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杨溪寻得关键证据,也不会将反贼一网打尽,因功劳甚大,被新帝破例提拔为正三品管理事务大臣,统领御茶院。

    只是这些殊荣,还是要等她醒来。

    昭亲王府,朱敏忠亲自至此。

    偌大的昭亲王府建于京城东侧的风水宝地,四周萦水,遥接东山,位置极好。门楣上黑底金漆昭亲王府四个大字,府内装潢多推光朱漆,王府分府邸和花园两部分,府邸和花园由中轴线分隔开来。

    入门遍地石子漫成的甬路,正前方是正堂,再往前走经过右侧曲折游廊便进入花园,往左走则是府邸房舍,多方正四合院,每个院落有一大一小两个门。

    杨溪被安置在居中的房舍,黄昏时分,树影投落在墙面上现出朦胧的光影,一朝春始,一朝夏末。

    自上次她服下毒药后,虽江霁第一时间赶来,但仍是晚了一步,服下的毒药量虽小却已深入肺腑,无力回天。太医断言她撑不过三日,但她只是陷入深度昏迷之中,江霁每日会亲自给她喂药,又将春娘调回她身边,专门擦洗照料她。

    春娘心疼坏了,每次见杨溪,她总是处于生病状态,要么从时疫下死里逃生,要么像如今这般中毒陷入昏迷。

    酉时,骤雨下落,朱红的檐角挂上雨珠,若晶莹剔透的玉帘。

    春娘为杨溪换洗了衣裳便轻轻带上了房门,是她最喜爱的淡水黄色长裙,她静静卧在床榻之上,虽昏迷面色却并不惨白,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美艳动人。

    窗外雨势渐大,隔着门窗仍能听到哗啦啦的雨声。一如熙和十一年的那个雨日。

    突然,杨溪手指抽动几下,随之眼皮抽搐瞬间睁开了眼,房内留了盏油灯,昏暗的灯光映衬出她俊俏的侧颜。

    仿佛做了场漫长的噩梦,她被惊醒,头剧烈疼痛起来,她已昏迷半年有余,身子僵硬动弹不得,一动便会袭来一股酸痛之感。

    隔着下落的白色帷帐,向外看是一片四连睡美人屏风,房中氤氲着股淡淡茶香。

    过了许久,杨溪才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此处她从未来过,这是哪里?

    天色已晚,雨势未有丝毫变小的迹象。

    她轻轻推开房门,沿着连廊向右走去,右侧房内亮着油灯,将房间照的透亮。

    正疑惑着,房中突传来熟悉的冷峻的男声。

    “她已昏迷半年有余,不可让郑姑娘知晓此事,莫动了胎气。”

    是江霁。

    而后是朱敏忠叹息的声音,“那是自然,朕尽量瞒着丹秋。不过,至于杨溪,江总管屡次出手相救,不会是动真格喜欢上她了?人昏迷不醒也要留你府上。”

    一门之隔的杨溪听的真切,江霁的声音淡淡道:“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仅是看她有价值罢,何谈喜欢,如今太子已废,她便也没了价值。”

    价值?

    杨溪试图从自己那混乱思绪中找寻为江霁开脱的话术,却是徒劳,她的心若疾速下坠的雨珠坠入深渊,为何刚醒便要接受这样的打击。

    他先前对她的好,甚至屡次出手相救,难道皆是利用?

    也难怪,他能毫不犹豫将她推向朱庭盛,不会担忧她以身入局是否危险。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她忘记是如何撑着身子回房的,只记得那晚的雨下的很大,她的头很痛,还有些饿,心里似有块大石横在那里,下不去也上不来。

    翌日,春娘率先发现杨溪醒了,正万分欣喜的欲告知江霁,却被杨溪拦下。她问了许多在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知晓了朱敏忠登基称帝,朱庭盛死了。

    还有好多朝廷变天的大事,包括擢她为事务大臣。

    她便无数次说服自己,江霁对她,利用也好,情意也罢,总归是朱庭盛死了,可是心里仍是止不住的难受。

    朱庭盛已死,沈青大仇得报,她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杨溪思及此,如今她再没什么待在宫里的念头了,升职对于此刻的她也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不如回家陪父亲。

    江霁得知杨溪醒来时,内心似有什么悄无声息的疯狂滋长,虽欣喜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说知道了。

    他怕杨溪日后成为他的软肋,成为别人要挟她的工具,步菀芝的后尘。

    晌午,他推门走进来时,房中仅杨溪一人,他瞧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涂口脂,白龙华搭以鹅黄色旗袍,丝毫未看向他。

    “怎不让春娘为你梳妆?”江霁缓缓朝她走近。

    杨溪拧着股劲,心里仍别扭着,索性不理他。

    江霁只以为是她刚醒过来,脑子还不灵光。又搭上了话:“果真是昏迷久了,反应迟钝。”

    “我要出府。”杨溪不接他话,语气冷漠。

    江霁顿了半晌,道:“你若是嫌闷的慌,想出去走走,那便让春娘跟你一起出府。”

    他怕她独自一人出门万一晕过去怎么办。

    “不必,我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杨溪这才梳妆完毕,站起身,合上妆奁,脸色淡漠,“多谢江总管多日以来的照料,如无意外,我想今后该是见不到了。”

    这女人真的是脑子坏掉了,怎会见不到,只要她在宫中一日,他总能想办法见到她的。

    江霁无奈笑笑,偏头看向她,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大仇得报,我如今在宫中已没什么念想,官职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烦请江总管告知陛下,杨溪难担重任,恳请辞去官职,归乡种茶。”

    珠帘四卷,映进几缕阳光。同话语一起落毕的,还有杨溪的心。

    江霁皱起眉头,“这话你自己同陛下讲,我无法告知。”

    他甚至好意命厨房给她做核桃酥,软枣糕,水晶蹄酥…又从宫中特地命人送来龙涎茶,而她一心想要走。

    一品居的果香口脂,杏花口脂,嫦娥月玉容粉,外来小国进奉的水梅香,丹桂梨花香,玉面茉莉粉,虽不甚精通,然听名气他觉得甚好,知道她爱美,便尽数买了为她留存。

    可如今,她醒来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

    江霁从未求过人,也不会拉下面子去留任何人。只是如今她的冷冽态度,倒叫他心里难受。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只是说了句“当心身体”,看她走远了,又气不过愤愤踢了一脚身旁的圆凳。

    他心里仍是不舒坦,恰巧此刻厨房做好糕点送来,他吩咐冯知远让他把这一桌子都吃完,不许剩。

    冯知远诧异的张大了嘴,他主子这是明显吃瘪了,人家姑娘不稀罕这些吃食,才轮的到他。

    哎,想不到啊,他江霁也有今天情绪不稳定之时。

    眼前是朱墙窄路的紫禁城,脚下是久历风霜圆滑的石子路,时隔近三年,杨溪又回到了这里。

    天子哪里是她想见便能见的,她只能等着。闲来无事,便又回了御茶院,拾掇一下东西正好带走。

    她听茶院人说,圣上在宫里偷偷豢养了位女子,传闻那女子是从宫外带来的,身份地微,长相秀丽,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杨溪没往心里搁,只是暗暗替郑丹秋不值,她心心念念的人,竟在宫中偷偷养起金丝雀,还一心保密不给人名分,果然男人都一样。

    她想去找刘子询言谢,听人说刘子询调去了广储司,擢升为总办郎中,分管广储司事宜,他父亲与朱敏忠关系甚好,仍担任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

    未曾想进了广储司,没见到刘子询,却是遇到了方嬷嬷,许久未见,方嬷嬷如今苍老了许多,花白发丝中隐隐还有几根黑发,满脸褶皱老态,佝偻的背影显得人愈发矮小,人神神叨叨的,整日缩在墙角。

    宫里人都说她没几年活头了,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这人。

    她身着不合时宜的棉衣,杨溪实在看不下去,亲自去衣库拿了件衣裳给她送来。

    杨溪才朝她靠近些,方嬷嬷反应极大,立刻呈惊恐状向后仰,只是身后是墙角退无可退。

    她嘴里不停呢喃,声音极小:“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别杀我。”

    “嬷嬷,是我,杨溪啊,我来给你送衣物。”

    杨溪一面说着,一面将衣物递了过去。

    方嬷嬷似是见了鬼般受到惊吓,手肘一抬便将衣物掀翻在地。她踉跄着起身向前跑,因年迈体力不支未跑出几步便重重摔倒在地。

    “不是我杀的你,别缠着我了,放过我老婆子罢…沈大人…”

    杨溪在听到沈大人那刻眼睛倏忽睁大,沈大人,莫不是沈青?

    莫非方嬷嬷知晓当年沈青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试图扶起方嬷嬷,方嬷嬷却用手在空中胡乱舞打着什么,不让她靠近。

    杨溪懂了,方嬷嬷这是把她认成了死去的沈青。

    一定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

    “嬷嬷,你仔细看看,我不是沈大人,我是杨溪啊,杨溪。”她特意说杨溪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果不其然,方嬷嬷渐渐被安抚平静下来,她将信将疑颤颤抬起头仔细看向她。

    眼前人是杨溪。

章节目录

山月半轮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珠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珠响并收藏山月半轮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