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一个人吃饭?

    李修缘想。

    虽然他也是一个人吃饭。

    离他两张桌子的地方,粉色外套黑色短裤的女孩翘着二郎腿,小口小口埋着头吃饭,像兔子啃胡萝卜。貌似意犹未尽,她又去打了一碗汤,先对汤渣里的玉米和肉下手,然后咕嘟咕嘟两口把汤喝完。

    看着像是新来的。

    工作一段时间后的人一般不会来饭堂吃饭,一是因为用餐时间人特别多,能吃到什么全靠运气,二是因为难吃。车间工作已经相当辛苦,大部分人都不排斥在口舌之欲上适度花钱,只有分毫必省的人能够钉在饭堂吃饭——例如李修缘——这类人李修缘大都打过照面。

    这个女孩,李修缘却是第一次见。素净白皙的脸与其他女孩子无异,但是外套下面的灰色上衣衬得女孩像是一朵落在煤灰上的粉雪,座位上的白色袋子更增添了几分孩子气。

    李修缘有些好笑。看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年纪,却还穿这种小姑娘才喜欢的颜色。

    回过神,李修缘专心处理起自己的晚餐——他现在是无暇关心其他人的处境。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还有即将迈入的二十三岁,几年下来他仍然没有闯出个什么名堂,除了接连不断往家里寄钱的信封能够钓住他,其余时间他都像被抛进河里的鱼篓。狐朋狗友和酒肉朋友找李修缘打了几次秋风,最终还是把他抛下了。跟另一个叫李修缘的人一样,李修缘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工作,赚钱,工作,赚钱,李修缘不知道这样平淡的生活能不能算作“活过”,除了他自己,除了认识他的人,李修缘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曾经出现在世界上,或许经他手后被卖到全世界的零件可以——那些零件比他自己还要耐得住腐朽。

    做做做,落落落。李修缘收拾桌上的残局——今天他有晚班。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听来的“修缘”,修哪门子的缘?

    李修缘忍不住抱怨不识字的父母,他们在家乡好歹能看见新生的、鲜嫩的雪,但是自己只能在这南越之地发臭发烂。什么都是污浊的,不间断的雨把土泡成软烂的泥。饶是这样,雨还是不愿停,仿佛放弃了洗涤尘世的夙愿,也跟这世道一起日日夜夜败坏下去。

    被雨闷住的秋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无力承担他继续读书的费用,李修缘毅然离乡,誓要见识一下寄生在农村身上的城市长什么样。

    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人是那些人,物是那些物,只是城里人普遍要比农村人更傲气些,就像虫草总比虫子卖得要更贵一点。

    李修缘不明白,为什么农村是“农村”,城市是“城市”。树挪了一个坑,树就不是树了吗?人挪了一个窝,怎么就从“农村人”变成了“城市人”。他隐隐感觉到不对,但最后只能归结为南橘北枳,水土养人。

    秋息冬吟,彻骨的寒意。李修缘来不及买厚衣服,匆匆披上一件薄外套硬抗寒风。路过饭堂门口,他看到“粉雪”在门口跟另外两个人聊天,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她今天换了身宝蓝色长风衣,厚实得沁出暖意,显得整个人有些娇憨。

    换了个人?

    李修缘念闪如电。秋盛时,他还见过“粉雪”一面。那天她跟一个男的并排吃饭,男的边吃边拍她的大腿。李修缘皱眉,“粉雪”跟那男的却笑得很开心,像两只狒狒。

    小姑娘挑男人的眼光不太行啊。

    来不及看那位新人,李修缘匆匆从“粉雪”身前掠过——他的外套拉链坏了,风一股股地往敞开的肚子上撞——他看见“粉雪”朝他一个抬眉,然后继续跟另外两人聊天。

    气温升得很快,花刚躺进蝉声,就能看到满头的黄叶。说来也怪,这地方只在勃勃的春天落叶。本地人说,这叫做“换叶”,不是因为生命流失得太快,而是因为新生命接踵而来。李修缘靠两件单衣从春天抖到了春天,所幸这里不是家乡,终年不见雪。

    才三月末,李修缘已经把短袖焊在了身上,他的冬装计划再次宣告破产。天气速冻的时候,他来不及去买冬装,时间充足的时候,气温又令冬装显得多余。他觉得犹豫不决与时机不对是现下冲关破穴的最大阻碍——这是他最近在小说里学到的新说法。

    当初就应该直接买!

    李修缘想。

    这样就不用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他把挡路的石子踢到靠墙的一边。

    挑衣服是件精细活,耗时耗力。虽然他的时间不值钱,但李修缘更愿意把时间花在陈家洛、陆小凤、郭靖等人的身上——不用上班的时候,他能待在书摊一整天。这种的时候,李修缘才感觉自己真实可见,翻过的页码证明了他于这段时间存在,这种体验对他而言是少有的。上学的时候,他要兼顾家里的农活,牛是牛,他是犁,牛牵着他犁过百来页的田地,没有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上班的时候,他做零件,零件养他,看着亲手做的零件被人挑挑拣拣,他很难过,这些零件被挑拣之后,他再也看不到了。

    扯淡,文人怎么还歌颂这种生活。

    李修缘又踢开一粒石子。墙壁的尽头,他看到“粉雪”。

    她现在不穿那件粉色外套了,但照例是灰色上衣黑色短裤,像出没在地面的月亮。提溜的白袋子像盏灯笼,拨开云雾见月明。他们看到对方,又各自撇开眼睛。

    李修缘错开身子,继续投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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