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安左右无人跟随,带着李泉刖横穿宫廷,行至冷宫门前时,身侧飘忽的影子抬手扇去鼻息下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啧”了一声,嫌恶地说道:“除了民间天灾人祸时饿殍遍野的惨相,再没见过比这里更脏的地方。”

    他侧目,问:“怎么说?”

    四下无人,不怕被瞧见,李泉刖干脆消了术法,掌心捂着鼻子,眉尖高高蹙起,“苍天之所以恶,是因为它对每个人都公平;王公贵族之所以恶,是因为他们对谁都不公平,只需一句话,人人皆成恶鬼,困在此处万劫不复。”她说了一句,忽而转头看向谢慈安,神情略有些不解,“你不是跟着那老头修道的吗,此处生魂恶鬼盘桓不散,将成鼎沸之势,你看不见?”

    谢慈安摇头,推开门带她进去,边走边回:“国师不教我这些。”

    “那他都教你什么?”

    “剑术。”

    李泉刖莫名轻笑一声,笑声略显凉薄,“杀伐一道,剑当魁首,其余次之……那老头对你可真用心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谢慈安指腹摩挲着袖口,缓缓吐出一句:“天下大道万千,归根结底都是殊途同归罢了,分不得高下。”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从古至今,武士从来都高于术士,但凡从武者皆以战绩论荣耀,即使脚下枯骨堆,都是你等功德碑,何来殊途同归一说。”

    谢慈安脚步微顿,挑眉反问,“你对我很有意见?”

    李泉刖也跟着停在原地。

    雪夜才过,积雪厚重,满地扭曲的脚印延伸进拐角内,甬道风声鹤唳,弄的人心火难消。

    唯独一点颜色,只有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红梅花瓣,随风轻飘飘打着转。

    花瓣落在李泉刖长发上,她低眉,抬手拂去,忽然说道:“悬翦剑上一位主人也出自灵门,是个百年难见的天才,在阴阳界那帮奉阴阳五行为尊的道士当道的时候,灵门全门术士能如愿跻身六道门末位,他功不可没。”

    谢慈安颔首,应道:“明决君,根据灵门名录记载,死时还不到三十。”

    她勾唇反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或许是觉得难以启齿,谢慈安沉默了好半晌才回道:“勾结鬼域在先,叛逃宗门在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你倒是会润色,现在还想着维护灵门这位故去前辈的尊严。”李泉刖负手往前走去,漫不经心说道:“因一个女子色令智昏,不惜对昔日同门拔剑相向,简直大逆不道。”

    谢慈安突然想到一句话:放怀形骸以外,浪迹山水之间。

    他曾在棂星学宫参学时误入过灵门后山,那里葬着灵门几百年声望颇高的前辈,明决君亦是其中一位,这句话就刻在他的墓碑上,可能是旁人写给他的判词,也可能是他未曾宣之于口的墓志铭,谢慈安并不知晓书写者何人,但知道这其实是一句不能为外界所知晓的赞言。

    谢慈安作为悬翦剑第二位主人,在棂星学宫时不少查问关于明决的往事,提起他,不免要拉着他同样被称作天才的亓官景作为对比,相比灵门长辈对明决感到可惜的态度,对亓官景这个人过往展露的态度更显得耐人寻味。明明是同期的同门天才,明决即便罪恶滔天,灵门墓地却有他一席之地;亓官景飞升天门落败后身死魂消,灵门连一份名录都不曾留下。

    “你认识明决君,是否也认识亓官景?”

    再次听到这个让人感到陌生的名字,李泉刖脊骨倏尔僵了,她撇过脸,眼睛盯着身侧黑漆漆的墙砖,捂着嘴咳了一声,尴尬道:“你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

    谢慈安余光看她,眸色带着丝丝探究,坦然答道:“你刚说武士高于术士,这两人不就是反例?亓官景在术阵一道的造诣登峰造极,连阴阳界潜心修炼的道士都难望其项背,据说明决君和他切磋数次,无一胜绩。”

    “那又如何?”

    “什么。”

    李泉刖无声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亓官景这人……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那便是无话可说,这态度倒是和灵门长辈们如出一辙。

    说话间,旁侧的院门突然嘎吱一声响,朽木擦过石砖,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霎时吸引了两人注意。

    李泉刖循声望去,见一个身上只披着单薄外袍的老妪佝偻着脊背站在门内,朝着这边看来。

    那老妪双目突出,面颊下陷,印堂上不祥之气萦绕不散,看症状,邪气入体,是染了血疫。

    “常嬷嬷。”

    谢慈安快步过去伸手要扶,老妪合上半扇门将他挡在外侧,忙道:“殿下留神,莫要与老奴接触,若损了您贵体,老奴万死不足以谢罪。”

    李泉刖将这位常嬷嬷上下打量了好几番,摸着下巴开口:“你不是亲王嘛,将她接出冷宫照顾不是更方便?”

    不等谢慈安开口,常嬷嬷弯腰垂首,干涩的嗓音如两块互相摩擦的朽木,“姑娘说笑了,殿下禁令才解,此时为我这个命数将尽的奴婢做不该做的事,难免给人留下把柄,于他名声不利。”

    李泉刖“呵呵”一声笑,“名声?是个好东西,确实该珍惜。”

    谢慈安拧了拧眉,欲言又止。

    常嬷嬷迎着风口勉强咳嗽了两声,继而开口,“殿下,老奴有几句话想嘱咐。”

    他点头,应了一声。

    李泉刖了然,耸耸肩,道:“你们聊,我四下走走。”

    待那片鸦青色的影子没入拐角,常嬷嬷似是松了神,肩膀一塌,人也矮了一截,喘气的频率愈发快了起来。

    谢慈安终究扶了她一把,搀扶着人往里屋走去,解释道:“我并非想追名逐利,陛下对身染血疫的患者毫无容忍之量,若此时将你接出冷宫,我会被扣一个无视圣意的罪名,你难逃一死。”

    常嬷嬷似是累极了,走到廊下时已经气喘吁吁,她懒得动弹,干脆裹着外袍在台阶上坐下,仰起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慢悠悠回了一句:“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熟知殿下心性,知晓您断然不是注重名利的尔尔之辈,这些话,不过是讲给旁人听的说辞罢了。”

    “原来如此。”谢慈安撩袍,在常嬷嬷身侧端坐下,“你于我有养育之恩,请嬷嬷安心,三日内,我必然名正言顺接你出冷宫。”

    常嬷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而看向谢慈安,浑浊的眼球不断转动着,语重心长道:“殿下,人生漫漫不过百年,老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您无需在老奴身上花费许多心思,比起这些,老奴倒是想替景妃娘娘问一句,她的临终遗言,您可还记得?”

    谢慈安眼帘下垂,看着面前未消的雪霜未曾答话,常嬷嬷继续说道:“景妃娘娘凤仪万千,却因你父皇的忌惮令她屈居人下做妾,又因小人构陷死于非命,连带着九族千人含冤入狱,一场飞来横祸以至于侯府血流成河,连带着殿下也受了七年困苦,其中艰难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而非什么昭王!”

    “景妃娘娘不堪其辱,在宫前拔剑自刎以证清白,她死前唯一一句话便是让你以后一定要登基称帝,以全她的愤恨和不甘,这些仇怨望殿下永记于心,时时刻刻内省自身,切勿因眼前一时乱花而迷眼。”

    临走前,常嬷嬷又起身追上来对谢慈安多番告诫:“殿下,您已到议亲的年纪,如今你背后无母族支撑,权宜之下陛下定会为您择一位高官权臣家的嫡出小姐作配,在此之前,您切勿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交往过甚,以免污了您的名声。”

    谢慈安手搭在门闩上,未曾回头,冷风穿过飞檐,积雪簌簌落地,带着他孤寂的声音悄然落入耳中。

    “不知嬷嬷可还记得,初入冷宫那两三年,你怕我想不开,只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反反复复说给我听。”

    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削皮挫骨生不如死,都要耐住寂寞和痛苦好好活下去,或活在市井里,或活在田野间,只要远离纷扰,终有一日可得心自在。

    常嬷嬷忘了,他还记得。

    ……

    说是到处走走,其实李泉刖已经先一步到了目的地。

    一片空地上,焚烧过的人骨堆叠在一起,掩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远远看去像一座光秃秃的山丘,立在白墙黑瓦之间,格外突兀。

    李泉刖说冷宫脏,是此处冤魂汇聚,阴气与残留的血疫遮天蔽日,引的人心绪难平。

    她毕竟是鬼域使者,乃天道弃徒,对活人的因果自然能避则避,否则必遭反噬,这才把主意打了这冷宫三百条枉死的生魂上,想请他们入夜后在皇城去寻一寻夜鸦的踪迹,未曾想……

    李泉刖望着面前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头的生魂,密密麻麻浮在上空,身形如细柳随风漂浮,面容惨淡,一双双无光的眼睛聚焦她处,凄厉的悲鸣响彻天地,震得人血脉喷张,恨不能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吞吐入腹用来供养体内早已干涸枯竭的经脉。

    大多时候,李泉刖很难分清她是单纯被饿傻了,还是对力量的渴求太过旺盛,但凡看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生魂就按耐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只可惜,道行低的吃了不够塞牙缝,道行高的还得留着养仿佛无底洞般的愿灯。

    李泉刖将手覆在扁扁的肚子上,又垂眸看了眼腰间光华稀疏的愿灯,天人交战激烈之时,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临榷那张时时刻刻都笑眯眯的脸,好似他下一秒就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捅她刀子。

    后槽牙磨了又磨,李泉刖收起不该有的心思,拍了拍腰间的愿灯,满心怨怼,道:“迟早掀了你的仙人板板。”

    话音刚落,阴霾凝结的上空突然劈下一道惊雷直直朝着白骨堆轰去,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四分五裂的骨头碎片如刀子般擦过耳际,蓝火随风起势嘶吼,浓稠的黑烟炸成了云朵飘然上升。

    “……”李泉刖指腹擦过脸颊上细如丝线的血口,咬牙切齿,恨恨骂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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