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致远回到村里时,正赶上队上收工,路上扛锄头的,掂锨的,一溜一串,前后能拉一里地。

    先是对门的栓宝看见了他,老远就喊起来了:“致远,你咋又回来了?不是昨天才走的么。”

    他答应道:“学校没啥事,待着也没意思,就回来了。”

    说话间,栓宝已经到了他跟前,拍了拍他肩上的行李,问:“咋还把行李背回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我以后就不上学了,和你们一样当农民了。”

    栓宝吃了一惊:“为啥呢?那么好的学校,考上多不容易,咋就不上了?”

    他说:“上边有文件,学生都要上山下乡。”

    正说着,后面的人也围上来了,一听说姚致远要回乡当农民了,顿时像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这十几年的书不就白念了么?”

    “可不是,不光苦白下了,钱还花了一河滩。”

    “还少挣多少工分呢,亏的劲大了。”

    “哪下的文件?学生不让好好学习,下乡干啥呢?”

    “没听广播上说,要让学生接受咱贫下中农的教育呢。”

    “就你那样子,斗大的字不识两个,还教育人呢?是给人家说多喝稀的少吃干,吃光喝净没人管?还是教人家腰里勒个绳绳不钻风?”

    两个人顶起来了:

    这个说:“你把咱贫下中农贬得也太低了。”

    那个说:“你以为你有多高?除了抡撅头掂锨把还能干啥!”

    还有的人对国家的未来发了愁。

    这个问:“学生都下乡当农民了,国家建设的人才从哪来?”

    那个回答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没有这几百万学生,国家照样发展。”

    其他人也各有高见:

    “今年几百万,明年几百万,我看国家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咋就完蛋了?没有学生,是能饿着还是能冻着?只要有咱工人和农民,国家就完不了。”

    “美国人来了,是你抡着撅头上呢,还是让工人掂着锤头往前冲呢?”

    ……。

    一来二去,谁也说服不了谁,在一阵骂骂咧咧声中走远了。

    姚致远本来就有心结,听这么一说,心里更不是滋味,望着不远处家门口那棵碗口粗的梧桐树,完全没有了以往从学校回来时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他甚至有些害怕回家,害怕见到父母。

    他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要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家里的破木门扇也似乎和他较上了劲,重的推了两下才推开。

    进了门,几只鸡正在院子里觅食,见他进来,全都跑了过来,竖起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咯咯地叫个不停,要是放在平时,他也早咯咯上了,然后再找些吃的撒到院子里,看着它们疯抢,它们是家里的宝贝,买盐买醋全靠它们,怠慢不得,可今天,心情不好,看着这些平日里的“宝贝鸡”,非但没有丝毫兴趣,反而平添了几份烦恼,他对着那只领头的大红冠子鸡,上去就是一脚,鸡群瞬间就乱了套,四处逃窜,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突然,耳边传来了母亲纺花的声音,嗡嗡嘤嘤,温柔而又亲切,他想起了小时候,每天晚上,母亲在炕的那头纺线,他在炕的这头写作业,写完了,就看着母亲纺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头,母亲纺了好多好多的线,又织成了好多好多的布,换回了一沓一沓的钱,那时候人小,就知道母亲纺线织布能换回钱来,能给他交学费,买本子买笔,长大了,才知道,母亲为了给他“换”回钱,不知吃了多少苦,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才有时间纺花,常常是月亮还没升起就坐到了纺车前,鸡叫头遍了才躺下,睡不了多大一会就又起来了。

    姚致远顾不上想自己的事了,转身进了屋。

    看着匆匆进屋的他,母亲抬起头,吃惊地问道:“回来了?咋这么快?学校还没复课?”

    看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母亲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心劲干得没黑没明,还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考上了个好学校,给了一家人带来了希望,如果现在就把真实情况告诉她,她会是什么心情?

    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父亲姚俊明回来了,也许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声,姚俊明进门后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听村里人说,你不上学了,要回来当农民,可是真的?”

    在父亲面前,姚致远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也瞒不住,他点了点头,说:“是,从今天起,我就是个农民了。”

    父亲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盯住他看了好一会,才说:“你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他只好把上级的文件精神,学校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全说了。

    母亲在一旁听见了,棉花也不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为啥么?这学上得好好的,为啥要叫娃回来么?…….,娃上学容易么?说让回来就回来了?……,这以后可咋办呀?......。”

    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炕上的那面墙出神,墙上贴着姚致远上学期间获得的所有奖状,有少先队奖的,也有共青团奖的,最多的是盖着学校大红印的“三好学生”奖状,每一张奖状都是父亲亲手贴上去的,它们曾是父亲的骄傲,更是父亲的希望。

    望着望着,父亲的眼泪就出来了,漫过眼眶,流进深深的皱褶里,接着,手也抖起来了,背也开始发颤。

    姚致远望着父亲的脊背,默默地低下了头,他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不上学的后果,父母心里清楚的跟明镜似的,那就是:“拉架子车,吆牲口,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穷”,这想法,在父母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光在他跟前就不知道唠叨过多少遍,现在,想用几句大道理就把他们的想法改变了,根本不可能,况且那些大道理他还没有领会,又怎么去说服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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