。
老皇叔朱瞻墉本来也心心念念着，想参与洞房坤宁宫里的礼事。可祁镇皱眉心道：我们年轻辈可算能放松了，要你这不识趣老头儿来凑热闹！于是以叔叔年岁大了、应早点回府休息为由，叫人半拉半劝地把他给架走了。
祁钰脸色略显苍白，向祁镇和钱迁露分别拱礼：
“臣弟忽觉自己已不胜酒力，无法再继续参与礼事了。望陛下和娘娘见恕，能恩允回府。”
祁镇出言挽留，心里却暗松了一口气。
永清公主和井源关切望向祁钰，想让他留下，却都没出声。
顺德公主则拉住祁镇，撅起嘴唇：
“哥，三哥在装醉！让三哥跟我们一起去坤宁宫，别让他这次再溜号儿了。”
祁镇无奈地拿下她的手：“算啦。你三哥酒量奇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我们就放他一马吧！”
祁钰躬身，缓缓退出了奉天殿，转身离去。
钱迁露凝看着殿门外的祁钰背影，心中生出讶意。
祁镇此前曾嘱咐她：“我弟祁钰知道了你之后，可一直期待着和你谋面呢。他这人可跟我大不一样，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对于闹洞房那晚的安排，他肯定是筹谋已久，只盼着能难为得你脸红出糗，这样他日后可在你面前有长久的笑资了。到时候，不管他抛给你什么刁难话来，你就听我的：淡淡一笑，不予理会，给他一个下马威！这样日后在他跟前，你大嫂的威严就立起来啦。”
可今日与这位皇弟谋面后，钱迁露却觉得祁镇这番话失了真。她看到他虽然略有些神色苍白，但是看自己时脸上一直挂着谦和的微笑。分明表里相合，是一个话不太多的谦谦公子形象。至于教给她的“对敌策略”，随着他的离场告辞，此时也已派不上用场了……
祁钰的独影步下了大殿。
他强撑了整整一天的身子，如同山崩，此刻顿时垮了。
他心道：还好，还好。自己今天没有搞出来特别大的乱子，自己终究没有毁了皇兄的喜事……
可是紧接着，皇后娘娘的那张脸，圣制里的“咨尔钱氏”，皇兄唤她的“明月”……这一个个被自己强抑了整天的信息，就蜂拥着、接踵着、而至了，直撞他的心口。
祁钰只觉胸口猛紧，控制不住地低身剧咳起来。
他骤抬起头，提靴大踏步地往前奔走。
他跨出了一道接着一道的宫门，迅疾地出到了宫城之外。
他举目四望，茫然的眼神在拼命地搜寻着来时存马的马厩。可他此刻的脑子一片的混沌，压根连东西南北方向都不辨了，遑论能回想起马厩的方位了。
他四处地走，四处地找马厩，可却怎么都找不到。心难自控了，他的脚步越发地狂乱了起来。
他猛捶自己的前额，不再找马。身后是幽微月光下的巍然奉天门，他敛起袍角，就是向南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
他身影急行，从奉天门南成排的低矮直房前奔过。全没想起，此刻的直房里还有个等了他一天的人需他携走。
一个人影清脆而紧密的踏声，响彻了一条空荡荡的天街。
时值天婚，锦衣卫生怕在此期间爆出任何案件来，因此对皇都的宵禁执行得更加滴水不漏。
一对红衣缇骑在沉暗天空下的街道上巡着夜，神色警戒。
一连串的脚步声猛地响起，霎时间拨动了他们紧绷的神经。
“什么人，站住！”
其中一校尉纵马，神速地上前，严密截住了迎面而来的人影。
他从马上探身，一把狠抓起了对方的衣襟：
“狗杂种，你是活腻歪了！天婚期间，竟敢违犯宵禁？现在跟着老爷去北镇抚司走一遭！”
这时，他恚怒的眼神猛然间瞥到，月色之下，对方的衣襟烁着鎏金丝的光。
他揪着的手登时软了，松开，连人带马连连地后退。
只见月光投射下来，那人的身上是衮服，头上是翼善冠，脸上却是满满的惊惶之色。
另一个校尉此刻奔来：
“老弟，你干嘛呢！怎放开了这杂种？！”
他转头，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向前面人影。
“扑通”一声，他坠马跪伏：
“拜见郕王殿下！”
祁钰的眼神却茫然得像抽走了魂：“能不能借用你的马？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马？”
两个伏地的校尉探头，反应了过来：
“殿下，用这匹吧，这匹是好马！”
祁钰认了马镫，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爬不上马。
校尉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把他稳搀上了马背。
神色凄惶的祁钰回身，冲底下他俩点点头，接着纵马就绝尘而去。
两个校尉伫立原地，遥望着郕王越变越小的离影，惊魂未定地思忖着：
这是——在宴上喝了多少啊？这巴忒尔，竟爬不上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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郕王府，一进内院。
屋里点着明烛，长桌之前，两个丫鬟在埋首清算着账册。
半晌，夜珠抬起头，看向了身旁仍在全神核算着府仆月钱的攸宁，眼神颇为复杂。
待到对方忙完了一阵儿，也抬首时，她笑：
“攸宁姑娘，我还是要再一次拜谢你。府里的这些烦琐事务，你本是无须插一点手的。”
她顿了顿：“可是每到月底和月初，你却总是赶到我这儿帮衬我。”
攸宁姑娘……听到她还是叫自己这个意味暧昧的称呼，攸宁神色生惭：“夜珠姐姐，我只是个丫鬟，怎么能叫姑娘？您以后还是叫我阿宁吧……”
夜珠愣了下，便笑着应了。
两人望了会儿寂谧的窗外月夜，夜珠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阿宁？”
攸宁惑然地转回头：“姐姐说什么？”
夜珠抬目，轻咬着唇：
“你是怎么做到——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呢？”
“你入府没多久的那个宴夜，我并没有忘，我也没忘记，自己对你做过什么。是我踢倒了你，是我让你跪在了满地的碎瓷上……”
“不，何止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却来主动帮忙我的差事……”
攸宁伸握住了她的手，展颜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她直迎看向对方，愧惭而不敢正视自己的双眸：
“姐姐，这件事儿这么多年了，我都几乎忘干净了啊。你那次罚我全然是出于公心，我又怎敢因此而对您心衔私恨呢？”
她冲对方嫣然笑着：“姐姐，往后再不要为此事而自责了。”
“可是——”
攸宁摇着夜珠的手，轻声打断了她：
“……如果，姐姐的心里，还是觉得对我有些亏欠。那您能不能，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往后的日子，您能不能够替我……多照顾照顾殿下？”
夜珠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讷讷了良久，最后只道：
“啊？”
她停顿了片刻，反应过来，问攸宁：“什么意思？替你，那你呢？”
攸宁看她的眼神有些发空：
“没什么。我只是感觉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帮完了夜珠的忙，夜空之下，攸宁一个人走回了皎舍。
她静静地在屋里的正中站着。
她打算后天就告诉殿下明月的下落，也就是说，她打算后天，就给殿下留下别书。
此刻的她，只环看着眼前这个她和殿下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地方。
于是，她只想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把这房间里的陈设看一遍，好好地在心底里记下了。
这时，她听到窗户外面，传进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肯定是殿下。
她收拾好自己的伤感。转身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她从门边探身。果然。虽然夜色昏暗，但攸宁还是能看出，朝皎舍而来的那个人影是殿下。
再定睛一瞧，攸宁发现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于是，她用自己从前那种的活泼腔调，清声唤他：
“殿下——你说话不算数啊！给我带的好吃的呢——”
可等到对方走近时，她这才看到：在洒落的月光下，他原本崭洁的一身礼服，竟上下荡满了尘土。
“你，你怎么了殿下？！”
攸宁惊慌的目光，此刻也看清了祁钰的脸。只见他容色惨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样。
他的迷茫眼神也终于看到了攸宁。
他脚步站定，眼眸不瞬地看着门口的攸宁，像是终于抓住了这根久寻的救命稻草。
他的声音轻颤着：
“阿宁，你上次去潞州，没有明月的线索对吧？”
攸宁的身子定在原地，像是被雷火劈中了一般。
对方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像在向她的口努力索取着自己想得到的回答：
“告诉我阿宁，明月她不在潞州，告诉我啊。”
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
攸宁的脸色像死尸的一样。
扑通一声，她整个人重重地跪到了门阶上。
她的头低着：
“不……殿下，明月姑娘她，的确在潞州。”
她的话音落地，对方的脸登时变为了煞白色。
良久过后，他低声喃喃道：“……那，你为什么……”
长跪的攸宁，此刻已泪流满面了：
“殿下，我之前对您撒了谎。
明月姑娘在潞州。上次去潞州时，我找到她了。
她是姓钱，小名也唤作明月。此外，我还在她家中，找到了与您的描述分毫不差的面具。”
她已经全顾不上害羞了，把自己心底里已藏了很多年的心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殿下，我喜欢您。从很早很早以前。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得到您的心，我也从不敢妄念着去得到您的身。
我知道，找到明月之后，为了我们两人都好，殿下会让我从此远离您。
这毕竟是主人的意思，而且我也是愿遵办的！可是我真的一下子——难以离开您。
所以，我之前对您撒谎，说没找到明月。我自欺，用书法还没练成当借口，实则，我只是想在您身边多待上一天，然后再多待上一天……
可我毕竟还尚存着人心。我本打算后天，就把这一切告诉您……”
她涕泗流涟，说完了这长段话。
祁钰良久无声，只怔怔地看着她。
她抬起泪眼，忽起身进了屋。
再出来时，她上前伏跪到了祁钰的身前。
她的双手，高举着从屋里壁上取下的佩剑：
“殿下，请即刻杀了我。我实在是个，狼心狗肺之奴。”
祁钰呆呆地看着她。她拔开了剑鞘，冰凉的刃光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攸宁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咬唇：
“殿下，我能不能晚些再受死。我现在就为您备马，我们尽快出发去潞州。我带您去潞州见明月。”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匆忙去马厩。
无言良久的祁钰，此时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她。
他看向她，凄然地笑了一下：
“阿宁，我们不必去了。那个人，我今天已经见了。”
说完，他转回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篱外。
攸宁呆立在原地，脑子里混沌一片，半天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待她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四下里早已全无了祁钰的踪影。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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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沉沉，此刻的坤宁宫内，龙凤花烛轻曳。
红暖的氛香围拢着婚房里的每个人。
坐在喜帐里的祁镇和钱迁露，脸色被映红了，身子也拘谨着。
在永清、顺德二公主和驸马井源的主持下，他们先行撒帐礼，众多宫人们悠唱着溢着喜气的祝歌，向新郎新娘散掷了满怀的枣、栗子、五色果；再行沃盥礼，净了手，洁了面，两张年轻的脸洗净了一切的污秽和恶运；再是解缨结发礼，祁镇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钱迁露鬓发上的许婚之缨，接着二人各剪下自己的一束头发，束发用红缨结好，红缨用锦囊兜好，锦囊用乌匣盛好，二人从此成为结发夫妻。
虽是礼事，但是没有众目睽睽的监礼外人，有的只是年轻同龄的几个家人。于是其乐融融，如同玩闹一般轻松惬意。
接下来是合卺礼。对祁镇和钱迁露来说，就和民间喝交杯酒相同。刚散了宴的他俩，俱是强撑着又吃了几筷菜，多喝了几杯酒。
不过，皇家的合卺礼俗却又多了一项：“皇帝从者馂皇后之馔，皇后从者馂皇帝之馔。”即是皇帝的侍者得把皇后的剩饭吃完，皇后的侍者得把皇帝的剩饭吃完。
皇帝侍者王振乐呵呵地上前，捧起了钱迁露的杯盘，转眼就一扫而空。
而皇后的侍者荩香则慢吞吞地上前，看着祁镇的剩饭，不由得面露难色。
旁边的王振幸灾乐祸：“妹妹可不能剩啊，不然你家娘娘可要漏福——”
他话音未落，祁镇便忍着笑端起了自己的盘子，将其一股脑儿地倾倒进了王振的嘴里。
满堂除了王振的唔唔乱叫，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最后是周公之礼了，知趣的宾客们都纷纷躬身，退出了洞房。
坤宁宫外，驸马井源已微醺。良夜入凉，他边向殿外走去，边口中轻哼着热辣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