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皇室教堂大门外,王太后穿着一袭黑纱裙,正在与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攀谈着。周围众星拱月地环绕着前来参加葬礼仪式的贵族以及神情肃穆的宫廷侍卫侍女。

    侍女们引领着艾德琳,传过人潮,向着王太后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艾德琳听见王太后颇有些熟稔地同那位男子聊着天。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还好,还不错。还要多谢您的照顾。”那男子回答道。

    直到靠近了男子身边,艾德琳才发现他的右脚微微有些跛,走起路来不似常人那么流畅,弯着腰,对着王太后恭敬到一种异常的地步,像是一只没了脊骨的老耗子。

    “你会有遗憾吗?”

    “不敢,不敢。从没有过,殿下。”他咧嘴笑着。

    他一抬头,艾德琳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很瘦削但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标准的黑色燕尾服,有着两条蜈蚣一般的法令纹。时不时会眯起眼睛看人,那野猫一样绿油油的眼珠子眯成一条缝,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在暗地里盘算着什么。

    但他其实并不丑陋,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让人猜测年轻的时候或许他还是个美男子呢。

    艾德琳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厌恶他了,或许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像是拙劣的画家勉强画上去的,又或许是她发现了他与自己身上那微妙的相似。

    王太后止住了对话,她看见从三三两两人群中走来的艾德琳,朝着侍卫们点了点头。

    侍卫们便让开了身,由那些侍女将艾德琳带到了她的身前。

    按照宫廷惯例,艾德琳朝着王太后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

    “陛下,艾德琳-德-维尔蒂向您问好,永远忠于您,愿您身体康健。”

    王太后点了点头,示意她起身,接着指了指旁边的中年男子。

    “艾德琳,这是你的父亲——弗雷德-德-拉罗什伯爵。”

    艾德琳张开了小口,用手半捂着,装作大惊失色地朝着男子望去。

    “父亲?!我居然有父亲,母亲不是说我的父亲早就死了吗?”

    那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青了,他那绿得发亮的眼珠子瞪向艾德琳,活像个发怒的绿苍蝇,那眼神不像是看女儿到像看仇人。

    一旁的王太后被逗乐了,按捺不住地笑了两声,浑身颤抖地像一只冬天里摇摆的枯腊梅。

    “这到像是伊莎贝拉的风格。不过他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没见过他是因为在你出生之前,他们就分居了。弗雷德离开了巴黎去了马赛。”

    艾德琳乖巧地点了点头,凑到王太后身旁,向着男子微微弯膝。

    “素未谋面的父亲好!”

    王太后笑得更开怀了,“弗雷德,你的女儿惹人喜爱吧。和伊莎贝拉一样,最会逗人开心了。”

    一旁的弗雷德像是被这句话掀了脸皮一样,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因在王太后面前,不得不演出一副爱女心切,感动至深的模样。

    他张开双臂向着艾德琳走了过去,做势要拥抱她,甚至还逼得自己留下了几滴鳄鱼泪。“我的小天使,我的女儿。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多么的想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母亲。我早就来巴黎看望你了。你放心,今后我会在家里好好照顾你的。”

    这句话说的虚伪到可笑的地步,如果真的心疼女儿怎么会十几年来不闻不问。

    艾德琳也顺势挤出了几滴眼泪,装作被打动的样子,接受了这个拥抱:“天呐,上帝啊!我居然还真有一个十八年都没见过面的亲生父亲。我真是太幸运了,一定是上帝看见我母亲离开的匆忙,害怕我孤独更害怕我管理不好她留给我的巨额遗产,才这样着急地为我赐下了一个父亲。虽然你十八年都没有出现过,但这不意味着你不爱我啊。这不母亲一去世,你就急匆匆地显身了。”

    这段话气得弗雷德当即就要跳脚,但他终究比艾德琳年长了二十余岁,他耷拉着脸,作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艾德琳,我亲爱的女儿。你这话的意思是不信任我吗?是担心我贪图你母亲留给你的遗产吗?上天啊,当着陛下的面,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平白无故污蔑你的亲生父亲。之前一直是你母亲不让我来看你的!这十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担忧着你,你就是这样曲解扭曲你的父亲的吗?”

    “父亲,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您爱我,我也爱您啊。我从小就愚钝,只会实话实说。您说贪图我母亲的遗产,天啊,您居然是这么曲解我的意思的,我可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弗雷德伯爵转身向着王太后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就要下跪,那只跛脚怪异地支棱着,就像一个生锈的零件,他被它甩来甩去,差点扑倒在地,急得脸上全是汗。

    “殿下,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清了,年轻的时候被妻子嫌恶,现在女儿也把我当作仇人对待。请陛下您谅解,等伊莎贝拉的葬礼一结束我就回马赛去,无法侍奉在您左右了。”

    一旁的王太后,收敛了笑容,因为年轻时干下的荒唐事,她对这个瘸子伯爵一直抱着几分补偿心理。看到他被自己女儿当面侮辱,居然真生出了点不忍。

    “够了!艾德琳。这可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艾德琳立刻跪了下来,谦卑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你到底在闹什么?”王太后看着她瘦瘦小小的模样,像一只发着抖的小雏鸟,她想起了自己刚刚离世的情人,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唉,起来吧。我不是指责你。”

    “殿下,我只是心里太难受,我当然爱自己的父亲,可是我更无法忘记我那正躺在冰冷棺材中的母亲,我和父亲倒是能在外面言笑晏晏,可是她呢?只能孤零零地在里面任由蛆虫啃噬。父亲和我的幸福难道不是对她的一种背叛吗?”

    那一连串的泪水不停地砸了下来,带着哭腔的声线都嘶哑了。

    艾德琳的话把王太后的心都敲碎成一片片,她的眼眶不由地发酸,声音也缓和了下来。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她对着艾德琳招了招手,“来我身边,来我身边吧。让我仔细看看你。”

    王太后牵起来艾德琳的手,打算带着她四处转转,抚平她激荡的心。因此也顾不上可怜巴巴的瘸腿伯爵了,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免得他表演的父女情深刺痛了她那正躺在冰冷格子里的情人。

    而艾德琳则恭敬地跟在了她的身后,像一只胆小的鹌鹑。

    她一边走着,一边仔细思量着这一整件事。从她回来起,她就没有真正见过她的母亲。

    据说母亲是前天去世的,但她直到昨天晚上才在修道院收到消息,这已经很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当她马不停蹄地赶到家时,等着她的只是一樽已经被封好的巨大棺材。

    医生、牧师、管家、仆人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的。

    因为死前不符合贵族身份的一系列行为在尸体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王太后为了维持她的体面,已经立刻安排人完成来遗体的收容。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击溃了艾德琳,让她几乎昏厥在棺材旁了。

    她愤怒至极,立刻要求仆人们开棺,可是他们都面面相觑,压根不听她的命令,正当她想爬上棺材自己动手,那些王室侍卫们匆匆赶来,闯入了她家就这样明晃晃地把她的母亲抢走了。

    没有任何正规的手续和政令,更没有常规性的守灵仪式。

    他们说要把她抬到了教堂里,声称时间紧急,第二天一早就要举行葬礼,王太后已经通知了巴黎的大主教布里埃纳主持弥撒和祈祷仪式,也已经将葬礼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所有相关的家人亲友。

    一切都太迟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明不白地把她的母亲送下地狱。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母亲压根没有心脏病!她不能让她们这样做!

    艾德琳的灵魂不断尖叫着。这是她最爱的人,也是世上最爱她的人。他们就这样轻飘飘地光明正大地谋杀她最爱的母亲。

    她想得牙齿都在发抖,死死地盯着前方云淡风轻的王太后。

    “殿下,能够问您几个和母亲有关的事吗?”艾德琳回握住了王太后牵着她的手,落后半步,压着声祈求着。

    她手心的那只手苍白又细长,冰凉得可怕,不像养尊处优的皇室的手,倒像传说中那些会巫术的女巫的手。

    王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她回过身上下打量了艾德琳一番,看着她柔弱无依泪水连连的模样。

    然而这些都没有骗过她,她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她和她的母亲太像了,包裹在那膏腴软糯的艳丽皮肉下是一具长满了尖刺的骨架,骨架里总燃烧着一团漆黑黑又亮堂堂的火。

    “你想知道什么?”

    王太后的神情一下就变了,变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黑沉沉的大海。她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背,把艾德琳的手挥了下去。

    她平平淡淡地望了艾德琳一眼,仿佛是在俯视着尘埃。

    艾德琳的心脏跳得很慢很慢,每一下震动都在耳鼓上留下了连绵不绝的巨大回响。这是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她轻轻一抬手,她就化成灰了。

    她跪了下来,冷静地问:“殿下,您能告诉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医生们没有告诉你吗?她是突发心脏病,猝死的。”她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不想多提这个话题。

    “可是母亲从来没有心脏病史。”艾德琳抬起了头,紧盯着她,那眼神中仿佛能射出火焰。

    这句话惹怒了王太后,她冷笑了两声,“你是在质问我吗?艾德琳。还是说你在怀疑我?”

    她挥了挥手,女仆们聚了过来,她们扣紧了艾德琳的双臂,其中一个抓住了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按了下去。

    “我不喜欢你看着我的眼神”王太后冷冰冰地说。

    那些女仆力气极大,将艾德琳整个人都按进了土里,膝盖下的小石子被活生生地嵌入了她的骨头盖里,骨裂般的疼痛让艾德琳几乎昏厥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她什么也问不出来,可觐见太后的机会只有一次。

    艾德琳开始哭,简直就是号啕大哭。那哭声穿破她的五脏六腑,从她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嘴唇里一股脑倾泻里下来,她像个小孩一样在地上撒泼打闹了起来。

    “殿下,殿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怎么会怀疑您了,我爱您,信任您,您就是母亲离开后我最后的神灵了。”

    “我只是恨自己。上周她还健健康康的,特意为我学会了烤蛋糕,把自己的手指都烫出了一串水泡。而我和她置气”她的话好像烫伤了她的喉管。

    “我一口都没吃!”艾德琳举起拳头就朝着自己的大腿敲打过去,每一下都邦邦作响。

    她就是要自己疼,用足够刺骨的疼痛来缓解心头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灼烧。

    王太后几乎不敢再看她第二眼,被她半傻半癫的模样吓到了,闭着眼睛倒退了一步。

    那发白干涸的嘴唇,那不顾一切的傻劲,召唤出了她沉睡已久的回忆,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刚刚满了十八岁的少女,而是她那已经死去的情人。逃脱了昏暗粘稠地狱,一只怨灵借由这个少女的躯体又来折磨着她。

    “我不相信她就这样离开我了。王太后,我的神灵呀。到底是谁害了她?是她那个画家情人?还是那个男戏子?你知道的殿下,你一定知道的!”

    “闭嘴!没有人害了她,她是得病死的。”王太后的眼角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水汽。

    当年她是真的爱她呀。她累了,简直精疲力竭了。朝着侍卫们挥了挥手。

    “把她带下去,她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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