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过都城的天,苍术背着锦华翻山越岭,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天灰蒙蒙亮,才抵达群山那头的河流边上。

    人高的芦苇丛顺着河畔疯长,其中藏有一只小船,苍术很干脆地跳了上去,放下锦华荡起浆。

    睡得迷迷糊糊的锦华使劲睁开一只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的胸膛,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头顶撞上了那人的下巴,疼得直抽气。

    苍术也“嘶”了口气,“醒了?”

    锦华立马清醒了,慢慢移动目光,发现自己坐在船上,还躺在苍术怀里,他两条腿圈着她,怕她摔下去,而两手正划着桨。

    虽然知道苍术是想她睡得安稳些,但这个姿势着实让人感到羞耻,况且锦华良心未泯,不忍占他便宜,挣扎着从那两腿间爬了出去,在对面坐下。

    离开温暖的怀抱,锦华打了个寒颤,抱着双臂裹紧自己,“你、你上哪……哪儿弄的,船?”

    都冻得发抖了还勉强自己说话,苍术摇摇头从后头掏出件蓑衣丢在二人中间,“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穿这个御寒。”

    亡国皇帝一点儿也不嫌弃,捡起蓑衣就往身上套,一面套一面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当然是花钱买的。”苍术答完见锦华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显然是要他说详细了,无奈从头到尾讲给她听。

    昨日他没能弄到马,又隐约觉得官道不安全,便想着走水路,于是花钱雇人备了船,藏在他所说的位置。

    其实苍术也怕那人拿了钱跑路,在看到船前都悬着心,一直祈祷他别被猪油蒙了心,好在他赌对了,不是谁都像南荣骞利欲熏心。

    “苍术,一直顺着河流就能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吗?”锦华扭头看着身后望不到边际的河水问道。

    “嗯,这条河直通淮南,但凭我们的船是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的,眼下先出都城再说。”苍术如实相告。

    “那一直划便能出城了?”

    锦华没有立即得到苍术的回答,回头看见他一脸古怪地看着她,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是想说,你都两天两夜没睡了,就躺下小寐一会吧。船……我来划。”

    苍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你?划船?”

    “不就是摇个桨吗?有什么难的!”锦华有些恼羞成怒,气呼呼地从苍术手中抢过木桨,然后胡乱摇了几下。

    划桨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轻了划不动水会漂起来,锦华使出全劲才真正在水中划动一圈。

    苍术也不阻止,看着她为了让船动起来憋红了脸,咬着牙关不服输,哪怕她划的那几下让船在原地打了半个圈,他没理由否定她的努力。

    更何况,她是为了他才手握双桨,她本是吃葡萄都有人替她剥皮去籽的人才对。

    锦华见他不睡,就猜到他是有所顾忌,劝道:“我想我们现在离皇宫也有一段距离了,技巧我快掌握了,你就放心睡吧,毕竟有精力才好赶路啊。”

    苍术不知怎的有些欣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船身上,“有劳了,那我就睡一会儿。”

    他答应了!

    锦华心里很是欢喜,苍术没有嫌她笨手笨脚的,还把自己和船放心地交给她,这种被认可的感觉还是生平第一次,于是划船划得更起劲了。

    苍术是真的累了,眼睛刚一闭上就进入梦乡,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他把最后一点体力也消耗光了。而再次醒来时天色黑沉,小船停在河中央一动不动,锦华托着下巴在那发呆。

    “抱歉,一觉睡到现在。”苍术愧疚万分,坐起来接过锦华丢在一旁的桨继续赶路。

    锦华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啊,倒也没多久,才刚过了午时,就是看起来要下雨了。”

    苍术蹙起眉头,加快速度划了起来,“坐稳了,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对不起。”锦华冷不丁地道歉,按着肚子不敢抬头,“好饿,划不动,真没力气了。”

    苍术没想到锦华会道歉,本来他也没生气,轻笑道:“我没有怪你,是我考虑不周,没备吃食。再忍忍好吗?等靠了岸我去给你找吃的。”

    锦华愕然,偷偷打量起对面坐着的人来,虽满脸灰尘却难掩清雅之姿,是苍术没错呀,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让人不知所措。

    是因为可怜,所以同情,才会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吗?

    失望是奔向沙漠的绿洲,在指尖化作蜃楼。锦华不想要他的怜悯,不需要强者对弱者的呵护,她只想得到他源自内心的温柔。

    苍术一心只想着找个适合躲雨的地方,压根没注意到锦华细微的变化,最要命的是岸上平川旷野,连块遮风挡雨的石头都没有。

    不过片刻,细雨纷纷。

    雨点落得越来越快,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苍术顺势一冲而下。

    锦华焦急地张望四周,忽然指着一处激动地叫了起来,“苍术!那儿!那儿有个岩洞!”

    苍术望过去,果然有个天然溶洞,即刻掉转方向划了过去。他不敢深入,待船只整个入了洞便停下来不走了,“这阵雨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你还能忍吗?”

    锦华早已前胸贴后背,但忍不了也无计可施,而且她知道苍术一定比她更累更饿,所以安静地点了点头。她不想无理取闹,不想增加苍术的负担。

    见她不吵不闹,苍术也不再说什么,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实在难受,他三两下解了衣带要脱下,外衫拉下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看了锦华一眼又默默地穿回去。

    锦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当他还记着君臣有别,颇有些失落,“脱了晾会儿吧,你若是也着凉怎么办?别忘了眼下你我是、是夫妻,有有有什么看不得的!”

    锦华越说越慌,都成了结巴,苍术见她耳根通红,“噗”一下笑了出来,“没想到你入戏挺快,这里又没有旁人,无需演给谁看,你应该说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嗯?”

    锦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啊,恼羞成怒道:“你、你莫要打趣我!既然知道,就更不用害羞了,磨磨唧唧的倒像个女儿家。”

    苍术但笑不语,在军营里时,常常一群大男人到河里去洗澡,哪有文人雅士的矜持,他是怕锦华看了害羞。

    “你背过去。”

    锦华红着脸转过身去,明明脸已经在滴血了,还嘴硬地道:“谁、谁稀罕看啊,不都长一个样。”

    “是啊,一马平川。”

    这话锦华听着不是滋味,总感觉他在内涵自己,但苍术又不晓得她是女子,所以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身后传来滴哩哩的水声,是苍术在拧衣服,锦华不自主地幻想着那画面:他光着膀子,紧实的肌肉上或许还沾着水。锦华试图放空大脑,但虚幻的影子挥之不去。

    她才刚经历了血雨腥风的叛变,脑子里应该记着的是家国仇恨,而不是儿女情长。锦华迫使自己想起那一夜,想起为她死去的人们,尤其是甘愿替她去死的真珠。

    那张含泪的笑颜,诀别前说着最诚心的祝福,还有逐渐消散在怀中的温度,连唯一带出来的属于她的衣服也化作烟灰。

    真珠长她几岁,早就到出宫嫁人的年纪了,是她嫌别人伺候的没她好,任性多留了几年。若是知道要遭此大难,锦华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待在身边,断送了她的一辈子。

    贼子可恨,她亦是。

    苍术拧完衣服刚打开,正想着要如何晾,就听见锦华小声的啜泣,他想装作不知道,无奈溶洞空旷,将一切动静无限放大。

    还不等苍术开口,锦华先说话了,“真珠,是我从出生起就跟在身边的,在满是算计的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依旧单纯天真。她这辈子唯一的算计就是自己,宁可伪装成我去死,也不愿把我的命留在那儿。”

    苍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那时他见到锦华,只听她说大家都死了,不曾想有人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也难怪她会穿着宫女的服饰逃出来。

    “我何德何能,让大家争先为我赴死,只因为我是皇帝吗?”锦华心如刀绞,每一次的呼吸都让她无比疼痛。

    “陛……”苍术突然收口闭嘴,喉结一滚,缓缓念出两个字,“锦华。”

    锦华闻言顿时止住了眼泪,她是太过诧异了,才会忘了哭。在这个世上,敢叫她名字的少之又少,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

    “或许有些人是因为职责,但我想真珠她不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必然情同手足,试问天下有几人愿意见到自己的手足死去?”苍术一本正经地说完,猛地打了个喷嚏。

    锦华上一刻还悲伤欲绝,这一刻就噗嗤笑了起来,她也顾不上害臊了,转过身子把蓑衣脱下来,二话不说套在苍术身上。

    “真冻坏了可不行,还得给我找吃的呢。”锦华笑着坐到苍术身侧,拿过他手中的衣服摊开,晾在方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就将就着让它这么晾一会儿吧,总归是比拿在手上干得快。”

    “好。”

    “苍术,你可不可以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锦华。”

    “再喊一次。”

    “锦华。”

    在那之后,锦华也不记得自己让苍术喊了多少遍名字,一遍又一遍,一次比一次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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