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见天子佩剑已是大不敬,如今拔剑相向,摆明是谋逆,谁会不惧他日史书工笔间担上篡位的千古骂名。

    可历史,总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朱庭盛本不敢看向朱展,可这一刻却犹如变了副模样,他岿然不动面色阴沉,声音冷冷道:“父皇,您总说儿臣是草包,全然不顾儿臣尽心想要将事做好的决心,那您今日便看好了,您口中的草包也能做皇帝。”

    “你!”朱展一口血喷在地上,怫然不悦面目狰狞。他抽出盔甲旁的长剑,就要向朱庭盛刺去,暗卫并未去拦,也无人去挡,似乎都知晓圣上只是勉强撑着一口气,他哪能再有力气跑过去。

    朱庭盛甚至没有避让,他沉默的看着朱展。反倒是栗淼,她梗着脖子面带惊恐冲到她儿子跟前,用力推开了那把长剑,头上的金步摇颤颤不止,脑中袭来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下一瞬,朱展瘫倒在地,朱敏忠赶忙揽起他以腿支撑着他的上身,朱展缓缓扬起头,即便老态龙钟沟壑纵横,那张满是天家威仪的脸却仍是足够另人胆寒。

    一代帝王的尊严,如今分文不值,任人践踏。房内唯余风雪声,寒风呼啸着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栗淼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你疯了?虎毒尚不食子,这是你的亲儿子!好好好,既然如此,那也别怪我不念昔日情分,来人,杀,统统杀了!在场之人不留活口!”

    无人注意的角落,江霁的目光沉了下来,他看向张岩平,两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心下已有了打算。

    暗卫迟迟未动,栗淼有些不耐烦:“你们是聋了?本宫说杀了他们!今日杀人多者,新皇登基时必赐地加官进爵。”

    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似乎小了许多。暗卫好似没听到她的话,皆目光闪躲不看向她,岿然不动。

    栗淼彻底绷不住了,她向前走了一步,正欲再说些什么。谁知,下一瞬,一把剑竟横在她脖颈之上了。

    是李志。

    李志缓缓抬眼,眼底满是冰冷。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形容严肃。一只脚向前迈了迈,蓄势待发。

    原来那日田封被杀之后,李志接管暗卫,张岩平则被他提拔成了副将,在张岩平的搅和下,成功使暗卫对太子一族离了心,又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对李志吹起了枕边风,二人不顾世俗眼光,走到了一起。

    暗卫本便饥寒交迫,加之将领李志的鼓动,一下便统一阵营,演了这场戏。

    张岩平是江霁的人,此计谋是江霁一手策划,只是对于张岩平与李志二人之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无论如何,终归达成目的便好了。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与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

    太子骄纵享乐,不得民心,而朱敏忠则永将百姓的事记在心间,甚至不惜拿出自己积攒多年之财救济灾民修建堤坝,在民间风评极好。暗卫提及领导者是朱敏忠,竟也都欢欣鼓舞安下心来。

    屋外本横尸遍地,此刻那些“尸体”却皆缓缓站了起身活了过来,都是假死罢了,血不过是之前找的猪血鸡血藏在衣中,双方“打斗”之际趁乱扯破,营造假象。

    栗淼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她正欲回眸看清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拿剑逼她。

    周遭的声响却着实惊了她一跳。有噼里啪啦的丢剑声、气势磅礴的示忠声。

    “臣等唯陛下马首是瞻。”众人皆将剑丢出,异口同声跪地道。

    朱庭盛有些惊慌,他环顾四处,暗卫皆低着头跪向朱展,他颤颤道:“你们在干什么?”

    朱展本无神的双眼此刻却渐渐明亮起来,只是身体确已无力回天,他在朱敏忠怀里,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缓缓道:“幸赖祖宗之灵,天不亡朱氏,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朕今日传位于四皇子朱敏忠,废太子废栗氏,太子朱庭盛赐死,栗氏一族永世不得入京,愿天佑我大兖,万寿永昌……”

    话未说完,朱展手臂重重垂下,永远闭上了眼。他是真的忠心兖朝,自登基起在位三十一载,兢兢业业,修堤坝建运河,减免百姓赋税,圣功煊赫,政治清明,国力强盛。传位于朱敏忠,他该是没什么遗憾了罢。

    即便栗淼做了诛九族之事,他还是没舍得让她死。只是他千防万防外戚干政,防住了李氏,却未防过栗氏。

    栗淼像是疯了一样,不住的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

    她精心筹划的一切,唾手可得的太后之位,万人敬仰的荣殊地位,压李欢珏一头的虚荣感,统统没了。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盔甲碰撞之声,黑虎卫姗姗来迟,将养心殿层层包围。

    雪停了。雪后初霁宁静又祥和,似是昭示着新的开始。一切,结束了。

    来不及悲伤,朱敏忠轻轻将朱展放下,又看向几近崩溃的朱庭盛道:“不配合兄长演这出戏,又怎能钓上你这条大鱼。”

    也正是演如此一场戏,才可将太子一族完全瓦解一网打尽,坐实谋逆证据。甚至栗淼升位分也是在朱展计划之中的,为抬她上云端,漏出把柄,只是他低估了栗淼的狠心,全然不顾情分当真谋反。

    栗淼在吱呀怪叫声中被押了下去,她嘴里尽是污言秽语,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朱敏忠也会谨遵朱展遗旨,留她一命。

    朱庭盛便没这么好运,他应该从未想过,他的亲弟弟如今正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即刻要他的命。

    他双眸渐渐黯淡了下来,他仍有牵挂之人,无法做到从容赴死,片刻后他沉沉道:“今日之事已成定局,我可以死,只是……还有未了的心愿,想再见一人最后一面,如愿后必赴黄泉路。”

    江霁冷哼一声,自然知晓朱庭盛口中那人是谁,他的声音清冷决然:“别想了,太子想见的那人,被您的王妃毒死了,此刻赴死,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见她一面。”

    “不可能!你是说阿溪死了?绝对不可能,你把她找来,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声音愈加含糊不清,带上了颤颤哭腔,实在不像九尺男儿。

    江霁显然不愿给他一丝念想,平静的续道:“杨溪已死,太子见不到她了。”

    说着将手中之物扔在地上,玉佩碎成两半,是先前朱庭盛送她的玉佩,他曾向她说过,见此物如见他。

    她真的死了吗?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欲留她在身边,又怎会害死她?朱庭盛陷入深深的自责,他捡起玉佩捂在自己胸口上,往事一幕幕若走马灯般浮现,初见时她的音容笑貌便刻在他心上了。

    他想死吗?或许死了就能见到她了。他真的想死吗,他和石佳佳有了孩子,他死后孩子怎么办呢?只是万般由不得他。

    “我死后,能不能饶佳佳和腹中孩儿一命。”朱庭盛语气从未如此卑微过。

    他直到临死才对石佳佳生起愧疚之心,他们两人平日总是吵吵闹闹,石佳佳管的太宽,却总是能无条件对他好,现在想来,他未给予过她一丝一毫的偏爱,即便是在床榻之上。

    人啊,拥有的时候总是不懂珍惜。

    朱敏忠看向江霁,江霁目光柔和了几分,朱敏忠缓缓道:“好。”

    “烦请告知她,我对不起她,她很好,是我负了她。”

    话毕,朱庭盛手起刀落,迸溅出一地血珠。

    石佳佳接到朱庭盛的死讯时,先是发疯般的大笑,笑这人总是不听她的,总是瞒着她做些冒险之事,这下好了,将命搭进去了。

    而后又是止不住的哭,她的孩子没有父亲了,她失去了此生挚爱,对不起又有何用呢。

    朱敏忠信守承诺,留石佳佳与腹中孩儿一命,将人送去了石府,待诞下孩子后便送出京城。

    熙和十五年年初,新帝登基,整饬朝纲,改年号昌昭,大赦天下,史称光武帝。

    昌昭元年夏初,光武帝除奸佞,大肆整顿朝纲,将户部,兵部,刑部,都察院全数洗牌,洗去栗氏余孽,施行仁治,以民为本。

    栗氏一族尽数流放云南之地,非诏永世不得回京。栗淼自那日谋逆失败后便生了场大病,加上丧子之痛,终于一病不起,与昌昭元年夏末病逝。

    听说她死前,孝贤皇太后李欢钰去看过她,具体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史书上对栗皇贵妃的描述仅短短一句:栗氏生禀柔弱之姿,长袖善舞,甚得圣心,然愚钝欲造反,贬为庶人,发放云南蛮荒之地。

    萧海平,萧然经调查属太子一族余孽,多年为非作歹,贪污腐化,本该赐死,念及新帝登基,网开一面,将萧氏流放宁古塔。

    自此,天下才算安顿下来。

    一日,朱敏忠方才下朝,接太后懿旨去了寿宁宫,太后念及圣上后宫淡薄,仅尚书女德妃一人,故而欲为他张罗选秀。

    他这才想起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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