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素面,一碟渍过的萝卜咸菜,这餐,李泉刖吃的没滋没味。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谢慈安耐心耗尽,李泉刖终于舍得放下筷子,将手掌上缠着的手帕扯下来丢进灶炉里一并烧了,起身说道:“差不多了,走吧。”

    谢慈安从头到尾都没动筷,余光扫到她掌心那道依旧血肉模糊的口子,问道:“要用药吗?”

    “身投鬼域,非人非鬼,虽然不死不灭但伤口难愈,药对我无用,时间久了自然会好。”

    “你将这样的弱点讲给我听?”

    李泉刖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知道后就能灭了我一样。”

    谢慈安无言以对,他自然办不到,并且清楚很少有人能办到。

    他并非蠢人,李泉刖说话做事没有章法,光凭她有本事化解皇城禁制这点就能知晓,她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这样的人为何要和他纠缠在一起?若要他相信她其实是个良善之辈,他更愿意往她别有用心的方向去想。

    夜黑风高,谢慈安手里提着一盏宫灯,与李泉刖并肩而行。

    风刃切耳,周围过于寂寥,谢慈安突然开口,“一直未曾问过,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李泉刖把玩愿灯的手一顿,道:“泉水的泉,刖……是立刀月。”

    泉中悬月,是为良辰美景之意,可刖是一种酷刑,确切的说,是去足之刑。

    谢慈安下意识往她双脚上看了眼,确认眼前之人体肤健全无损,这才迟疑问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字作名?”

    李泉刖侧过脸仰头看他,眸色深如幽暗夜空,睫翼颤动,眼底一瞬间涌上的情绪格外复杂,“这话你不应该问我。”

    这话应该问谢慈安,或者说,问问六百年前的明决。

    第一次相见时,明决无意识脱口而出的名字早就在冥冥之中注定她往后的人生必定惨烈无比。

    时至今日,李泉刖依旧不知道那时的明决究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以至于他不惜放弃所有站在她身边,背负骂名,满手血腥,遗臭近千年。

    当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明决面对她时柔和难掩的神情,沉寂不动仿若死物的心脏在此时忽然有了片刻悸动,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柔软,任由阴暗的藤条环伺缠绕,勒得人浑身骨骼筋脉都在作痛……想到谢慈安接下来会面临的事,她动了恻隐之心。

    “谢慈安,”李泉刖勉为其难开口,言辞闪烁吞吞吐吐,“我知道你是个良善之人,可我不是,你我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奈何我欠你良多实难还清,事后我定帮你……”

    谢慈安挑眉,刚要追究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突然一道银光披风斩月破空袭来,打断了李泉刖未曾来得及讲出口的后话。

    虽是偷袭,可灵气裹挟风暴随行,杀气腾腾,直指李泉刖眉心,不想发现都难。

    嗡!

    利器斜刺入地,石砖被余劲震碎,细密的纹路瞬间爬满两侧墙壁,飞尘惊动,只剩剑刃争鸣。

    李泉刖施法挡下这击,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只见一个穿着重甲肃穆高大的男子迎面走来,他拔起佩剑冷声呵斥:“鬼域妖女,敢在皇城内作乱,我看你是活腻了!”

    谢慈安垂眸扫向侧方,李泉刖半边肩头抵他身前,发丝被剑气震乱,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亓官守不会伤他,可李泉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护着他。

    这种情形,又使谢慈安心底里浮出一种微妙之感来。

    李泉刖一甩衣袖,神情冷漠,“敢问阁下,我作了什么乱?”

    亓官守的话语掷地有声,“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是作乱!”

    李泉刖本想驳他几句,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只得嫌弃地“嘁”他一声。

    谢慈安提着灯默不作声向前几步,直到横亘在两人之间,将亓官守眼底的杀意尽数接下,缓缓说道:“她受我所托替我办事……”

    这里没有外人,亓官守的暴脾气显露无遗,手中长剑立马指向谢慈安,将他后话一并打断,“替你办事?谢慈安,你莫非昏了头!鬼域出来的妖孽在人间肆意横行,从来不办人事,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简直令人贻笑大方。”

    “你想笑就笑,我不拦着,但……”

    “住嘴!”亓官守咬牙切齿,发出些许牙齿龃龉的尖酸声,连带着他手中长剑战意激昂,争鸣不断,“才被解了禁令就敢和此等不入流的奸恶之辈搅和在一起,你就没想过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端倪,不仅是皇城,整个人间乃至和六道门都容不下你吗!届时你即便有千万张嘴也没人听你辩白。”

    谢慈安被他的口不择言激得太阳穴突突跳,忍无可忍地说道:“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凡事总得论个前因后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说两句。”

    亓官守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借她之手找到血疫祸根吗,我现在告诉你,夜鸦的藏身地已经找到了,你当如何?”

    “大言不惭!”李泉刖踮起脚,视线越过谢慈安肩头直视亓官守,道:“你带着卫兵像一团无头苍蝇乱转了一整天,若非我指使三百生魂出手相助,你能寻着蛛丝马迹就怪了,现在居然还有脸说出来。”

    “正因如此,现在不需要你了。”

    话音刚落,白剑灵气暴动,亓官守身形闪烁,如有奔雷之势,瞬间就冲到了李泉刖背后,“邪恶作祟者,杀无赦!”

    李泉刖脚尖擦过破碎的地砖,借力飞身而起,一阴一阳两道气轰然对撞又应声炸开,一时间飞沙走石漫天,鸦青色衣袂迎劲风撕扯猎猎作响,如月下肆意绽开的夜幽花。

    亓官守乃灵门亲族,灵门术士扎堆,唯他幼时就被招入皇宫与谢慈安一同在国师座下受教,一手快剑使的得心应手。

    不过几息的功夫,李泉刖就发现这人并非空口白话,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剑术已然小成,且对术士迂回往来的功夫了如指掌,只要够快,不管术士有多厉害的手段都会被压的难以结印以至于自乱阵脚,除非为术士者有办法将战线拉至无限长,否则只会落入一个局面: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只能伸着脖子干等死。

    李泉刖侧头,凝聚着雷霆之力的剑刃擦着鬓角斜上,一缕被切断的发丝飘然落下。

    “狗屁的鬼域使者,不过如此。”

    亓官守手势突变,剑刃一横,白弧掠过,锋利的刃已然扫向李泉刖的咽喉。

    谢慈安站在不远处,神情平淡无波,宫灯连同玄色的广袖一并摇曳,一袭玄色长衣融于夜色,唯独金色暗纹与月色交辉,熠熠生光。

    自古正邪不两立,亓官守对鬼域深恶痛绝,激愤之下要对李泉刖动手,各自立场相悖,谢慈安没有从中阻拦的理由。

    对六道门来说,鬼域就是生长在人心欲念里不可磨灭的毒瘤,没有谁能容忍一颗毒瘤长存于世。

    在世人眼里,永生既是天道的惩戒,亦是鬼神的赐福,归入鬼神座下就等于站在天道的对立面,因此鬼域使者不被世俗接纳,无法吸取天地灵气增长修为,只能像腐肉中翻滚的蛆虫般攀附在不受庇佑的鬼魂和妖物身上啖肉吸血,得不到天光普照,只能龟缩在漫漫长夜里苟延残喘,不能问生也无法问死,看似凌驾在众生之上,实则只是一群穷途末路的可怜虫。

    与神同道,与天同寿,何其大的诱惑,因此鬼神座下香火兴盛千年不衰,无数人趋之若鹜,也只是为求个长生不老。

    鬼域使者的存在打破了人们常识内现有的规则,所以六道门不容鬼域作乱;又因为鬼域使者妖言惑众,从酆都鬼差手底下抢夺了无数生魂,以轮回道生死不平,所以酆都将鬼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想要重整秩序,鬼神必须死,连同他座下这群走狗一起烟消云散。

    这些话,谢慈安烂熟于心。

    李泉刖或许心怀不轨,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亓官守再怎么不满,发觉异常后还是给他留了余地孤身一人前来,今日这遭,除了他们三人,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夜鸦的藏身地已经找到,李泉刖迫于六道门威压绝不敢在皇城内杀死亓官守,而亓官守也无法将不死不灭的李泉刖斩尽杀绝。

    短短时间,谢慈安已经将局势看透,清楚他们打的再怎么热火朝天也不会诞生第二种结果,比起这些,他更想快点去处理那只带着血疫的夜鸦。

    这边,就当亓官守以为剑要见血的时候,李泉刖不躲了。

    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阴寒之气瞬间将剑身包裹,原本泉涌般任由亓官守调动的灵气好似遭逢冬雪,竟然被硬生生冻住,以至于他的剑竟然凝滞在距离李泉刖咽喉一厘处,举步维艰,难以寸进。

    亓官守瞳孔一缩,面色骇然,“怎么可能!”

    都说鬼域使者不能吸纳灵气,因此他们也无境界一说,可她一出手就能将周遭不听调遣的灵气玩弄于股掌之间,此等手段丝毫不亚于极境大能在境界上的压制力,简直超乎常理。

    李泉刖巍然不动,眼睫下垂,淡然回敬一句:“这么简单的小把戏都识不破,灵门怕不是要完了。”

    亓官守气结,当机立断弃剑不用,调整内息瞬间抽干元府灵气,蛮力在体内冲撞,以至于他额头青筋暴起,下一瞬,他单臂汇气,强行撕开桎梏在身的那道屏障,一把揪住李泉刖挂在腰间的愿灯,指关节嘎吱作响,狠狠一捏!

    砰!

    白光乍现,琉璃碎片哗啦落地,受困其间的星辉得了自由,好似成群的萤火虫在两人身侧晃晃悠悠散去。

    密密麻麻的刺痛自肺腑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狂扫全身,李泉刖肩头一颤,口中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来。

    是了,鬼域使者行走世间,各个单打独斗,因此受限颇多,怕凡人因果缠身,怕久伤不愈,怕六道门举力围剿,怕酆都鬼差缠扰不放,怕行差踏错鬼神降罪……可能让他们顷刻间就受到重创的办法只有一个:碎其愿灯,如同断其根骨,再悬挂高粱之上,抽筋扒皮,切口放血,没有鬼神庇佑,这一番下来,便是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谢慈安指骨一松,宫灯坠地,瞬间燃成一团妖艳的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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