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落在脸上，很凉。
是血吗？
不对，不是血。血是热的。
母后拼命将他掩在身下的时候，血滴在过他的脸上。
那滴血顺着冰冷的剑滴落下来，烫的惊人，几乎将他的皮肉骨骼都烧穿了，只留下一具空洞的、会呜咽的尸体。
可他不是尸体；母后，父帝，舅舅，表哥，还有皇祖母——他们才是尸体。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洛百川的剑。
他的胸腔里有股气，憋得快要炸开了。他干涸的眼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到处都有人在追杀他，国师带着他东躲西藏。
洛百川请来的修士多如过江之鲫，怎么杀都杀不完。
国师也要护不住他了，洛微生知道。
可后来，他交给了他一件东西，竟使洛百川和要他命的修士对他有了忌惮。
他们都说那是尧山的宝物。在叶凌宇死后对他严刑拷打，百般羞辱想要得到它的下落。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只是一个绣技拙劣的荷包而已。
红色的底布，绿色的兰草，丑的要命。
可叶凌宇将它交给他的时候，竟红了眼眶。
他说：“你若走投无路了，可以带着它去央求尧山少尊主……你求她收留你，她会同意的。”
“……你不知道，那是个月亮一样的人。”
洛微生噩梦中攥住了一条绵软的东西，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紧绷着脊背将东西凑到眼前，借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发现是那条大氅后才几不可见的舒了口气。
他今日发了热，又滴水未进，现下惊醒了，才发觉嗓子撕裂般疼痛。
这间背阴处的瓦房屋顶破着个大洞，雪花慢慢悠悠地飘下来，已在床头积起了可观的厚度。
他捏了两把丢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睡了下去。余光瞥见大氅在角落泛着柔和的光。
他思索再三，还是咬咬牙将它盖在了身上。
上好的御寒料子不一会儿就热起来，他呼吸略平稳了些，罕见的一夜无梦。
岁暮天寒，白雪皑皑。所见之处皆是冰封千里，鸟尽人绝。晨光熹微，洛微生略抬头，看见远处的云层乍破，倾倒了些许天光进来，那束光冲破风雪，落在望舒峰琼楼玉宇的屋脊上，骤然惊起了两只仙鹤。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它们从容不迫的煽动翅膀，穿越山岭，青云直上，齐鸣之音婉转天际。
洛微生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直至两只鹤徐徐没入云层，这才僵硬而缓慢地垂下头。
他一声不吭地裹紧身上残破的衣服，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望舒台走去。
洛微生低顺着眉眼立在廊下，形销骨立，卑躬屈膝。
殿里热闹的很，欢声笑语，银铃阵阵；洛微生知道自己应该关注着里头的动静，俯首帖耳等那豺狼宣召。
可他越是让自己卑微，便越是想到方才的那两只鹤。
太傅曾送给他一句诗——我有所爱鹤，毛羽霜雪妍。他的这位老师夸赞他时总是不吝于各种美好的词句，曾无数次在朝堂上说过太子殿下鹤骨松姿。
他是老师的爱徒，也是老师的爱鹤。
可现在的他寄人篱下，傲骨早就丢弃了。
他对不住的人那样多。
侍女们又在叽叽喳喳挑衣服，白霁尘托着腮听她们争论，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到底忘了什么？
她皱着眉细细思索，却被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一身飒爽红衣，高高的马尾辫，左佩剑，右边别着一只玉箫，单手扛进来一个人“啪”扔在了地上；拍拍手，对着白霁尘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我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买两个体修站在外头，我不在时能看着你；望舒峰上上下下一百来人，连刺客来了都不知道，人都站门口了！”
地上惨白着脸蜷缩成一团的少年可不就是昨儿刚收的还热乎的徒儿吗？
白霁尘才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张口却是惊讶道：“昭星，你今天走正门了！”
宋昭星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一下。
“对了，你把我昨儿才收的新鲜的弱不禁风的徒儿怎么了？”
宋昭星：“……胳膊卸了……”
……
洛微生皱着眉睁开眼睛，他撑起身子，细细的抽着气，对宋昭星给他接骨的力道心有余悸。
方才竟是被疼得晕过去了，他活动着肩膀，打量了一圈屋内陈设，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熟悉的药香味，勾着金丝的帐幔，身下黄花梨木的贵妃榻，地面上铺就团花长绒地衣，榻对面一扇镶金嵌玉的山海图屏风。
屏风那边影影绰绰，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洛微生拾起来，扶着方才被摔狠了的腰身，一瘸一拐凑近屏风听她们说话。
“找了一圈，四方州这么大竟连一株都没有，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听说往南的海上有座灵山，上面什么奇珍异草都有，就是难找了些；我过几天就去那边，多找几年总能找到的……”
一旁有人打断了这话，低沉着道：“算了昭星，若真有那样一座灵山，修真界这么多人，早该被发现了。”
“我这身体药石无医。什么找来了都不管用。便算了吧。”
“本就选了一条活不了的路。”
洛微生觉着白霁尘不像这般说话的人，她总是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怎会有事让她觉得悲切。
他想起那个荷包，国师竟说她是个月亮一样的人。
这句话洛微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可白霁尘不仅凶名在外，年少时走火入魔竟屠过一整座城的人，她的灵根也是那时候碎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那座名为琅钰的城市素来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一直以来镇守着四方州最大的海口，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
姜国离琅钰城近，事发之后，洛微生受帝命前去查看，亲眼见到了毕生噩梦。
火，残肢，血，死寂。
整个城市好似浸泡在地狱里，魔息围绕经久不散，残垣断壁，鸦雀无声……
据说白霁尘从尸堆里被抓到时双目赤红，浑身浴血，手中的剑还恶狠狠地插在老妪的心口上。
众目睽睽下无法抵赖。她成了天下人嘴里的唾骂对象，成了当世的魔。
白霁尘碎了灵根后内息紊乱，变得体弱多病，朝不保夕，常年需要灵药维持身体。洛微生却觉得她实在活该，她身上背着那样多生灵债，哪怕当即死了都算便宜她。
可现在听她这样说话，自己竟然生出了怜悯的意味。
洛微生晃过神来，气的想扇自己巴掌——他现在是最没有资格可怜别人的，竟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理了理破烂的衣襟，正好冠。冲着屏风一拜：“谢少尊主……救命之……恩。”
那边寂静了片刻，依旧是清冷的声音：“你醒了。”
洛微生蹒跚着走出去，一眼看见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宋昭星，她大喇喇坐着，左手按着佩剑，斜着眼蔑他，轻视与不屑都写在脸上。
洛微生对这位一上来就卸了他胳膊的莽夫也没好气，可他现在谁都不敢得罪，哪怕心里都快把人撕成片了，面上也依旧恭恭敬敬。
白霁尘盯着他残破的衣服看了半晌，才开口：“虽知你昨日并非真心想拜入我门下，可告示都已出具了，我白霁尘的面子也不是那么好拂的，你也只能不情不愿敬我一杯拜师茶了。”
立春随即将一个白瓷羊脂玉的茶碗递到洛微生面前。
洛微生二话不说，端着那滚烫的茶碗就跪下：“弟子……洛微生……愿拜……尊者为师，请师尊……喝茶。”
白霁尘不去接那茶，却是问他：“你既决定要走这条路了，那且来说，修道的最终目的为何？”
洛微生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昭然若揭：“成仙。”
白霁尘却皱起了眉：“修道，集万物华，享香火奉；只为成大道，济世间；明心见性，开悟觉醒，扶持弱小，匡扶正道。绝不只是为了成仙。这也是尧山的师祖建立门派的初心，别人忘便忘了，你既要拜我为师，你就要记得！无论你走这条路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你既然得到了天地给你的，就要肩负起该有的责任。我知你还不太明白这些话的道理，可你记住，忘了这话的人，是修不成道的。”
洛微生并不觉得这些话晦涩难懂，但他拜师只是为了暂避风头，有机会习得术法用来傍身自然是好的，可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报仇，尧山只是暂时的庇护所罢了，何苦记忆钻研他们的门派初心呢？是以他依旧将茶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地跪着，并不接话。
“我知你的目的只是复仇，但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毫无顾虑，才能招贤纳士，修行对你来说不是儿戏，是你现在变强的唯一途径。”
洛微生没有想到她竟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心里略怵，滚烫的茶水抖了出来，手瞬间被烫红。
白霁尘也并未强求他回话，接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礼算是成了。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八音迭奏，尧山少尊主收了她唯一的弟子，见证的人却只有宋昭星和几个侍女。
她放下茶杯，依旧是高高在上淡漠的神情，无悲无喜：“你母亲是妖……”
话音未落，洛微生竟暴怒而起，双眼赤红，双拳紧握，怒吼出声：“我娘不是妖！”
宋昭星吓了一大跳，气的蹦起来，抽出玉箫朝着洛微生腿弯就是狠狠一下：“做什么！哪里有你反驳的份！”
洛微生腿筋被打断，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痛苦的呜咽从口中溢出。
他娘被绑着受万人指骂妖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被生生打断了腿筋，不能靠近她一步，只能目次欲裂地看那些百姓对她辱骂、向她扔烂菜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喊着一遍遍地说我娘不是妖。
他痛苦地伏在地上，心底的阴暗和恨再次翻涌着席卷而来，掌心掐出了血，眼泪大滴大滴洇开在地衣上。
白霁尘视若无睹地去看窗外的雪景，只继续说：“你母亲是妖，这是很好的事情。”
“你比别人赢得容易，天生拥有了一颗内丹，修行得当将会一日千里。”
洛微生愣住了，拳头忘了收紧，眼泪也忘了流，不自觉地抬头望向白霁尘。
外头的大雪停了，现在只有细小的雪花在飘，乌云慢慢化开，阳光落的越来越多。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白霁尘很是高兴，她一向不爱显露自己的悲喜，可令人手寒脚冻的冬天即将过去了，这确实是为数不多令她开心的事，她暗戳戳的想——里三层外三层的日子要结束咯。
“我知道你在凡间有一个师父，他教你人间的道理，教你安身立命，教你如何贤明。我会同他一样，教你修行的道理，教你变得强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没有人能越过我欺负到你头上，我会永远保护你，哪怕有一天你变得比我都厉害了。”
“他是你的师父，我也是，从今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明白吗？”
从娘亲身份揭开到今天，所有人都只唾骂，侮辱，避之不及；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敢承认母亲就是妖的事实，不敢面对自己半妖的身份，现在却有人来告诉他这是一件好事。
他暂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让他有一瞬的豁然开朗。
白霁尘看他怔愣着不说话，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进去没有，只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思虑几周，生生转了个十万八千里的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嗫嚅着嘴唇吐出三个字：“洛……微……生。”
白霁尘皱皱眉，这小太子总低头不爱回话，以至于她这会儿才尝出一丝不对味儿来：“你是不是……口吃？”
少年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像个闷葫芦。
他被抓到后受尽酷刑，饱受折磨，却强忍着不说一个字，连求饶救命都不曾喊过，结果出来后便发现自己落下了这么一个毛病，再也不能完整流畅地说出一句话。从前鲜衣怒马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知道自己从此口吃后竟比狱中还要死气沉沉了。
白霁尘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又止不住的低声笑起来，她眉眼弯弯，拊掌指了指他：“太好了，我也不喊你名字，以后就叫你小结巴！”
洛微生又垮下一张脸，只道她还是那样的一个豺狼，取笑人的毛病名不虚传。
是血吗？
不对，不是血。血是热的。
母后拼命将他掩在身下的时候，血滴在过他的脸上。
那滴血顺着冰冷的剑滴落下来，烫的惊人，几乎将他的皮肉骨骼都烧穿了，只留下一具空洞的、会呜咽的尸体。
可他不是尸体；母后，父帝，舅舅，表哥，还有皇祖母——他们才是尸体。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洛百川的剑。
他的胸腔里有股气，憋得快要炸开了。他干涸的眼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到处都有人在追杀他，国师带着他东躲西藏。
洛百川请来的修士多如过江之鲫，怎么杀都杀不完。
国师也要护不住他了，洛微生知道。
可后来，他交给了他一件东西，竟使洛百川和要他命的修士对他有了忌惮。
他们都说那是尧山的宝物。在叶凌宇死后对他严刑拷打，百般羞辱想要得到它的下落。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只是一个绣技拙劣的荷包而已。
红色的底布，绿色的兰草，丑的要命。
可叶凌宇将它交给他的时候，竟红了眼眶。
他说：“你若走投无路了，可以带着它去央求尧山少尊主……你求她收留你，她会同意的。”
“……你不知道，那是个月亮一样的人。”
洛微生噩梦中攥住了一条绵软的东西，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紧绷着脊背将东西凑到眼前，借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发现是那条大氅后才几不可见的舒了口气。
他今日发了热，又滴水未进，现下惊醒了，才发觉嗓子撕裂般疼痛。
这间背阴处的瓦房屋顶破着个大洞，雪花慢慢悠悠地飘下来，已在床头积起了可观的厚度。
他捏了两把丢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睡了下去。余光瞥见大氅在角落泛着柔和的光。
他思索再三，还是咬咬牙将它盖在了身上。
上好的御寒料子不一会儿就热起来，他呼吸略平稳了些，罕见的一夜无梦。
岁暮天寒，白雪皑皑。所见之处皆是冰封千里，鸟尽人绝。晨光熹微，洛微生略抬头，看见远处的云层乍破，倾倒了些许天光进来，那束光冲破风雪，落在望舒峰琼楼玉宇的屋脊上，骤然惊起了两只仙鹤。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它们从容不迫的煽动翅膀，穿越山岭，青云直上，齐鸣之音婉转天际。
洛微生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直至两只鹤徐徐没入云层，这才僵硬而缓慢地垂下头。
他一声不吭地裹紧身上残破的衣服，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望舒台走去。
洛微生低顺着眉眼立在廊下，形销骨立，卑躬屈膝。
殿里热闹的很，欢声笑语，银铃阵阵；洛微生知道自己应该关注着里头的动静，俯首帖耳等那豺狼宣召。
可他越是让自己卑微，便越是想到方才的那两只鹤。
太傅曾送给他一句诗——我有所爱鹤，毛羽霜雪妍。他的这位老师夸赞他时总是不吝于各种美好的词句，曾无数次在朝堂上说过太子殿下鹤骨松姿。
他是老师的爱徒，也是老师的爱鹤。
可现在的他寄人篱下，傲骨早就丢弃了。
他对不住的人那样多。
侍女们又在叽叽喳喳挑衣服，白霁尘托着腮听她们争论，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到底忘了什么？
她皱着眉细细思索，却被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一身飒爽红衣，高高的马尾辫，左佩剑，右边别着一只玉箫，单手扛进来一个人“啪”扔在了地上；拍拍手，对着白霁尘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我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买两个体修站在外头，我不在时能看着你；望舒峰上上下下一百来人，连刺客来了都不知道，人都站门口了！”
地上惨白着脸蜷缩成一团的少年可不就是昨儿刚收的还热乎的徒儿吗？
白霁尘才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张口却是惊讶道：“昭星，你今天走正门了！”
宋昭星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一下。
“对了，你把我昨儿才收的新鲜的弱不禁风的徒儿怎么了？”
宋昭星：“……胳膊卸了……”
……
洛微生皱着眉睁开眼睛，他撑起身子，细细的抽着气，对宋昭星给他接骨的力道心有余悸。
方才竟是被疼得晕过去了，他活动着肩膀，打量了一圈屋内陈设，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熟悉的药香味，勾着金丝的帐幔，身下黄花梨木的贵妃榻，地面上铺就团花长绒地衣，榻对面一扇镶金嵌玉的山海图屏风。
屏风那边影影绰绰，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洛微生拾起来，扶着方才被摔狠了的腰身，一瘸一拐凑近屏风听她们说话。
“找了一圈，四方州这么大竟连一株都没有，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听说往南的海上有座灵山，上面什么奇珍异草都有，就是难找了些；我过几天就去那边，多找几年总能找到的……”
一旁有人打断了这话，低沉着道：“算了昭星，若真有那样一座灵山，修真界这么多人，早该被发现了。”
“我这身体药石无医。什么找来了都不管用。便算了吧。”
“本就选了一条活不了的路。”
洛微生觉着白霁尘不像这般说话的人，她总是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怎会有事让她觉得悲切。
他想起那个荷包，国师竟说她是个月亮一样的人。
这句话洛微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可白霁尘不仅凶名在外，年少时走火入魔竟屠过一整座城的人，她的灵根也是那时候碎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那座名为琅钰的城市素来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一直以来镇守着四方州最大的海口，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
姜国离琅钰城近，事发之后，洛微生受帝命前去查看，亲眼见到了毕生噩梦。
火，残肢，血，死寂。
整个城市好似浸泡在地狱里，魔息围绕经久不散，残垣断壁，鸦雀无声……
据说白霁尘从尸堆里被抓到时双目赤红，浑身浴血，手中的剑还恶狠狠地插在老妪的心口上。
众目睽睽下无法抵赖。她成了天下人嘴里的唾骂对象，成了当世的魔。
白霁尘碎了灵根后内息紊乱，变得体弱多病，朝不保夕，常年需要灵药维持身体。洛微生却觉得她实在活该，她身上背着那样多生灵债，哪怕当即死了都算便宜她。
可现在听她这样说话，自己竟然生出了怜悯的意味。
洛微生晃过神来，气的想扇自己巴掌——他现在是最没有资格可怜别人的，竟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理了理破烂的衣襟，正好冠。冲着屏风一拜：“谢少尊主……救命之……恩。”
那边寂静了片刻，依旧是清冷的声音：“你醒了。”
洛微生蹒跚着走出去，一眼看见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宋昭星，她大喇喇坐着，左手按着佩剑，斜着眼蔑他，轻视与不屑都写在脸上。
洛微生对这位一上来就卸了他胳膊的莽夫也没好气，可他现在谁都不敢得罪，哪怕心里都快把人撕成片了，面上也依旧恭恭敬敬。
白霁尘盯着他残破的衣服看了半晌，才开口：“虽知你昨日并非真心想拜入我门下，可告示都已出具了，我白霁尘的面子也不是那么好拂的，你也只能不情不愿敬我一杯拜师茶了。”
立春随即将一个白瓷羊脂玉的茶碗递到洛微生面前。
洛微生二话不说，端着那滚烫的茶碗就跪下：“弟子……洛微生……愿拜……尊者为师，请师尊……喝茶。”
白霁尘不去接那茶，却是问他：“你既决定要走这条路了，那且来说，修道的最终目的为何？”
洛微生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昭然若揭：“成仙。”
白霁尘却皱起了眉：“修道，集万物华，享香火奉；只为成大道，济世间；明心见性，开悟觉醒，扶持弱小，匡扶正道。绝不只是为了成仙。这也是尧山的师祖建立门派的初心，别人忘便忘了，你既要拜我为师，你就要记得！无论你走这条路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你既然得到了天地给你的，就要肩负起该有的责任。我知你还不太明白这些话的道理，可你记住，忘了这话的人，是修不成道的。”
洛微生并不觉得这些话晦涩难懂，但他拜师只是为了暂避风头，有机会习得术法用来傍身自然是好的，可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报仇，尧山只是暂时的庇护所罢了，何苦记忆钻研他们的门派初心呢？是以他依旧将茶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地跪着，并不接话。
“我知你的目的只是复仇，但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毫无顾虑，才能招贤纳士，修行对你来说不是儿戏，是你现在变强的唯一途径。”
洛微生没有想到她竟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心里略怵，滚烫的茶水抖了出来，手瞬间被烫红。
白霁尘也并未强求他回话，接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礼算是成了。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八音迭奏，尧山少尊主收了她唯一的弟子，见证的人却只有宋昭星和几个侍女。
她放下茶杯，依旧是高高在上淡漠的神情，无悲无喜：“你母亲是妖……”
话音未落，洛微生竟暴怒而起，双眼赤红，双拳紧握，怒吼出声：“我娘不是妖！”
宋昭星吓了一大跳，气的蹦起来，抽出玉箫朝着洛微生腿弯就是狠狠一下：“做什么！哪里有你反驳的份！”
洛微生腿筋被打断，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痛苦的呜咽从口中溢出。
他娘被绑着受万人指骂妖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被生生打断了腿筋，不能靠近她一步，只能目次欲裂地看那些百姓对她辱骂、向她扔烂菜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喊着一遍遍地说我娘不是妖。
他痛苦地伏在地上，心底的阴暗和恨再次翻涌着席卷而来，掌心掐出了血，眼泪大滴大滴洇开在地衣上。
白霁尘视若无睹地去看窗外的雪景，只继续说：“你母亲是妖，这是很好的事情。”
“你比别人赢得容易，天生拥有了一颗内丹，修行得当将会一日千里。”
洛微生愣住了，拳头忘了收紧，眼泪也忘了流，不自觉地抬头望向白霁尘。
外头的大雪停了，现在只有细小的雪花在飘，乌云慢慢化开，阳光落的越来越多。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白霁尘很是高兴，她一向不爱显露自己的悲喜，可令人手寒脚冻的冬天即将过去了，这确实是为数不多令她开心的事，她暗戳戳的想——里三层外三层的日子要结束咯。
“我知道你在凡间有一个师父，他教你人间的道理，教你安身立命，教你如何贤明。我会同他一样，教你修行的道理，教你变得强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没有人能越过我欺负到你头上，我会永远保护你，哪怕有一天你变得比我都厉害了。”
“他是你的师父，我也是，从今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明白吗？”
从娘亲身份揭开到今天，所有人都只唾骂，侮辱，避之不及；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敢承认母亲就是妖的事实，不敢面对自己半妖的身份，现在却有人来告诉他这是一件好事。
他暂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让他有一瞬的豁然开朗。
白霁尘看他怔愣着不说话，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进去没有，只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思虑几周，生生转了个十万八千里的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嗫嚅着嘴唇吐出三个字：“洛……微……生。”
白霁尘皱皱眉，这小太子总低头不爱回话，以至于她这会儿才尝出一丝不对味儿来：“你是不是……口吃？”
少年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像个闷葫芦。
他被抓到后受尽酷刑，饱受折磨，却强忍着不说一个字，连求饶救命都不曾喊过，结果出来后便发现自己落下了这么一个毛病，再也不能完整流畅地说出一句话。从前鲜衣怒马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知道自己从此口吃后竟比狱中还要死气沉沉了。
白霁尘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又止不住的低声笑起来，她眉眼弯弯，拊掌指了指他：“太好了，我也不喊你名字，以后就叫你小结巴！”
洛微生又垮下一张脸，只道她还是那样的一个豺狼，取笑人的毛病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