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色暗沉,不见天光。

    临近除夕,街道贩卖烟花爆竹和祭祀用具的摊贩多了起来,除了外出上工的人,街头巷尾里还扎着些许一边过早一边闲聊的百姓。

    被当做茶余饭后闲聊对象的自然是一夜之间骤然受封的昭王。

    昭王,乃当今天子膝下长子,其母是天子登基之前就随侍潜邸的侧妃,天子登基之后为这位侧妃授封号“景”。景妃出身军侯世家,母族势力不容小觑,天子一朝登基坐稳皇位,她与母族的扶持功不可没。

    早在天子还是亲王时这位景妃就备受恩宠,不说她背后的倚仗,光是诞下长子这项功劳就叫人望尘莫及。

    昭王与景妃之间说不上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只知晓昭王幼时便是被当做一国储君来教导的,可见对其寄予厚望。

    对昭王而言,明明是一条顺顺当当的登顶之路,却因元兆七年一场变故而半路夭折。

    一件事关盐、铁两道的贪污案从春闱审到了秋收,其间的错综复杂百姓不知,只知道审来审去,最后审到了景妃头上,至此,一桩贪污案摇身一变突然成了谋逆案,景妃拔尖自刎,候府百人尽数刺死,同族皆受牵连,无人逃过。

    铁血手腕下一波又一波的肃清后,君与臣终于想起了当时年仅十三的皇长子,如何处置他,也成了一道难题。

    群臣各分两派,一派言,母之过,子当同受之,若不严惩后患无穷;一派又言,皇室血脉,国之柱石,不可擅动。

    在这场关于权利的战争里,天子谋政、臣子谋权、妃子谋利,只有那位尚未长大成人的皇长子成了唯一一个无法被妥善处置的牺牲品。

    天子威重,所思所想旁人不知,在那年落雪之时,一道圣旨将最疼爱的儿子锁进了冷宫,放任其自生自灭,不闻不问。

    七年时光,快如白驹过隙,景妃一案早已尘埃落定,这位皇长子也终于熬出了头。

    权贵之间的尊贵与微贱向来和世俗之内的百姓无关,人们津津乐道的,也不过是他云端跌入低谷又揭竿而起的曲折经历罢了。

    这边,小贩刚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两枚铜板就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清透的嗓音散漫晕开,“一个包子,要肉的。”

    说话的是位姑娘,站在朦胧的白雾之后,鸦青色的广袖流裙,两耳一黑一白的羽饰因扑面的热浪翻飞,曲眉入鬓,黑眸沉沉,看着不像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官家小姐,倒像是位不入世的仙子。

    哪怕是在京城也鲜少能瞧见这般颜色,小贩不敢细看,连忙低头应好,规规矩矩将包在油纸里的吃食递过去。

    李泉刖接过后低头嗅了嗅气味,才踱步朝皇城所在的方位走去。

    她步履不沉但稳,腰间一盏琉璃玉璧的夜灯随着步伐摇晃,夜灯小巧精致,内里似有若有若无的光辉闪烁,却能不为人所视,只当是个华贵无比的配饰。

    皇城此时血光漫天,往日金碧辉煌的群楼玉宇此时此刻正被一股不祥之气自下而上死死缠绕包裹着,飞檐瓦砾间堆积的净雪染了污秽,连群迁的飞鸟都不愿借地歇脚。

    所寻之物就在皇城之内,李泉刖不远万里而来,明明伸手就能得到的东西现下却因其尴尬的地理位置遇上了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在布下天罗地网的皇城之内悄悄行动;二是得手之后如何全身而退。

    如若被人察觉来自鬼域的使者在皇城里大肆招摇,对李泉刖来说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包子思索着对策,一驾挂着皇室符牌的马车急滚而过,马蹄飞扬,雪水混着污泥飞溅,渍了她满袖的泥点,连同白软软的包子也遭了殃,“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说这话时,李泉刖眉尖微蹙,视线已经刺透马车骨架落在内室。

    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安坐马车之内,眉宇之间喜忧参半,许是紧张过了头,手指已将袖口揉成了皱起的一团。直到一股不可名状的阴寒之气顺着脊骨向上攀爬,他肩头一颤,猛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侧头往身后看去,只见车壁上好木料雕琢的飞纹,再无其他。

    少年心中不安,倾身撩起前帘,问驾车的侍卫:“还需多久?”

    侍卫一挥马鞭,答道:“小殿下莫心焦,昭王殿下临危受命接了旨意正在城内调查血疫之事,此时怕是忙的焦头烂额,就算到了大内您也得先去见陛下和太后,等回了话再去见昭王殿下也不急。”

    “昭王他……”少年人迟疑片刻,又改了口,“我曾听亓官统领说过,大哥是个好性子的人,从不与人为难,他在冷宫受困七年无人问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

    “这,属下也不知,既然是亓官统领亲口所言,估摸着昭王殿下便是那样的人吧。”

    少年显然还没从一夜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垂下头,很是纠结的说了句:“母后得到消息就连夜将我从学宫叫了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侍卫不由得腹诽,还能是为了什么?陛下亲旨,昭王的册封大典与及冠之礼同日并授,礼成之后昭王就可名正言顺入朝理政,比起这位受了不少冷遇的皇长子,皇次子谢殊琅的处境则要好上许多,但也只是相比之下显得好些。他虽养在皇后膝下,却并非真正的嫡子,其母不过是行宫里一个不知样貌秉性的低贱宫女,即便事后宫女身怀有孕也未得天子垂怜,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受待见,以至于皇次子在皇长子出事之后才被接入皇城。

    天子膝下子嗣本就稀薄,一经几年,谢殊琅在皇后的教导下也渐渐引得天子注目,等到了年纪,继承大统的重任必然要落在皇次子肩头,可偏偏冷宫那位皇长子一朝翻身,杀了前朝乃至后宫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紧要关头,中宫那位娘娘突然将谢殊琅从学宫接回来,怕是已经起了要与昭王相争的念头。

    侍卫敢想不敢答,只能当没听见。

    这些与李泉刖这个世外之人无关,她的关注点都在侍卫口中的“血疫”二字上,一听这少年身份不低,想来是个能在皇城自由出入的主儿,干脆甩甩衣袖化作一道流光钻进马车内,悄无声息地附身在少年郎的玉佩上,借由他们掩人耳目悄悄潜入了皇宫。

    ……

    皇城,司天台。

    将至午时,到了传膳的时候,堂内依旧不见动静,在司天台就职的官员被生生拘了一夜,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各个灰头土脸面如菜色。

    直到亓官守一身重甲佩剑而入,围着谢慈安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一群人终于得以喘息,立马退步让开,喝茶的喝茶,翻典籍的翻典籍,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忙,但忙了一晚上,依旧没找出解决血疫的办法。

    谢慈安将手中竹简轻轻放在桌上,问:“如何?”

    亓官守高大身形立于长案下,对他摇摇头,说道:“国师离京前就曾交代过,酆都城内有大乱,如今恶鬼频出四方祸乱,六道门坐镇此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此去恐怕短时间内无消息能传来,臣已命人在皇城之内细细搜查,但结果不尽如人意,还有许多要紧的地方卫兵不便入内,只能僵持着。”

    谢慈安一副了然的神色,指尖点了点桌面,“宫里贵人多,忌讳也多,搜宫确实不妥。”

    亓官守着实无奈,长叹了口气,道:“这血疫本是热病,且是从北边矿区传过来的,按理来说根本不会在寒冬之季骤然爆发,即便是爆发也一般都在贫民汇聚之地,根本没有殃及皇城的可能,此事蹊跷,可惜国师早在事发前离开了京都,偏偏六道门此时也自顾不暇,不然不至于牵连这么多条人命进去。”

    谢慈安站起身,随手拿过一个竹简递给亓官守,“并不尽然。”

    亓官守接过,细看了两眼,“这是……”

    “国师早年游历时所著的游记。”谢慈安提壶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才继续说道,“血疫非病,而是天罚。”

    “天罚?罚谁?天潢贵胄还是黎民百姓?”

    谢慈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走至亓官守身侧,伸手指出竹简内记载的一个民间故事,“有传闻言,天地处开时曾诞阴、阳两神,阳神照拂人间,为正;阴神沉入鬼域,为邪。自古正邪不两立,两神交锋,阴神落于下风,却因与天同寿难以根除,便被阳神赐下天罚,使其神魂与□□时时刻刻都承受消融之苦,再无入世作恶的可能。”

    亓官守眼睛虽没离开竹简内的记载,却还是驳了句:“殿下,这个故事连三岁的孩童都能倒背如流。”

    谢慈安弯唇笑笑,面容虽清朗卓俊,但眉眼之间难掩一夜未眠的疲倦,“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他将那句话指出来,念给亓官守听,“于丰兆城捕得一只会说话的夜鸦,胆小如鼠却身携天罚,恐与鬼域逃不了干系,欲提刀宰杀时被它逃了,了无踪迹。”

    亓官守皱着眉头,一副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的表情。

    谢慈安拍了拍亓官守的肩膀,“国师有通天之能,只要在世俗之内没有他想找却找不到的活物,夜鸦当时之所以能在国师手底下躲过一劫,想必是直接逃入了掌管万物轮回的酆都城,恰好这段时间酆都正逢大乱,没有国师坐镇皇城,它伺机潜入皇城作乱也不无可能。”

    亓官守默了默,追问:“这本游记是国师什么时候写的?”

    “约莫两百年前?”

    “……”亓官守对谢慈安的猜测不置可否,将竹简塞进他手里,“在偌大的皇城找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飞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且它通了灵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惊动它,一旦冲撞起来,恐将更多人牵连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谢慈安应了一声,刚要开口,内侍突然来报,“殿下,二皇子请见,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二皇子?”

    亓官守捂着嘴咳了两声,正色道:“疏朗殿下在棂星学宫求学,何时回来的?”

    内侍答道:“到了不多时,见了陛下和皇后就过来了。”

    谢慈安点点头,说道:“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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