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就放这儿吧。”
皎舍里，青乔来送药，手里捧着熬了大半个时辰的汤药。
她应了祁钰的话。看了一眼桌案上空空如也的盉碗，满意地嘴角上扬了。
虽然经那日大闹一场，惹得本就气血双虚的祁钰呕了不少血。不过令青乔感到欣慰的是，那事过后，祁钰就开始乖乖喝药了，到如今已四五天了。
青乔换了药碗，端着空碗就要退出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剧咳。
她抬目去看，只见祁钰低着首，捂紧了口。
祁钰见她注意到了，忙用力压下了咳意。
但是，青乔还是看到了他遮掩的手下面惨白的脸色。
“我没事，杭先生。”自从上次和青乔闹翻了脸后，祁钰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我的疏忽，昨晚没盖好被子。”
青乔听这咳嗽声，总感觉不太对劲。
“那可不行，以后可得注意。”
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拿着碗，退出了房间。
出了门。走出了几步，她忽然转身，走回到竹窗前。
隔着窗纸，她看到里面的人影起了身，不知在做些什么。像是发觉了什么，他马上回身躺下。
青乔回过头，端起了下巴：
好，让我看看——这位殿下在耍什么花样。
第二天。
青乔进到皎舍里时，攸宁正搀着祁钰去到后花园活动，
她放下药碗，走到门口，抬起手远眺了眺，无人。
青乔马上回身，带上门，开始在房间里四下打量。
她眯起双眼，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这药被殿下您藏在哪儿了。”
目测了一圈儿，无果，她开始到处小心翼翼地翻找。
把竹舍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点。
青乔挠挠头。想了一会儿，皱起鼻子开始到处闻，到处嗅。
闻着满屋里的中药味儿，似有若无，青乔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明亮的窗台上，一众葱郁卉草里，有一盆花开得分外鲜艳。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格下。
捧起那盆芍药，她伸出手，挖了一指土壤。
送到鼻前，青乔果然闻到了那熟悉的中药香。
祁钰回屋，见青乔来了，脸上颇有些不自然。
“杭先生辛苦了。就放桌上吧，我等会儿喝。”
青乔不说话，只看着祁钰的脸，盯得祁钰有些心里发毛。
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在桌前：“殿下，请现在就服药吧。”
她顿了顿道：“热药，疗效好。”
祁钰扶着走到榻边，坐下。
抬起头，神色有些异然：“我一会儿就喝下的。我知道您还有别的病人，就算不忙了，也回去歇息吧。”
青乔瞄了一眼手边的中药，不动声色地移眸向祁钰：“虽然您是殿下，但既然生病了，就须听医生的话。这碗汤，请您在我的面前喝下。”
祁钰闻言愕然，他沉默了一阵，道：“杭先生，您，过分了。”
他抬起头，盯着青乔看：“您这是……在监视我么。”
青乔抬起不置可否的眼神，轻吐道：“民女不敢。”
她的目光突然灼灼起来：“也不知，是我过分，还是殿下过分。”
青乔回身，去窗台，一只手捧起了那盆芍药，走到了祁钰面前。
祁钰一阵沉默。
青乔伸鼻嗅了一嗅花香，正视着祁钰低着的头，用戏谑的语气地道：“难怪这盆芍药花开得如此动人，原来，是进补了郕王殿下的老药汤啊。”
祁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冷哼一声。索性又躺到了床上，转过身。
青乔放下了芍药，拿起了中药。
她用调羹轻搅了搅汤，低头轻语道：“殿下，请喝药。”
青乔见祁钰不理会她，便敛裙跪下，手里举碗，低眉朗声道：
“殿下，请喝药。”
祁钰只觉一阵无语和恶寒。
面壁而卧的他，口张了半天，终于冷冷地吐声道：
“杭先生，您强行喂人喝药的样子，真让人厌恶。”
青乔面不改色，轻声道：“我知道了，所以，殿下，请喝药。”
“您是要让我一直端着碗吗？”
祁钰恨恨地道：“好、好，我知道，您想做走方郎中，走遍名山大川、叠彩峰岭，那就请您即刻动身吧！我把先前说的话收回。我郕王府，容不下您这尊——药师菩萨。”
青乔笑容可掬，捧着热汤道：“好的，您病好之后，我会马上离开王府的。殿下，请喝药。”
祁钰忽然猛地坐起了身。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剧咳，一只手指着青乔：“杭先生，你的药我不喝！
因为现在，你这个人只让我觉得恶心。我之前错看你了！”
青乔只好奇地摸起了下巴：“咦，殿下此话怎讲？”
祁钰深深喘了几口气，抬起冷冷的目光看向青乔：“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贵的杏林之人。可我发现我错了。你有一双起死回骸的妙手，京师里有大把的重病患、难病患等着你去救，可你却把时间全浪费在我这么一个求死之人的身上。值得么？！”
青乔把笑意尽数收起了，深吸了一口气，道：“值得。”
她敛容正色，徐徐开口道：“不管殿下你信不信，在我心目中，来到我面前的所有病患，都是平等的。我的眼睛里，他们是一样形容，一样颜色，它们从不区别高低还是贵贱，不区别殿下还是乞儿。但是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凡经我施救之人，我都会一救到底。”
祁钰听完，愣住了一会儿，低头沉默不语。
青乔轻咧开嘴的时候，露出了边上的一颗小虎牙：“我的职责范畴不止是让想活的人活，也包括让想死的人不想死。所以，殿下为什么想死，说来听听？”
祁钰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移话题道：“说得蛮动听的。其实你是知道，治好了我，你就可以得到大笔大笔的银子赏赐，不是么？”
青乔跪得累了，低头轻揉着膝盖：“那好吧，看在贤妃娘娘的面子上，这笔诊费我就免了，治好了您我分文不收！请殿下喝药。”
“即使不收钱，你目的也不纯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博得大名！因为你知道救活了我，太皇太后一定会下旨嘉奖你，到时候你的医名就响彻京师、传遍天下了，对不对！”祁钰扶着桌角，咬牙切齿地道。
“殿下我在此起誓，等你不需要我了，我就改名换姓来行医。”青乔举起四指，郑重其事道。
青乔看着摇晃的汤药，慢条斯理地继道：“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没人会说我。到时候若是太皇太后下旨嘉奖，嘉奖的是杭青乔，和我有什么关系？殿下请喝药。”
祁钰已经被气得口吐白沫，瘫倒在榻上。
“殿下说完了吗？殿下说够了吗？殿下说得口渴了吗？殿下喝药吗？”
“不喝！我绝对不喝。你撬开我的嘴，喂我喝吧！”祁钰垂死病中惊坐起。
“民女可没那么大的胆子。”青乔撇了撇嘴，道。
祁钰松了一口气。
“既然殿下执意去死，民女也实在没有办法了。毕竟，殿下是殿下，也有想死的自由。不过是多了三个人陪葬罢了。”
祁钰闻言，瞠目结舌，不知何意。
“哪三个人？”青乔扳起了三根手指，自言自语道。
“您死后，吴妃娘娘的膹菀之症肯定会恶化，肺估计都得咳出半个。若说她不会病死，阎君都不信。
攸宁悲痛过度，肯定会去再找舒良一趟。到时候没了您拦着，她会被他真地杀死。
还有一个是我。到时候，我怎么可能再去浪迹天涯游山玩水？治死了您，我肯定会获罪。太皇太后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庾死是我注定的结局。”
青乔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些许尘灰。
她放好了已凉的药碗，朝着祁钰拱了拱手，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祁钰呆坐在榻上，宛若雷击一般。
是啊。
自己总以为舒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攸宁的过失，非要杀她。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无旁人知，只可能是攸宁自己告诉他的。阿宁是因为不愿在自己面前说过的不会自戕的誓，所以才将这件事告诉了舒良，借他的手来杀了自己？自己活着，她尚且痛苦如此，若是自己真的死了，阿宁她会不去寻死么？这一点，连杭先生都想到了，自小和她生长一起的自己，居然没有想到？
至于杭先生，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母亲的救命恩人，自己究竟是怎么的脏心烂肺之辈，才会弃她的生死于不顾？
还有，自从产生了想死的念头之后，他就好像失忆了一样，完全地忘了母亲，忘了她的性命安危，忘了若是自己死了，留下她独自一人来面对孙太后，她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青乔走出门外了。
见青乔已经不在了，他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跳下来。摸到桌上的药，双手捧起药碗，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仰起头喝药。
靠在门外的青乔，听到了动静，捂嘴偷笑。
青乔清了清嗓子，把脸一板，回身把门一推。
他抬起头，看到了青乔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祁钰摸摸脸，一脸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
“来！再来一局！”
夤夜下的赌坊里，喝五吆六之声不绝于耳，舒良的声音里透出着酒气。
虽然自己的那场闹剧落幕后，殿下终于肯喝药了。但是那天过后，杭大夫就一直不让他去看望殿下了。
这些天以来，没有地方可去的他，只能来这里度日了。
一想到过去和未来殿下在京师里累卵一般的命运，舒良的心头就泛起一阵苦涩。
而再想到为殿下找到那个人这件事，自己没有做到，而且永远也无法做到了，舒良就只能一杯杯地猛灌自己黄酒。
“中贵，瞧您醉的，连牌都拿不稳了，我们还怎么和您玩呀？大家伙散了散了。”
赌桌上，东边的闲家看舒良醉眼惺忪，头还一沉一沉的，笑着拿他打趣。
舒良闻言，猛地打起了精神：“我看你们谁敢走！我这把，又是胡局。”
“瞧我的，豹子头林冲！”舒良挑起眉，手提一张叶子牌，摇摇晃晃地掷到牌桌中央。
“哟！可以啊。要不起，您接着出，接着出！”众人纷纷摇头。
舒良沉吟片刻，得意地一笑：“一对九丙。”
牌面上雕的是阮氏兄弟。
“一对九条管上。”北边闲家取出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慢条斯理地笑道，“要论水战，石碣村人可不敌——浔阳江里伏得七日七夜的张顺。”
“对了，舒老爷，说起来我可得有俩月没见过您了。这么久以来，您怎么就一直没来赌坊啊？”东边闲家想起问道。
“你问这做什么？”舒良脸色酡红，横了他一眼。
“这，小人我不是挂念您挂念得紧嘛。”东边闲家陪笑道。
“我……前段时间出京有事。”
东边闲家闻言，收住了笑，皱眉看舒良：“这——您可就不够意思了啊。咱哥儿几个和您在此处厮混这么久了，我以为，我们大伙早就处成兄弟了，您怎么说话还像防贼似的防我们啊！”
他拨弄着手里的牌，一脸无奈地道：“反正我是拿您当兄弟，去郕王府打听了您好几回了，可回说，您一直都在府里面啊……”
舒良闻言，脸上颇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默不作声了。
北边闲家见舒良有点发窘了，忙笑给了桌东那人一拳。
东边闲家趁机捂着心口：“伤心啊，您还是拿我们当外人啊。”
北边闲家不再看他，笑着向舒良道：“这么久了，您在府里闭门不出，我们估摸着，您是生什么病了？”
“我没病。”舒良轻轻摇摇头。
他扶着额角，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是我家殿下病了。”
“是么。”东边闲家凑过身来，一脸八卦地追问，“郕王殿下得了什么病？怎生病的？”
舒良猛地过去，揪起了他的耳朵：“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少打听我们家殿下的事。”
东边闲家护疼，连连告饶称是。
舒良抬起头道：“该谁了，出牌出牌！”
“十万贯，军师吴用，撂下！”这时，西向里一直静默的坐庄叫了牌。
他的手指夹起那张薄骨牌，在舒良眼前晃悠着笑道：“您大可不必如此谨慎。太皇太后搞出的动静可不小，在下都听说了，殿下得的是破伤风。”。
北东两人发出呀声，脸色均是一变。
舒良默然。
东边闲家追问舒良：“是吗，你家殿下是怎么得的破伤风啊？”
舒良撇撇嘴，没好气地回道：“你说破伤风是怎么得的，肯定伤口感染得的啊。”
东边闲家哦了一声。
可停了一会儿，北边闲家忽然摇了摇头：“可是郕王这样的天潢贵胄，金玉一般尊贵的人物，每日里，估计指甲养得长长的，怎么会有什么磕碰、受什么伤呢。”
“金尊玉贵，就不会受伤啦。吕洞宾，还被狗咬过呢！”舒良幽幽地道，似是意有所指。
沉默了半晌，舒良忽然砸出来了一张浪子燕青。
他伏在桌案上，低着醉眼喃喃道：“老子改天，一定要去好好地修理修理他……”
“修理修理谁？”诸人见舒良趴在赌桌上，眼看就要醉倒了，好奇地追问道：“您说的话，小人怎么听不明白啊？”
舒良抬起埋在胳膊里的头，迟钝地伸手，将眼前那张牌轻轻地弹飞了：
“一个菜户，一个癞狗都不如的菜户。他竟敢，竟敢鞭打我们殿下，竟敢折辱我们殿下……”
说完，他又一头趴到了赌桌上。
“啊，天底下竟会出这种事？天底下竟会有如此不知死活之人！”众人闻言大惊，纷纷围拢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跟我们讲讲！修理他，我们跟您一起去吧？”
众人等了半天，不见被围坐在中央的人有动静。
隔了良久，舒良忽然缓慢地抬起头，将周围一圈的六个大眼挨个儿看了个遍。
这时他嘿嘿一笑：
“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七至十二把交椅，总共七千万贯！我胡了！”
舒良扔完了手中牌，回头趴下身，一把抱走了底池里所有牌家的筹码。
“您等等啊您，我有呼保义宋江，万万贯！该胡的是我啊！”东边闲家哀嚎道。
“启禀娘娘，他说完了这些后，就醉得人事不知了。”
寿安宫的榭台，三个人敬恭地跪在门内。
他们抬起了脸。那三张脸，分明是赌坊里的那位庄家和两位闲家。
良久，女声略略欣慰地说道：“不错。”
“我把你们安插在他身边这么久了，你们总算是派上点用处了。”
东边闲家闻言，语气略带幽怨地轻声说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啊。这死太监的嘴啊，严得很。我们这次能把他的嘴撬开，您可不知道，有多不容易。”
“嗯。”孙太后点了点头，“他没有——起什么疑心吧？”
北边闲家拱手道：“娘娘，怎么会？我们在他身边埋了这么久。没有起疑的可能。”
“知道了。”孙太后抬起葱指，轻揉了揉太阳穴，“好，本宫也倦了，你们下去吧。”
三人齐声道了是。
东边闲家抬起了头，望着前方帘纱外朦胧的背影，小心地问道：“娘娘，不知道我们今日获知的此消息，是否有用呢？”
孙太后回首看了眼发问者，又看向前方，轻笑了一声：
“有用。”
她的声音轻若梦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信息，对我都有用。”
东边闲家讪笑地开口道：“那若是有用的话……”
“好的。”孙太后已明白其意，移眸示意身旁人。
伴随着身旁人打开匣奁的声音，身后的三人都发出了既喜且惊的呻吟声。
帘幔在一阵袭来的夜风中婆娑起舞。
孙太后支着颐，若有所思：虽然这个消息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处，但毕竟，是自己从那个人身上摸索得来的第一个消息。
皎舍里，青乔来送药，手里捧着熬了大半个时辰的汤药。
她应了祁钰的话。看了一眼桌案上空空如也的盉碗，满意地嘴角上扬了。
虽然经那日大闹一场，惹得本就气血双虚的祁钰呕了不少血。不过令青乔感到欣慰的是，那事过后，祁钰就开始乖乖喝药了，到如今已四五天了。
青乔换了药碗，端着空碗就要退出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剧咳。
她抬目去看，只见祁钰低着首，捂紧了口。
祁钰见她注意到了，忙用力压下了咳意。
但是，青乔还是看到了他遮掩的手下面惨白的脸色。
“我没事，杭先生。”自从上次和青乔闹翻了脸后，祁钰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我的疏忽，昨晚没盖好被子。”
青乔听这咳嗽声，总感觉不太对劲。
“那可不行，以后可得注意。”
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拿着碗，退出了房间。
出了门。走出了几步，她忽然转身，走回到竹窗前。
隔着窗纸，她看到里面的人影起了身，不知在做些什么。像是发觉了什么，他马上回身躺下。
青乔回过头，端起了下巴：
好，让我看看——这位殿下在耍什么花样。
第二天。
青乔进到皎舍里时，攸宁正搀着祁钰去到后花园活动，
她放下药碗，走到门口，抬起手远眺了眺，无人。
青乔马上回身，带上门，开始在房间里四下打量。
她眯起双眼，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这药被殿下您藏在哪儿了。”
目测了一圈儿，无果，她开始到处小心翼翼地翻找。
把竹舍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点。
青乔挠挠头。想了一会儿，皱起鼻子开始到处闻，到处嗅。
闻着满屋里的中药味儿，似有若无，青乔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明亮的窗台上，一众葱郁卉草里，有一盆花开得分外鲜艳。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格下。
捧起那盆芍药，她伸出手，挖了一指土壤。
送到鼻前，青乔果然闻到了那熟悉的中药香。
祁钰回屋，见青乔来了，脸上颇有些不自然。
“杭先生辛苦了。就放桌上吧，我等会儿喝。”
青乔不说话，只看着祁钰的脸，盯得祁钰有些心里发毛。
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在桌前：“殿下，请现在就服药吧。”
她顿了顿道：“热药，疗效好。”
祁钰扶着走到榻边，坐下。
抬起头，神色有些异然：“我一会儿就喝下的。我知道您还有别的病人，就算不忙了，也回去歇息吧。”
青乔瞄了一眼手边的中药，不动声色地移眸向祁钰：“虽然您是殿下，但既然生病了，就须听医生的话。这碗汤，请您在我的面前喝下。”
祁钰闻言愕然，他沉默了一阵，道：“杭先生，您，过分了。”
他抬起头，盯着青乔看：“您这是……在监视我么。”
青乔抬起不置可否的眼神，轻吐道：“民女不敢。”
她的目光突然灼灼起来：“也不知，是我过分，还是殿下过分。”
青乔回身，去窗台，一只手捧起了那盆芍药，走到了祁钰面前。
祁钰一阵沉默。
青乔伸鼻嗅了一嗅花香，正视着祁钰低着的头，用戏谑的语气地道：“难怪这盆芍药花开得如此动人，原来，是进补了郕王殿下的老药汤啊。”
祁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冷哼一声。索性又躺到了床上，转过身。
青乔放下了芍药，拿起了中药。
她用调羹轻搅了搅汤，低头轻语道：“殿下，请喝药。”
青乔见祁钰不理会她，便敛裙跪下，手里举碗，低眉朗声道：
“殿下，请喝药。”
祁钰只觉一阵无语和恶寒。
面壁而卧的他，口张了半天，终于冷冷地吐声道：
“杭先生，您强行喂人喝药的样子，真让人厌恶。”
青乔面不改色，轻声道：“我知道了，所以，殿下，请喝药。”
“您是要让我一直端着碗吗？”
祁钰恨恨地道：“好、好，我知道，您想做走方郎中，走遍名山大川、叠彩峰岭，那就请您即刻动身吧！我把先前说的话收回。我郕王府，容不下您这尊——药师菩萨。”
青乔笑容可掬，捧着热汤道：“好的，您病好之后，我会马上离开王府的。殿下，请喝药。”
祁钰忽然猛地坐起了身。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剧咳，一只手指着青乔：“杭先生，你的药我不喝！
因为现在，你这个人只让我觉得恶心。我之前错看你了！”
青乔只好奇地摸起了下巴：“咦，殿下此话怎讲？”
祁钰深深喘了几口气，抬起冷冷的目光看向青乔：“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贵的杏林之人。可我发现我错了。你有一双起死回骸的妙手，京师里有大把的重病患、难病患等着你去救，可你却把时间全浪费在我这么一个求死之人的身上。值得么？！”
青乔把笑意尽数收起了，深吸了一口气，道：“值得。”
她敛容正色，徐徐开口道：“不管殿下你信不信，在我心目中，来到我面前的所有病患，都是平等的。我的眼睛里，他们是一样形容，一样颜色，它们从不区别高低还是贵贱，不区别殿下还是乞儿。但是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凡经我施救之人，我都会一救到底。”
祁钰听完，愣住了一会儿，低头沉默不语。
青乔轻咧开嘴的时候，露出了边上的一颗小虎牙：“我的职责范畴不止是让想活的人活，也包括让想死的人不想死。所以，殿下为什么想死，说来听听？”
祁钰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移话题道：“说得蛮动听的。其实你是知道，治好了我，你就可以得到大笔大笔的银子赏赐，不是么？”
青乔跪得累了，低头轻揉着膝盖：“那好吧，看在贤妃娘娘的面子上，这笔诊费我就免了，治好了您我分文不收！请殿下喝药。”
“即使不收钱，你目的也不纯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博得大名！因为你知道救活了我，太皇太后一定会下旨嘉奖你，到时候你的医名就响彻京师、传遍天下了，对不对！”祁钰扶着桌角，咬牙切齿地道。
“殿下我在此起誓，等你不需要我了，我就改名换姓来行医。”青乔举起四指，郑重其事道。
青乔看着摇晃的汤药，慢条斯理地继道：“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没人会说我。到时候若是太皇太后下旨嘉奖，嘉奖的是杭青乔，和我有什么关系？殿下请喝药。”
祁钰已经被气得口吐白沫，瘫倒在榻上。
“殿下说完了吗？殿下说够了吗？殿下说得口渴了吗？殿下喝药吗？”
“不喝！我绝对不喝。你撬开我的嘴，喂我喝吧！”祁钰垂死病中惊坐起。
“民女可没那么大的胆子。”青乔撇了撇嘴，道。
祁钰松了一口气。
“既然殿下执意去死，民女也实在没有办法了。毕竟，殿下是殿下，也有想死的自由。不过是多了三个人陪葬罢了。”
祁钰闻言，瞠目结舌，不知何意。
“哪三个人？”青乔扳起了三根手指，自言自语道。
“您死后，吴妃娘娘的膹菀之症肯定会恶化，肺估计都得咳出半个。若说她不会病死，阎君都不信。
攸宁悲痛过度，肯定会去再找舒良一趟。到时候没了您拦着，她会被他真地杀死。
还有一个是我。到时候，我怎么可能再去浪迹天涯游山玩水？治死了您，我肯定会获罪。太皇太后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庾死是我注定的结局。”
青乔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些许尘灰。
她放好了已凉的药碗，朝着祁钰拱了拱手，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祁钰呆坐在榻上，宛若雷击一般。
是啊。
自己总以为舒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攸宁的过失，非要杀她。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无旁人知，只可能是攸宁自己告诉他的。阿宁是因为不愿在自己面前说过的不会自戕的誓，所以才将这件事告诉了舒良，借他的手来杀了自己？自己活着，她尚且痛苦如此，若是自己真的死了，阿宁她会不去寻死么？这一点，连杭先生都想到了，自小和她生长一起的自己，居然没有想到？
至于杭先生，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母亲的救命恩人，自己究竟是怎么的脏心烂肺之辈，才会弃她的生死于不顾？
还有，自从产生了想死的念头之后，他就好像失忆了一样，完全地忘了母亲，忘了她的性命安危，忘了若是自己死了，留下她独自一人来面对孙太后，她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青乔走出门外了。
见青乔已经不在了，他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跳下来。摸到桌上的药，双手捧起药碗，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仰起头喝药。
靠在门外的青乔，听到了动静，捂嘴偷笑。
青乔清了清嗓子，把脸一板，回身把门一推。
他抬起头，看到了青乔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祁钰摸摸脸，一脸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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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再来一局！”
夤夜下的赌坊里，喝五吆六之声不绝于耳，舒良的声音里透出着酒气。
虽然自己的那场闹剧落幕后，殿下终于肯喝药了。但是那天过后，杭大夫就一直不让他去看望殿下了。
这些天以来，没有地方可去的他，只能来这里度日了。
一想到过去和未来殿下在京师里累卵一般的命运，舒良的心头就泛起一阵苦涩。
而再想到为殿下找到那个人这件事，自己没有做到，而且永远也无法做到了，舒良就只能一杯杯地猛灌自己黄酒。
“中贵，瞧您醉的，连牌都拿不稳了，我们还怎么和您玩呀？大家伙散了散了。”
赌桌上，东边的闲家看舒良醉眼惺忪，头还一沉一沉的，笑着拿他打趣。
舒良闻言，猛地打起了精神：“我看你们谁敢走！我这把，又是胡局。”
“瞧我的，豹子头林冲！”舒良挑起眉，手提一张叶子牌，摇摇晃晃地掷到牌桌中央。
“哟！可以啊。要不起，您接着出，接着出！”众人纷纷摇头。
舒良沉吟片刻，得意地一笑：“一对九丙。”
牌面上雕的是阮氏兄弟。
“一对九条管上。”北边闲家取出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慢条斯理地笑道，“要论水战，石碣村人可不敌——浔阳江里伏得七日七夜的张顺。”
“对了，舒老爷，说起来我可得有俩月没见过您了。这么久以来，您怎么就一直没来赌坊啊？”东边闲家想起问道。
“你问这做什么？”舒良脸色酡红，横了他一眼。
“这，小人我不是挂念您挂念得紧嘛。”东边闲家陪笑道。
“我……前段时间出京有事。”
东边闲家闻言，收住了笑，皱眉看舒良：“这——您可就不够意思了啊。咱哥儿几个和您在此处厮混这么久了，我以为，我们大伙早就处成兄弟了，您怎么说话还像防贼似的防我们啊！”
他拨弄着手里的牌，一脸无奈地道：“反正我是拿您当兄弟，去郕王府打听了您好几回了，可回说，您一直都在府里面啊……”
舒良闻言，脸上颇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默不作声了。
北边闲家见舒良有点发窘了，忙笑给了桌东那人一拳。
东边闲家趁机捂着心口：“伤心啊，您还是拿我们当外人啊。”
北边闲家不再看他，笑着向舒良道：“这么久了，您在府里闭门不出，我们估摸着，您是生什么病了？”
“我没病。”舒良轻轻摇摇头。
他扶着额角，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是我家殿下病了。”
“是么。”东边闲家凑过身来，一脸八卦地追问，“郕王殿下得了什么病？怎生病的？”
舒良猛地过去，揪起了他的耳朵：“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少打听我们家殿下的事。”
东边闲家护疼，连连告饶称是。
舒良抬起头道：“该谁了，出牌出牌！”
“十万贯，军师吴用，撂下！”这时，西向里一直静默的坐庄叫了牌。
他的手指夹起那张薄骨牌，在舒良眼前晃悠着笑道：“您大可不必如此谨慎。太皇太后搞出的动静可不小，在下都听说了，殿下得的是破伤风。”。
北东两人发出呀声，脸色均是一变。
舒良默然。
东边闲家追问舒良：“是吗，你家殿下是怎么得的破伤风啊？”
舒良撇撇嘴，没好气地回道：“你说破伤风是怎么得的，肯定伤口感染得的啊。”
东边闲家哦了一声。
可停了一会儿，北边闲家忽然摇了摇头：“可是郕王这样的天潢贵胄，金玉一般尊贵的人物，每日里，估计指甲养得长长的，怎么会有什么磕碰、受什么伤呢。”
“金尊玉贵，就不会受伤啦。吕洞宾，还被狗咬过呢！”舒良幽幽地道，似是意有所指。
沉默了半晌，舒良忽然砸出来了一张浪子燕青。
他伏在桌案上，低着醉眼喃喃道：“老子改天，一定要去好好地修理修理他……”
“修理修理谁？”诸人见舒良趴在赌桌上，眼看就要醉倒了，好奇地追问道：“您说的话，小人怎么听不明白啊？”
舒良抬起埋在胳膊里的头，迟钝地伸手，将眼前那张牌轻轻地弹飞了：
“一个菜户，一个癞狗都不如的菜户。他竟敢，竟敢鞭打我们殿下，竟敢折辱我们殿下……”
说完，他又一头趴到了赌桌上。
“啊，天底下竟会出这种事？天底下竟会有如此不知死活之人！”众人闻言大惊，纷纷围拢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跟我们讲讲！修理他，我们跟您一起去吧？”
众人等了半天，不见被围坐在中央的人有动静。
隔了良久，舒良忽然缓慢地抬起头，将周围一圈的六个大眼挨个儿看了个遍。
这时他嘿嘿一笑：
“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七至十二把交椅，总共七千万贯！我胡了！”
舒良扔完了手中牌，回头趴下身，一把抱走了底池里所有牌家的筹码。
“您等等啊您，我有呼保义宋江，万万贯！该胡的是我啊！”东边闲家哀嚎道。
“启禀娘娘，他说完了这些后，就醉得人事不知了。”
寿安宫的榭台，三个人敬恭地跪在门内。
他们抬起了脸。那三张脸，分明是赌坊里的那位庄家和两位闲家。
良久，女声略略欣慰地说道：“不错。”
“我把你们安插在他身边这么久了，你们总算是派上点用处了。”
东边闲家闻言，语气略带幽怨地轻声说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啊。这死太监的嘴啊，严得很。我们这次能把他的嘴撬开，您可不知道，有多不容易。”
“嗯。”孙太后点了点头，“他没有——起什么疑心吧？”
北边闲家拱手道：“娘娘，怎么会？我们在他身边埋了这么久。没有起疑的可能。”
“知道了。”孙太后抬起葱指，轻揉了揉太阳穴，“好，本宫也倦了，你们下去吧。”
三人齐声道了是。
东边闲家抬起了头，望着前方帘纱外朦胧的背影，小心地问道：“娘娘，不知道我们今日获知的此消息，是否有用呢？”
孙太后回首看了眼发问者，又看向前方，轻笑了一声：
“有用。”
她的声音轻若梦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信息，对我都有用。”
东边闲家讪笑地开口道：“那若是有用的话……”
“好的。”孙太后已明白其意，移眸示意身旁人。
伴随着身旁人打开匣奁的声音，身后的三人都发出了既喜且惊的呻吟声。
帘幔在一阵袭来的夜风中婆娑起舞。
孙太后支着颐，若有所思：虽然这个消息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处，但毕竟，是自己从那个人身上摸索得来的第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