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中绳套猛然收紧,徐娘子还未发出一声呻吟,便被勒得双目暴凸,头脸红涨。

    趁力气还未耗尽,她两手极力抓挠喉间白绫。生死关头,一瞬间尽了全力,竟将绳套挣开一丝缝隙。

    两个侍女慌了手脚,一面死死将绳套扯住,一面扬声叫道:“来人!这贱人力道恁地大!”

    随着侍女叫嚷,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管家阴着一张脸匆匆走进。他两只手青筋浮凸,将徐娘子牢牢制住。徐娘子挣挫不得,眼见面色发紫,手也软软垂了下去。

    三人见她不动弹了,刚想松一口气。忽然眼前一暗,竟是房中红烛骤灭,窗纸漏出的如银月光中,缓缓现出一道修长人影。

    “什么人...”

    老管家刚张开嘴,只觉脑后劲风袭来,未及回头,便被点中穴道,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时房中寂然无声,来人伸手探了探徐娘子鼻息,便悠悠踱至窗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啪地一声打着。

    焰光明灭不定,映出那人面如冠玉,眸中燎着一星灼人火苗。

    陆乘渊引燃红烛,推开房门,想去打开从内闩上的院门。抬头却见那道银红倩影已立在院中,正支颐垂眼,端详着阶下丛生的阔叶芭蕉。

    “你怎么进来的?”

    他微微抬眉,走到院门处负手查看。

    她只是一哂,举步向房中走去,道:“小时候穷得吃不上饭,也当过贼,会两下偷鸡摸狗的本事——大人要治我擅闯民宅之罪么?”

    说着,也不等他答,径自走到徐娘子身前,俯身细察她颈中红痕。

    她见陆乘渊神色悠哉,便知徐娘子并无大碍。只是这道勒伤红中发紫,淤肿骇人,显然是下了死手。

    “本官来得及时,徐氏性命无碍,只是一时半刻怕是昏迷难醒,再者说...”

    他还未说完,忽见苏殿春右手一扬,皓腕一翻,一个清脆的巴掌当即甩到了徐娘子脸上。

    徐娘子吃痛皱眉,慢慢睁开了眼,嗓子里发出暗哑不清的“啊啊”声。

    他睨了苏殿春一眼,薄唇一勾,补上了方才未完的半句话:“再者说,她喉咙受伤,即便醒来,也说不得话。”

    苏殿春恍如未闻,只淡淡看向徐娘子,瞧着她狠命喘了几口气,两手摩挲着脖颈。良久,徐娘子双眼一闭,长长抽噎一声,倏然坠下两行清泪。

    “徐娘子,你侥幸逃得一命,想来底下的事,不须我多言。”

    苏殿春眼底无情无绪,并不因徐娘子的眼泪有所动容。

    她见徐娘子张了张嘴,眸中流露几分探询,知其仍未死心。

    “鬼门关走了一遭,还对宁远侯心存幻想?”

    她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倾身凑近徐娘子耳畔,道:“确实,我在地牢中字字句句都是假话。”

    “但,若不是宁远侯打从得知你入了大理寺,便下了杀心,这别院里的三个下人怎会未经请示,就动手杀你?”

    徐娘子阖上眼睛,泪水淌过脂粉狼藉的面颊,顺着伤痕紫红的脖颈渗入领口,在秋香色绫子袄上洇开一团红湿。

    所谓时机,正是人心暴露出脆弱的那一瞬。

    苏殿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柔地拭去徐娘子脸上泪迹,语气一如动作般温存:“恨么?”

    “你是要独自担下诬陷罪名,从此披枷带锁,连苦心经营的花钿坊也一并失去...”

    他瞧着她朱唇一张一合,几乎贴着对方耳廓,浑如乱人心智的妖魅:“...还是,要踩着他的尸骨,从修罗炼狱中爬上去?”

    徐娘子霍然睁了眼睛,眸中一片霜雪。

    她抖抖索索地抬起右手,指着房中妆台上,那管用于描画花钿的蝇头细笔。

    昔日执笔为悦己者容,如今奋笔作刀,誓斩薄幸男儿。

    苏殿春当即会意,眉毛一挑,看向徐娘子的目光多了一分激赏。

    “既然徐娘子即便说不得话,也要手书供状...”

    她直起身子,抱臂望着陆乘渊,带着点儿得胜的笑音:“如今有笔有胭脂,劳烦大人寻一幅纸来,别让徐娘子久等。”

    他听出她话中促狭,也不理论,反手向怀中一探,取出一张洁白熟宣。

    其上乌丝勾栏,钤印俱全,正是大理寺供状格式。

    这人竟然一早就备下了?

    苏殿春抬眼对上他黑沉眸光,两肩一耸。

    ...论心黑手狠,自己跟他还真有几分默契。

    ·

    清晨,柔暖阳光自枝叶缝隙间投下,如缕缕金线一般,透过窗纸抚着她的脸颊。

    苏殿春睁开眼,还未从床上坐起,便耳闻鸟雀啁啾,精神为之一爽。

    掌心滑过身上盖着的丝绵薄被,被面是浅淡的芦花色潞绸,凉沁沁的,叫人不忍释手。

    陆乘渊尽管态度阴晴不定,还将她扣在大理寺住着,在一应用度上倒是舍得。

    她放任自己躺回床上,在锦茵软垫间轻轻一叹。

    无论身处何种险境,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要尽情品尝生之欢乐。

    她五指慢慢收拢,将一块柔滑的布料攥在手心。

    即便单单为了再睡一日高床软枕,她也要拼尽全力,挣出一条活路。

    想至此,她翻身下床,刚要换下寝衣,忽听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苏姑娘醒了?陆大人一早吩咐,让姑娘收拾妥了便去后堂寻他。”

    苏殿春应了一声,望了望窗外日影。

    自己醒得本就算早,那人既然“一早吩咐”,怕不是压根没睡几个时辰。

    她不自觉皱了皱眉,昨日徐娘子已在供状中写明,宁远侯正是指使她陷害自己之人。

    然而,徐娘子固然供认自己威逼利诱,选了方锦娘做这把捅人的刀,却始终对她因刺青毒发身亡之事三缄其口。

    毕竟,安平伯府大案闹得满城风雨,纵然徐娘子想咬下宁远侯来,也怕自身牵涉太深。

    昨日问到此处,陆乘渊便以机密为由将自己打发回房,料想其后必然动了些手段,叫徐娘子吐了实话。

    她一边寻思,一边快速换了衣衫,开门接过侍女送来的盛水铜盆,擦牙净面。盥沐毕,她草草绾起乌发,用素银簪子别住,举步便往后堂走去。

    及至大理寺后堂,她一打眼瞧见陆乘渊端坐桌前,手内托着一样物什,兀自沉吟。

    听见脚步声,他随手将那样东西置于案上,示意她在案侧落座,一面命人传膳。

    苏殿春状似无意,扫了那东西两眼,见是一尊小巧的菩萨塑像,身披仙巾,璎珞遍体,连发丝都雕得细致入微。其材质似木非木,乌黑温润,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一时僮仆呈上粥菜,她顺势移开视线,端碗进餐,心内却暗暗品出一丝异样。

    当今天子崇道抑佛,民间争相效仿,家家户户早已不再供奉佛菩萨像,官场更是各作青词,以佛事为讳。

    堂堂大理寺卿,怎会私下摆弄菩萨像,也不怕被有心之人以此为由,进了谗言。

    殊不知,她诸般打量,被他尽收眼底。

    “昨晚暂住大理寺,可还习惯?”

    一时饭毕,他含笑看向她,语气竟罕见地亲切。

    她早看透了他这套笑里藏刀的把戏,照样回以不达眼底的盈盈一笑:“睡着上好的潞绸被褥,怎会不惯?”

    “可惜只是暂住几日,若能住个经年累月,分文不付,想必能更习惯些。”

    他不置可否,作势摇了摇头:“大理寺可不是金钟罩,若是宁远侯定要取你性命,多派几个刺客,本官也无可奈何。”

    说着,他从案上卷宗中取出徐娘子供状,放在她的面前。

    苏殿春看了两行,眉毛一拧:“徐娘子供出宁远侯府有混入毒汁的刺青染料,方锦娘此前又去过侯府...既有人证,何不将宁远侯锁来查问?”

    “宁远侯都敢锁拿,你倒好大的口气。”

    陆乘渊“啧”了一声,话音颇有些玩味,然眸光深处暗色沉沉,隐现一缕寒光。

    他侧了侧头,那种幽深莫测的目光重又将她笼罩:“有时本官当真好奇,你究竟是何来头?就连前朝皇室后人、手握丹书铁券的宁远侯都不放在眼里。”

    “我只知他毒杀平民,牵涉灭门大案,至于身份门第,难道大得过国法铁律?”

    苏殿春靠在圈椅中,迎着他探究的视线,微微挑了挑眉:“难道,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觉悟还不如我?”

    她见陆乘渊凤目一瞬,便知自己这话,确实叫他哑口无言。

    诚然,这话三分真七分假,自己死咬宁远侯,不过是求生之举。

    眼下,为了将这把架在颈中的刀彻底折断,她又一次要使出不要命的打法了。

    “苏姑娘既有这般心胸,又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还未启唇,便听陆乘渊先一步开了口,悠悠说道:“本官便成全你这份公心,准你闯一闯龙潭虎穴。”

    他伸出一指,点了点供状上圈出的“物证”二字:“眼下有了徐娘子一个人证,若能再得宁远侯处毒汁刺青的物证,本官便有由头宣他听审。不知苏姑娘意下如何?”

    他利用起自己,真是毫不手软。

    苏殿春心内冷笑,面上却故作为难,假意推脱道:“我怎知宁远侯将刺青毒汁藏匿何处?我又不会武功,如何去找?”

    “这有何难。”

    他随意摆了摆手,语声甚至颇为愉悦:“他既然想杀你,你便出其不意,亲自去他府上。届时再引他说出刺青毒汁来龙去脉,套出后给本官放个信号,便可人赃俱获,叫他抵赖不得。”

    这主意,竟与她不谋而合。

    她咂了咂嘴,面上为难之色更深,作势咬唇道:“可如此一来,大人的秘密...恐怕就保不住了。”

    说着,她偏了偏头,葱白手指轻轻在自己颈侧一点。

    正是方锦娘身上那朵半开芍药刺青的位置。

    陆乘渊瞳孔猛地一缩,面色阴沉如水,目光冷峻,盯着她不发一言。

    “大人莫急。”

    她施施然起身,侧坐在书案之上,欣赏着他刹那间转为铁青的脸色:“不如,同我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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