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楼外的小直房，舒良的脑袋探出了窗。
怎么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殿下呢……
这时泛扬的歌声响传，他眼前一亮，忙推门而出。
站定，他只见晃晃悠悠过来的这群人里，有大小公主，有驸马井源，有王振公公，可唯独没有祁钰。
“两位公主，郕王殿下呢？”
“啊？三哥没去坤宁宫，散完宴就醉遁了！”
舒良不顾笑声，匆匆告辞。
身后传来王振的揶揄声：“怎么小良子，你家殿下把你给忘这儿啦？哈哈。”
舒良隐生不妙：殿下从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啊。是他在恶作剧自己，还是发生啥事儿了？
等到了马厩，他看到了里面依偎的两马。
什么恶作剧！他一拍大腿。
勒马府前，他进门就径直去找殿下。
在通向皎舍的林径，他迎面遇上了慌乱四处觅望的攸宁。
眼睛映入了她手里紧攥一柄长剑的剑刃，顿时睁大了。
“阿宁，你在做什么！”
他飞奔到她跟前，夺过了剑甩到地上。
攸宁看他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
“良哥！我在找殿下…”
“找殿下……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总之…我酿下了大错，是关于明月姑娘的。殿下他，被我猛地刺激到了情绪，我没看到他去哪里了！出府了也说不定。”
舒良快速消化完信息，咬着牙：“关于明月姑娘，那就难怪了！”
她猛抓住舒良的手：“殿下被我刺激得很严重，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们快叫起全府下人去找他。”
“不行。”舒良沉吟一瞬，摇头，“那样就惊动吴妃娘娘了。她刚病愈，一着急起来，不定会怎么呢。而且咱府下人多年来娇坏了，南北都分不准哪懂找人。我去东院调护卫军，人数更多办事更牢。”
他最后柔声看攸宁：“以后记得了，做奴才的，忠心得够，脑筋也得多动。”
“对不住良哥，我真蠢，怎么总能坏事。”
舒良皱眉，拍拍她抖起来的肩：“不许说胡话！”
他遵照着祁钰的处事，沉吟道：“护卫得换上便服。殿下把陛下放很重，他此时心绪失控不假，可若等定了神，知道我们在陛下大婚夜搞得满城风雨的……”
“走！先散出护卫去四处找，然后咱俩结伴去找殿下。”
“别别，我们得快。我们俩分头找，更快。”
舒良回头望攸宁，眼神担心。
“我一个人能行！良哥你脚程快，快去东院调护卫。”
“好。”
************************************
天色大亮了。
祁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大街边上。
往来的路人纷纷扭头看他，指点着他嬉笑。
他猛打了个喷嚏。
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礼服不见了，头上的元服也不翼而飞，身上只余白色的里衣。
祁钰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想起了：昨晚自己出府后，在大街上胡乱走了大半夜，之后便不记得。
他知道自己是蚂蚁的酒量，很可能之后就睡倒在这儿了。
站起身，祁钰继续茫然地走着，心道：幸好这偷衣贼还给自己留了靴子。
他沿街一直往前走，直到看到了一杆酒旗。
他拨开帘，进了这家食肆。
摸到手上的黑珊瑚扳指，他暗松了口气。来到楼上的柜台，往前头一搁：“掌柜的，看看这个，能换多少酒？”
店家抬起头，惊异地打量眼前这人——倒像是刚从床被里钻出来的。
店里吃早点的食客们，也都伸直了脖子看祁钰。边吧嗒着嘴，边犯起嘀咕：还从没见过一大清早上——就跑来灌酒的。
珊瑚扳指的光泽刺到了店家仰起的眼。他揉着眼讪笑：“回公子，甭管啊您酒量多大，这宝贝扳指能换的酒，都够您闷着头喝上个一整天！”
“好。”祁钰淡淡展颜，“那我就来个一天的酒。”
左右顿响起一片异声。
祁钰抄起了一执壶，接过了一酒杯。也不去理会两边笑嘻嘻或惊谔谔的一张张脸，从中径直穿过，在角落里的一桌落座了。
他的眼望向了桌右的窗下风景，那里渐渐热闹起来，可他的心却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他回想起了昨晚在奉天殿上，自己污了她的皇后翟衣，她却做了什么。
祁钰浅笑着，摇了摇头——不愧是她。
这个天底下的女子里，只有她一个——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
斟满了第一杯，祁钰的心头冒出了第一个疑问：明月，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吗？
祁钰自嘲地笑了，接着仰头饮尽了这杯酒：
如她已不记得自己了，那自然是正常的。
自己真是荒唐之极啊。你凭什么要她记得自己啊？就因为，她六岁时说了一句我要嫁给你吗。一句家家酒一样的童言啊。
更何况，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即使当时的她出于真心，可自己拒绝了啊。
可笑，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和一个六岁毛孩儿一样的幼稚。而且自己一直在向别人索要着的东西，是一个别人曾经小心翼翼捧到自己手里、却被自己立马扔到地上的东西。
……可是，万一不是，她还记得自己呢……
于是第二个疑问来了：若是记得，那明月昨天认出自己了吗？
祁钰把酒盅放到唇边，细细地浅尝起来：
如她已不认不出自己了，那自也是正常的。
可若她认出了，有无可能，她心里有话想对他说，但昨天大典上不方便，等她忙完了婚礼会来找他叙旧呢？还是说，他们之间相对已是无言，于是她便明智地选择了从此装作不识……
第二杯酒，顿令他心头泛起了苦意。
祁钰拿出第三个疑问的时候，感觉心里发着颤：有没有万一的万一的可能，明月她，此时此刻的心里还爱着阿圆？
紧接着是他的苦笑摇头：前提是她小时候的那种想法真的是爱么？
如果那的确是爱，但她现在已不爱了，那当然也是正常的。
可如若她此时此刻的心里还爱着阿圆，那么这场举天下女子所羡的婚礼，会不会它的新娘是被迫接受它的，因为那柄可以点碎一切蝼蚁的皇权？
可他眼前立时浮现了奉先殿广场前的画面：明月和皇兄四目相对的眼神。
祁钰苦笑道：自欺欺人，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于是他慢慢地低嘬，饮完了第三杯酒。
一杯接着一杯，黄汤入喉。今天的自己竟然酒量如江海，怀一颗求醉之心，却始终不能如愿。他仍是心有不甘：为什么，上天？如果这是您想要的结局，当初又为什么要给我们上元节，为什么给我们古橡树，为什么给我们燕山雪谷？为什么给我们天生一对的名字，要让我们一个叫阿圆、一个叫明月？为什么两个名字的由来都是生辰？为什么非要让我们一个降生在腊月十五，一个降生在元月十五？
天色渐暗，祁钰从清晓喝到了入夜。
渐渐地，他窗边的饮影不再突兀了，悄然地融入进了慢慢壮大的酒客群体之中。
可是，正当他提起空壶再去舀酒之时，店家两手一摊：一天的酒已喝完了。
店家最终看着他眼巴巴的目光，饶了他一壶。
他顺走了执壶酒杯，悠悠然步出了店门。
在门旁的大渣斗儿前，一人竟探了上半身进去，在里面翻找着垃圾。
良久，那人终于掏出来了个小酒盏，眼里直放光。却见他虽衣服脏兮兮的，却是方巾和蓝衫。
他正仰着脸嘬酒滴的时候，祁钰来到他跟前，一手搭上了他肩膀：
“兄台是什么功名啊？”
那人的酒意被打断，没好气地看祁钰：“落第秀才一个。”
“原来是齐长兄。”
秀才只当是在挖苦他。
“兄台是读书人，背得出苏轼的《水调歌头》么？”
“苏轼可写了四首水调歌头呢，却不知——足下指的是哪一首？”秀才骄傲地扬起眉。
“当然是最有名的那首了。”
秀才摇着头嗤笑。
“兄台给我背一遍，我给你酒喝。”
对方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祁钰的眼神大变为满满的和气。
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上了暮色昏昏的街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秀才引吭而诵，一只摊开的掌伸到了旁边的祁钰胸前。
祁钰会意地递给他酒杯，抬目一望，望不见皎皎云中月。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秀才念完一句，旁边傻笑的祁钰就提壶喂他一口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尾声圆字，轻如梦呓。趁祁钰失神之际，秀才抢过了酒壶。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咕咚咕咚地喝干了酒壶，一声喟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秀才，我最喜欢里面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秀才眨巴眨巴眼，猛地打了个醉嗝。
“月有阴晴圆缺！”祁钰瞪大了醉眼，脸直愣愣地逼视到秀才鼻子前。
“你听到了么，他说：月有阴、晴、圆、缺……月有圆——这是他说的！这是苏东坡说的！”
祁钰猛地一把揪住了秀才的衣衽不肯放，是质问的眼神。
秀才轻撇了嘴唇，半合的眼却压根不看他：
“这句虽是在后，但只为比兴罢了。前句才是作者正意——人有、悲、欢、离、合啊！”
说完，秀才奉送了祁钰酒壶。
他正了正方巾，摇摇晃晃，告辞走远了。
祁钰半张着口，半瞪着眼，久久地立在原地。
原来所谓的月有圆，对应的却是——人有离啊。
他膝盖一软，整个地扑跪在地上了。
**********************************
攸宁独自一人，已经找了一整夜，又一整天，还是没有祁钰的踪影。
眼看着天色入了墨，她整个身子无力地坐到了街边，两手扶着额，久久不止地喘着气。
这时一人走近。她抬眼一看，那人满脸的乐滋滋神色，手心里朝上弹玩着一团金丝球。
她转身向上一瞧，原来这里是一家典当铺的门阶。
那顾客与她擦肩而进时，她眼睛瞪大了看着金丝球。
金丝绣线！
她起身，一个健步上前，正正地在门槛前拦住了他去路。
攸宁满眼的怒与惧：“说！你把这金丝的主人弄哪儿去了？！”
那瘦老头呆了一呆：“你这妮子给我让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疯话……”
“听不懂？那我给你说明白些！我是被派出来找王爷的。这金丝是衮龙袍上才有的，衮龙袍是只有皇爷王爷才有的。你敢抽王爷衣服上的金丝，王爷就能抽你人皮里的筋丝！你要对王爷做了别的……”
瘦老头马上听懂了，吓得牙直打架：“没有没有！我就拿了他衣服，抽了他金丝，再没敢做别的！”
攸宁在瘦老头的殷勤指引下，来到另一处街边。
老头苦着脸，弓着腰：“我今天早起路过，就见他躺在大街这儿睡着。我见他衣服上绣着一条金丝长虫，就起了贪心，就偷去了他衣裳和帽子。”
攸宁扔下了老头，在方圆附近的街上寻问一个只穿里衣的人。
找进了一家酒馆，她终于问出了这里有这么个人：喝了一天的酒，然后出门跟一个酒鬼书生勾肩搭背地走了。
夜已入深。
攸宁沿着酒客指的方向，越走越荒僻，她也越走越慌急。
忽地，她听到前面一个菜园子里，人声嘈杂。
奔近，她竟然听到，里面传出来有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
待跑进了菜园的篱门，攸宁登时被眼前一幕给吓呆了。
只见一群短褐汉，围在菜地墙角的一大坑粪池边上。
最前面有一人，被背着双手五花大绑，众人把他按跪在粪池前的泥地上。
“告不告饶？”为首一人菜户打扮，气呼呼地掐住了被绑之人的后颈。
“不告……”对方话音未落，头就整个儿被捺进了粪水里头。
粪池表面咕嘟咕嘟地冒了半天黄泡儿。
“告不告饶！”对方的脸被提起，接着又一声喝问。
“要说几遍？爷爷不告。”他的头马上又被埋进了池内。
那人口中呜呜乱叫，手脚乱挣起来，满衣的粪汁四下里飞溅而去。
周围的人堆顿时开始不住地闪躲，一片的鸡飞狗跳。
“好，你是爷爷，不告是吧？那我们几个，就来多孝敬爷爷几口酒！”几只手齐齐出动，按下他的项。
刚一松手，他就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孝敬我的是什么酒？”
“黄酒——好喝吗？”
“……好喝，好喝。不过，我今天酒喝饱了，我得走了，改日……”
“别改日了，就今天喝个痛快！”
“住手！”
攸宁飞奔过来，扑到了祁钰跟前，死死地拦在了他身前：
“你们在干什么？！”
“哪儿冒出来的毛丫头？这醉汉在我菜园里撒酒疯，你看看，踩坏了我多少菜苗！我们在教训他，轮到你说三道四？”菜户怒瞪着攸宁，指着园子里的随着醉汉曲连脚步而一路延伸的坏苗，一脸的痛心疾首。
“给。”攸宁从腰包里掏出来一块金锭子，扔到了他们眼前。
“这些够不够赔你的菜苗？”
菜户被这么大块的金锭子给闪到了腰，目定口呆。半天才嗫嚅道：“够了，够了。”
“算了算了。我们走吧。”他捧起金锭，带着自己找来的打手们就要离开。
攸宁抱住了仍在喃喃着醉话的祁钰，眼含泪花地冲他们吼道：“打完了人就想跑？！”
“你们可知自己打的是什么人？他是普天之下和当今皇爷血脉最亲的皇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肩膀上都各有几个脑袋，竟然敢……”
攸宁说不下去了。
这声音如五雷，猛轰在了前面菜户和打手们的顶上。
祁钰很快就被松开了绑。攸宁搀着他，匆匆地往府里赶。
跟在身后的菜户哆哆嗦嗦地上前：“这位姑娘，小的罪该万死……就让小的来搀扶殿下吧！”
攸宁定住了脚步，点了点头。
她松开祁钰的胳膊，搭在菜户背上。
她不是觉得粪水污了自己，而是觉得自己污了殿下。
菜户的脚步更快，很快就扶着祁钰踏进了郕王府门。
在他们去祁钰住所的路上，与夜珠撞了个正着。
“你和舒良今天去哪儿了？还有殿——”
夜珠话没说完，手里的提灯正正照到了中间被搀之人，和他神志不清的脸上。
“殿下！”
攸宁脸色苍白了，对她嘘声：“姐姐小声！这事不能惊动了娘娘。”
夜珠想通了关节，收住声点点头。
她们压低了脚步声，去下房里叫出了三五个丫鬟。
推开了皎舍的门，攸宁一回头，见松开了祁钰的菜户仍站在门阶下，手足无所措。
她神情复杂地看他：“你先回去！你干出的好事，回头我们会找你理论的。”
菜户咚地一声跪地。
“你干什么！”
“小人有眼无珠，犯下了死罪，刚才竟那般地折辱了郕王爷！小人只想今晚就跪死在这里……”
夜珠回过头，声音冷冷的：“急什么。你明天来也不迟，今晚回去还能料理好后事。”
菜户身子一震，喏喏地拜退而下。
舒良闻讯赶来：“阿宁，你还说自己坏事儿哩！你单一个人，强过比我们两千护卫军。”
攸宁摇了摇头：“我坏的事，回头我再原本地告诉你。良哥，你快去歇下吧。”
攸宁和夜珠把殿下扶进了房间，招呼丫鬟们上来，换下他的衣服。
转过头，却见她们虽没紧捂口鼻，却都一个个地，望着上下满是点点粪水的脏衣畏缩着。
夜珠怒从心头起，却又不敢大声发作，一转身就将她们全部推到房门，轰了出去。
她帮衬着攸宁换下里衣：“瞧我管教出来的小姐们。”
四只手猛然间都停住了，攸宁眼睛惊愕，看着祁钰前臂的几处鞭痕。
因为短而细长，之前没有发现。可是每道伤痕都入肉很深。
夜珠的眼泪直打转，转头向窗外，恨恨道：“这个王八蛋！”
攸宁面如死灰，不敢多回。
两人在祁钰伤口上细敷好药粉，把他扶上了床。夜珠嘱咐攸宁尽早歇息，便回房了。
攸宁在他床边打了地铺，躺下了。
祁钰看样子已无大碍，合眼沉沉地睡去了。
可她的眼却压根合不上。看着床上，泪无声地往脸下淌着。
怎么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殿下呢……
这时泛扬的歌声响传，他眼前一亮，忙推门而出。
站定，他只见晃晃悠悠过来的这群人里，有大小公主，有驸马井源，有王振公公，可唯独没有祁钰。
“两位公主，郕王殿下呢？”
“啊？三哥没去坤宁宫，散完宴就醉遁了！”
舒良不顾笑声，匆匆告辞。
身后传来王振的揶揄声：“怎么小良子，你家殿下把你给忘这儿啦？哈哈。”
舒良隐生不妙：殿下从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啊。是他在恶作剧自己，还是发生啥事儿了？
等到了马厩，他看到了里面依偎的两马。
什么恶作剧！他一拍大腿。
勒马府前，他进门就径直去找殿下。
在通向皎舍的林径，他迎面遇上了慌乱四处觅望的攸宁。
眼睛映入了她手里紧攥一柄长剑的剑刃，顿时睁大了。
“阿宁，你在做什么！”
他飞奔到她跟前，夺过了剑甩到地上。
攸宁看他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
“良哥！我在找殿下…”
“找殿下……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总之…我酿下了大错，是关于明月姑娘的。殿下他，被我猛地刺激到了情绪，我没看到他去哪里了！出府了也说不定。”
舒良快速消化完信息，咬着牙：“关于明月姑娘，那就难怪了！”
她猛抓住舒良的手：“殿下被我刺激得很严重，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们快叫起全府下人去找他。”
“不行。”舒良沉吟一瞬，摇头，“那样就惊动吴妃娘娘了。她刚病愈，一着急起来，不定会怎么呢。而且咱府下人多年来娇坏了，南北都分不准哪懂找人。我去东院调护卫军，人数更多办事更牢。”
他最后柔声看攸宁：“以后记得了，做奴才的，忠心得够，脑筋也得多动。”
“对不住良哥，我真蠢，怎么总能坏事。”
舒良皱眉，拍拍她抖起来的肩：“不许说胡话！”
他遵照着祁钰的处事，沉吟道：“护卫得换上便服。殿下把陛下放很重，他此时心绪失控不假，可若等定了神，知道我们在陛下大婚夜搞得满城风雨的……”
“走！先散出护卫去四处找，然后咱俩结伴去找殿下。”
“别别，我们得快。我们俩分头找，更快。”
舒良回头望攸宁，眼神担心。
“我一个人能行！良哥你脚程快，快去东院调护卫。”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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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了。
祁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大街边上。
往来的路人纷纷扭头看他，指点着他嬉笑。
他猛打了个喷嚏。
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礼服不见了，头上的元服也不翼而飞，身上只余白色的里衣。
祁钰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想起了：昨晚自己出府后，在大街上胡乱走了大半夜，之后便不记得。
他知道自己是蚂蚁的酒量，很可能之后就睡倒在这儿了。
站起身，祁钰继续茫然地走着，心道：幸好这偷衣贼还给自己留了靴子。
他沿街一直往前走，直到看到了一杆酒旗。
他拨开帘，进了这家食肆。
摸到手上的黑珊瑚扳指，他暗松了口气。来到楼上的柜台，往前头一搁：“掌柜的，看看这个，能换多少酒？”
店家抬起头，惊异地打量眼前这人——倒像是刚从床被里钻出来的。
店里吃早点的食客们，也都伸直了脖子看祁钰。边吧嗒着嘴，边犯起嘀咕：还从没见过一大清早上——就跑来灌酒的。
珊瑚扳指的光泽刺到了店家仰起的眼。他揉着眼讪笑：“回公子，甭管啊您酒量多大，这宝贝扳指能换的酒，都够您闷着头喝上个一整天！”
“好。”祁钰淡淡展颜，“那我就来个一天的酒。”
左右顿响起一片异声。
祁钰抄起了一执壶，接过了一酒杯。也不去理会两边笑嘻嘻或惊谔谔的一张张脸，从中径直穿过，在角落里的一桌落座了。
他的眼望向了桌右的窗下风景，那里渐渐热闹起来，可他的心却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他回想起了昨晚在奉天殿上，自己污了她的皇后翟衣，她却做了什么。
祁钰浅笑着，摇了摇头——不愧是她。
这个天底下的女子里，只有她一个——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
斟满了第一杯，祁钰的心头冒出了第一个疑问：明月，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吗？
祁钰自嘲地笑了，接着仰头饮尽了这杯酒：
如她已不记得自己了，那自然是正常的。
自己真是荒唐之极啊。你凭什么要她记得自己啊？就因为，她六岁时说了一句我要嫁给你吗。一句家家酒一样的童言啊。
更何况，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即使当时的她出于真心，可自己拒绝了啊。
可笑，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和一个六岁毛孩儿一样的幼稚。而且自己一直在向别人索要着的东西，是一个别人曾经小心翼翼捧到自己手里、却被自己立马扔到地上的东西。
……可是，万一不是，她还记得自己呢……
于是第二个疑问来了：若是记得，那明月昨天认出自己了吗？
祁钰把酒盅放到唇边，细细地浅尝起来：
如她已不认不出自己了，那自也是正常的。
可若她认出了，有无可能，她心里有话想对他说，但昨天大典上不方便，等她忙完了婚礼会来找他叙旧呢？还是说，他们之间相对已是无言，于是她便明智地选择了从此装作不识……
第二杯酒，顿令他心头泛起了苦意。
祁钰拿出第三个疑问的时候，感觉心里发着颤：有没有万一的万一的可能，明月她，此时此刻的心里还爱着阿圆？
紧接着是他的苦笑摇头：前提是她小时候的那种想法真的是爱么？
如果那的确是爱，但她现在已不爱了，那当然也是正常的。
可如若她此时此刻的心里还爱着阿圆，那么这场举天下女子所羡的婚礼，会不会它的新娘是被迫接受它的，因为那柄可以点碎一切蝼蚁的皇权？
可他眼前立时浮现了奉先殿广场前的画面：明月和皇兄四目相对的眼神。
祁钰苦笑道：自欺欺人，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于是他慢慢地低嘬，饮完了第三杯酒。
一杯接着一杯，黄汤入喉。今天的自己竟然酒量如江海，怀一颗求醉之心，却始终不能如愿。他仍是心有不甘：为什么，上天？如果这是您想要的结局，当初又为什么要给我们上元节，为什么给我们古橡树，为什么给我们燕山雪谷？为什么给我们天生一对的名字，要让我们一个叫阿圆、一个叫明月？为什么两个名字的由来都是生辰？为什么非要让我们一个降生在腊月十五，一个降生在元月十五？
天色渐暗，祁钰从清晓喝到了入夜。
渐渐地，他窗边的饮影不再突兀了，悄然地融入进了慢慢壮大的酒客群体之中。
可是，正当他提起空壶再去舀酒之时，店家两手一摊：一天的酒已喝完了。
店家最终看着他眼巴巴的目光，饶了他一壶。
他顺走了执壶酒杯，悠悠然步出了店门。
在门旁的大渣斗儿前，一人竟探了上半身进去，在里面翻找着垃圾。
良久，那人终于掏出来了个小酒盏，眼里直放光。却见他虽衣服脏兮兮的，却是方巾和蓝衫。
他正仰着脸嘬酒滴的时候，祁钰来到他跟前，一手搭上了他肩膀：
“兄台是什么功名啊？”
那人的酒意被打断，没好气地看祁钰：“落第秀才一个。”
“原来是齐长兄。”
秀才只当是在挖苦他。
“兄台是读书人，背得出苏轼的《水调歌头》么？”
“苏轼可写了四首水调歌头呢，却不知——足下指的是哪一首？”秀才骄傲地扬起眉。
“当然是最有名的那首了。”
秀才摇着头嗤笑。
“兄台给我背一遍，我给你酒喝。”
对方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祁钰的眼神大变为满满的和气。
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上了暮色昏昏的街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秀才引吭而诵，一只摊开的掌伸到了旁边的祁钰胸前。
祁钰会意地递给他酒杯，抬目一望，望不见皎皎云中月。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秀才念完一句，旁边傻笑的祁钰就提壶喂他一口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尾声圆字，轻如梦呓。趁祁钰失神之际，秀才抢过了酒壶。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咕咚咕咚地喝干了酒壶，一声喟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秀才，我最喜欢里面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秀才眨巴眨巴眼，猛地打了个醉嗝。
“月有阴晴圆缺！”祁钰瞪大了醉眼，脸直愣愣地逼视到秀才鼻子前。
“你听到了么，他说：月有阴、晴、圆、缺……月有圆——这是他说的！这是苏东坡说的！”
祁钰猛地一把揪住了秀才的衣衽不肯放，是质问的眼神。
秀才轻撇了嘴唇，半合的眼却压根不看他：
“这句虽是在后，但只为比兴罢了。前句才是作者正意——人有、悲、欢、离、合啊！”
说完，秀才奉送了祁钰酒壶。
他正了正方巾，摇摇晃晃，告辞走远了。
祁钰半张着口，半瞪着眼，久久地立在原地。
原来所谓的月有圆，对应的却是——人有离啊。
他膝盖一软，整个地扑跪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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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独自一人，已经找了一整夜，又一整天，还是没有祁钰的踪影。
眼看着天色入了墨，她整个身子无力地坐到了街边，两手扶着额，久久不止地喘着气。
这时一人走近。她抬眼一看，那人满脸的乐滋滋神色，手心里朝上弹玩着一团金丝球。
她转身向上一瞧，原来这里是一家典当铺的门阶。
那顾客与她擦肩而进时，她眼睛瞪大了看着金丝球。
金丝绣线！
她起身，一个健步上前，正正地在门槛前拦住了他去路。
攸宁满眼的怒与惧：“说！你把这金丝的主人弄哪儿去了？！”
那瘦老头呆了一呆：“你这妮子给我让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疯话……”
“听不懂？那我给你说明白些！我是被派出来找王爷的。这金丝是衮龙袍上才有的，衮龙袍是只有皇爷王爷才有的。你敢抽王爷衣服上的金丝，王爷就能抽你人皮里的筋丝！你要对王爷做了别的……”
瘦老头马上听懂了，吓得牙直打架：“没有没有！我就拿了他衣服，抽了他金丝，再没敢做别的！”
攸宁在瘦老头的殷勤指引下，来到另一处街边。
老头苦着脸，弓着腰：“我今天早起路过，就见他躺在大街这儿睡着。我见他衣服上绣着一条金丝长虫，就起了贪心，就偷去了他衣裳和帽子。”
攸宁扔下了老头，在方圆附近的街上寻问一个只穿里衣的人。
找进了一家酒馆，她终于问出了这里有这么个人：喝了一天的酒，然后出门跟一个酒鬼书生勾肩搭背地走了。
夜已入深。
攸宁沿着酒客指的方向，越走越荒僻，她也越走越慌急。
忽地，她听到前面一个菜园子里，人声嘈杂。
奔近，她竟然听到，里面传出来有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
待跑进了菜园的篱门，攸宁登时被眼前一幕给吓呆了。
只见一群短褐汉，围在菜地墙角的一大坑粪池边上。
最前面有一人，被背着双手五花大绑，众人把他按跪在粪池前的泥地上。
“告不告饶？”为首一人菜户打扮，气呼呼地掐住了被绑之人的后颈。
“不告……”对方话音未落，头就整个儿被捺进了粪水里头。
粪池表面咕嘟咕嘟地冒了半天黄泡儿。
“告不告饶！”对方的脸被提起，接着又一声喝问。
“要说几遍？爷爷不告。”他的头马上又被埋进了池内。
那人口中呜呜乱叫，手脚乱挣起来，满衣的粪汁四下里飞溅而去。
周围的人堆顿时开始不住地闪躲，一片的鸡飞狗跳。
“好，你是爷爷，不告是吧？那我们几个，就来多孝敬爷爷几口酒！”几只手齐齐出动，按下他的项。
刚一松手，他就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孝敬我的是什么酒？”
“黄酒——好喝吗？”
“……好喝，好喝。不过，我今天酒喝饱了，我得走了，改日……”
“别改日了，就今天喝个痛快！”
“住手！”
攸宁飞奔过来，扑到了祁钰跟前，死死地拦在了他身前：
“你们在干什么？！”
“哪儿冒出来的毛丫头？这醉汉在我菜园里撒酒疯，你看看，踩坏了我多少菜苗！我们在教训他，轮到你说三道四？”菜户怒瞪着攸宁，指着园子里的随着醉汉曲连脚步而一路延伸的坏苗，一脸的痛心疾首。
“给。”攸宁从腰包里掏出来一块金锭子，扔到了他们眼前。
“这些够不够赔你的菜苗？”
菜户被这么大块的金锭子给闪到了腰，目定口呆。半天才嗫嚅道：“够了，够了。”
“算了算了。我们走吧。”他捧起金锭，带着自己找来的打手们就要离开。
攸宁抱住了仍在喃喃着醉话的祁钰，眼含泪花地冲他们吼道：“打完了人就想跑？！”
“你们可知自己打的是什么人？他是普天之下和当今皇爷血脉最亲的皇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肩膀上都各有几个脑袋，竟然敢……”
攸宁说不下去了。
这声音如五雷，猛轰在了前面菜户和打手们的顶上。
祁钰很快就被松开了绑。攸宁搀着他，匆匆地往府里赶。
跟在身后的菜户哆哆嗦嗦地上前：“这位姑娘，小的罪该万死……就让小的来搀扶殿下吧！”
攸宁定住了脚步，点了点头。
她松开祁钰的胳膊，搭在菜户背上。
她不是觉得粪水污了自己，而是觉得自己污了殿下。
菜户的脚步更快，很快就扶着祁钰踏进了郕王府门。
在他们去祁钰住所的路上，与夜珠撞了个正着。
“你和舒良今天去哪儿了？还有殿——”
夜珠话没说完，手里的提灯正正照到了中间被搀之人，和他神志不清的脸上。
“殿下！”
攸宁脸色苍白了，对她嘘声：“姐姐小声！这事不能惊动了娘娘。”
夜珠想通了关节，收住声点点头。
她们压低了脚步声，去下房里叫出了三五个丫鬟。
推开了皎舍的门，攸宁一回头，见松开了祁钰的菜户仍站在门阶下，手足无所措。
她神情复杂地看他：“你先回去！你干出的好事，回头我们会找你理论的。”
菜户咚地一声跪地。
“你干什么！”
“小人有眼无珠，犯下了死罪，刚才竟那般地折辱了郕王爷！小人只想今晚就跪死在这里……”
夜珠回过头，声音冷冷的：“急什么。你明天来也不迟，今晚回去还能料理好后事。”
菜户身子一震，喏喏地拜退而下。
舒良闻讯赶来：“阿宁，你还说自己坏事儿哩！你单一个人，强过比我们两千护卫军。”
攸宁摇了摇头：“我坏的事，回头我再原本地告诉你。良哥，你快去歇下吧。”
攸宁和夜珠把殿下扶进了房间，招呼丫鬟们上来，换下他的衣服。
转过头，却见她们虽没紧捂口鼻，却都一个个地，望着上下满是点点粪水的脏衣畏缩着。
夜珠怒从心头起，却又不敢大声发作，一转身就将她们全部推到房门，轰了出去。
她帮衬着攸宁换下里衣：“瞧我管教出来的小姐们。”
四只手猛然间都停住了，攸宁眼睛惊愕，看着祁钰前臂的几处鞭痕。
因为短而细长，之前没有发现。可是每道伤痕都入肉很深。
夜珠的眼泪直打转，转头向窗外，恨恨道：“这个王八蛋！”
攸宁面如死灰，不敢多回。
两人在祁钰伤口上细敷好药粉，把他扶上了床。夜珠嘱咐攸宁尽早歇息，便回房了。
攸宁在他床边打了地铺，躺下了。
祁钰看样子已无大碍，合眼沉沉地睡去了。
可她的眼却压根合不上。看着床上，泪无声地往脸下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