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歇,苍术在水里找着了河蚌,用锦华送他的那把未染过血的剑一一撬开。鲜活的蚌肉还在蠕动,锦华不敢吃,苍术便替她削成片。

    虽说在宫里也吃过鱼生,但这么直接从水里捞上来就吃的,锦华还是头一遭,吃过几片后胆子也大了起来,敢整只抓在手上啃,汁水流得满手都是,还滴到衣服上去。

    河蚌在嘴里挣扎,锦华胡乱嚼几下就吞进肚子,“没想到这蚌肉还能生食,比做成汤还鲜美,你在军中常吃吗?”

    “偶尔吧,我们吃的更多的是飞禽走兽,常常借着比试箭术去打猎,一伙人骑着马去……呃!”苍术忽然一顿,表情有些难看。

    “怎么了?”

    苍术摊手放在嘴边,低头吐出一物。

    锦华凑近一看,他手心里躺着一枚形状怪异的黑石头,散发着荧荧的光泽,惊喜道:“是珍珠!还是罕见的黑珍珠!”

    “喜欢?送你了。”说罢,苍术把珍珠放在锦华手中。

    “喜欢。”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数日后,锦华和苍术来到淮南,这多亏了在途中遇见南下的商船,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苍术说,他们要在这儿待一夜,整顿后再往南行。

    朝中叛乱和边关战事皆没有波及此处,映入锦华眼帘的只有繁华和祥和,仿佛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当下才是真实,可过分的真实又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于那场大火,这几日只是黄泉路上的虚幻。

    锦华跟在苍术身侧浑浑噩噩地走着,沿路尽是奋力叫卖的摊贩、结伴出游的妇孺……一只糖葫芦棍在她眼前晃过,她回首,看见一群小孩儿举着各式各样的糖画飞快跑过,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不久前,锦华在都城也见过这番景象,身侧站的人还是苍术。

    “怎么了?”苍术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

    锦华摇摇头,哪敢说自己是触景伤情,调整了下心情,回身挽住苍术的胳膊,笑问:“现在我能是景夫人了吗?”

    苍术身子一僵,盯着她看了良久,竟鬼使神差地朝她的脸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自己。”

    锦华的笑容不减,尽管在心里告诉自己,苍术说她不需要伪装了,可她早已习惯戴着面具生活,摘下来又谈何容易。

    两人各怀心事,在寻找客栈的途中经过布告栏,见两个官兵在张贴通缉令,脚下还放着厚厚一沓。锦华和苍术对视一眼,垂头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那一张张通缉令上,虽然没有他们,却画着他们无比熟悉的面庞,永宁公主兰月照最为醒目,连太傅的画像都有,安在他们身上的罪名皆是谋逆。

    “真是贼喊捉贼。”锦华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指节握到发白。

    苍术怕锦华再看下去失去理智,拖着她往外走,“现在顾不得别人了,既然他们还在被通缉,就一定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而且上面没有你,说明南荣骞是真的相信你已经死了,是两桩好事啊。”

    “你说得对。”锦华心情好了许多,“只要我们都活着,就有再见面的那日,我相信那日的到来也不会太久远。”

    从布告栏离开后,锦华做什么都更积极了,尤其是加倍地吃饭,俗话说食不饱力不足,她要做的事需要投入太多精力,所以现在再怎么食不甘味也要逼自己吃进去。

    那个曾经锦衣玉食的兰锦华,穿着粗布麻衣对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苍术见她好似饿狼下山,感慨颇深,又去备了不少干粮,尽量挑了些酥软可口的放在包袱里。

    晚上两人共宿一榻,默契地一个朝里、一个朝外,他们假装夫妻自然只开了一间房,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却依旧难眠。

    几日前他们被商队捞上船,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过一间房,苍术起初是打算睡地板的,锦华过意不去非要他上床一起睡,她的理由很简单:抛开君臣,你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男人。

    有些话说得再好听,也无法说服自己。锦华夜夜失眠,压着那颗快要从胸腔跳出去的心脏,即便一个姿势躺累了也不敢辗转,生怕吵醒了苍术。

    其实苍术也没好到哪儿去,明明知道锦华也没睡着,却不敢出声惊扰她。

    远在外海的一艘堪比宫殿大小的巨型帆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小船在大船边上就像乌龟见了大象,但即便如此这艘小船也能容纳数十人,比寻常船只还大上一圈。

    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踏上甲板,腰间佩着一枚价值连城的双鸟衔环紫玉佩和一对鸳鸯刀,他径直走向站在船头的绝色女子,“永宁,你可想好了?”

    兰月照哭笑不得,转身撒娇地推搡了他一把,“什么想好想不好,反正想不好也下来了,你要是后悔下来陪我,就自个儿游回去吧!”

    舒良抓住她的手腕,趁机把人带入怀中紧紧扣住,“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

    “祖上打下的江山被奸人夺走,逍遥事外叫人良心何安?不如回去仔细找找,就算没找着活人,能替他们埋了尸骨也好。再说,在没亲眼看见他们的尸首前,我是不会相信他们死了的!”

    “好,我陪你找,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这还差不多,不愧是我永宁公主的驸马爷!”兰月照说完,看着舒良咯咯大笑起来,“哎,你说,这像不像圆了你少时的梦啊?游走江湖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舒良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人还没从海上下去呢,想得比我还远。”

    “唉。”兰月照叹了口气,眼里浮现一丝忧愁,“那时不知父皇为何非要为我寻一位武将做驸马,转头又毫不犹豫地将我许配给你,想来是早就有所察觉,才找了个能护得住我的郎君。”

    皇都舒家富可敌国,生意涵盖广,甚至在别国都有产业,是许多皇室的座上宾,纵是天家也要让它三分,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兰月照望向后方驶远的帆船,懊恼不已,当初兰重衍说什么都要把她嫁出去,她还在心里骂了他好些日子,多难听的话都不够解气。如果再给她重来一回,她……

    “罢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更没得重来。”兰月照自言自语道。

    舒良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转移话题道:“坐这艘船从外海回巴兰还要半月,你不会准备直接杀回都城吧?”

    “我至于这么傻?”兰月照嘟了嘟嘴,“虽然眼下母妃和锦华生死未卜,但你我绝不能出现在南荣骞眼皮子底下,还是派支得力人手去打探情况吧。”

    “那我们呢?”

    兰月照思索片刻,倏地两眼一亮,“我知道一个好去处了。”

    清晨锦华醒来不见苍术的身影,匆匆忙忙从床上下来要去找他,哪怕知道他不会丢下自己,心里还是会觉得不安和害怕。

    鞋刚套上一半,苍术就从外头进来了,见她衣衫不整,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锦华也知道自己失了仪态,转过身去整理衣裳,“你去哪儿了?”

    苍术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声不响地喝完才说:“去买了辆马车,雇了个小厮,接下来我们就不走水路了。”

    “也好,这几日坐船坐得都快吐了。”锦华出宫前从没坐过船,谁能想到一坐就把这十八年来的份全坐了,她一想起在水上颠来覆去的情景就犯恶心。

    苍术买的马车中规中矩,没有宫里的奢华,但锦华觉得低调些更好,免得又生什么事端。车厢很小,刚好能容纳下两个人,脚边的空位塞了两个大包袱,应是苍术早上一并带回来的。

    苍术注意到锦华的目光,很干脆地就告诉她里面是什么,有在路上吃的糕点干粮,还有几件厚实的衣服。

    经他这么一说,锦华才反应过来入冬了,南方虽然还暖,但也暖不了几日了。

    做太子和皇帝的时候,锦华只觉得日子煎熬,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也不为过,而现在眨眼就是小半月,逆贼逼宫的事就像发生在昨日。

    苍术看锦华安安静静坐着,但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停,就知道她又沉浸在那场悲剧中胡思乱想,随即从包袱中抽了条薄斗篷盖在她身上,“坐着也是坐着,不如闭上眼睡一会儿。”

    淡紫色的斗篷上绣着万寿藤和喜鹊,不论是颜色还是花样,都像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儿家穿的,看得出来苍术是用心将她当作女子来打扮。

    锦华也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不开心,她摸了摸斗篷,又抓起来嗅了嗅,一股甜甜的香薰味窜如鼻腔,她皱了眉,“还以为会像它的颜色一样,是丁香味儿的呢。”

    苍术苦笑,“什么色,就得什么味吗?那我这身玄色,该是什么味的?”

    锦华没见过玄色的花,但是这个问题一点儿也难不倒她,笑道:“不论你穿什么,你都是苍术。”

    苍术二丈摸不到头脑,深思后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跟着笑了,“药味这么重?”

    锦华点点头,“嗯,很重。”

    锦华没有说出口的是,苍术也是她的药,虽不足以起死回生,但足够她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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