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中国气候公报》指出，2019年，全国平均气温10.34℃，较常年偏高0.79℃，较2018年偏高0.25℃，为1951年以来第五暖年。四季气温均偏高，春秋明显偏暖。全国31个省（区、市）气温均偏高，其中，云南、广东、河南、海南4省为历史最高。
不仅平均气温高了，高温天数也多了。2019年，全国平均高温（日最高气温≥35.0℃）日数11.8天，较常年偏多4.1天，为历史次多，仅少于2017年。
由此带来的极端高温事件也偏多。2019年，全国极端高温事件站次比为0.38，较常年和2018年分别偏多0.26和0.20。全国共有348站日最高气温达到极端事件监测标准，其中云南元江（43.1℃）等64站日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和四川等地。”
……
作为一个广东人，注意每天的天气预报是居家旅行的必备技能，只是李泽航无意中翻到这则几个月前的消息时，没来由地想起地理学似乎有这么一种说法：夏季特别热的年份，当年的冬季就会格外漫长寒冷。不过他是理科生，地理学得不多。在他看来，这一大段话可以概括为四个字：
凛冬将至。
早年只知道事物求变要花大力气，学到力学才知道不变要花的心思不输前者，只是端倪不显。李泽航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轻轻磕碎这些烧过的胡思乱想。最后一根烟了，李泽航紧紧捏住烟屁股，猛吸几口，最后只能吸到指间的烟味，这才把烟屁股摁在灭。他最近决定戒烟，烟钱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老爹的餐饮店在过年时节生意最好，今年更是早早准备好食材，准备趁过年大赚一笔。只是本想憋个狠的，不曾想到最后竟是拉了一坨大的。禁止堂食后，这笔钱血本无归，店子勉强支撑一段时间，耗干年关时尤为不多的流动资金。
李泽航蹲坐在花坛上，看着这段时日佝偻许多的男人钻出漆黑的门洞，把“旺铺转租”的告示贴上卷帘门，然后杵在原地不知道盯着什么，良久不愿意离去。见状，李泽航跳下花坛，故作豁达地走上前，“老爸，不就是店倒了嘛，大不了重头再来。债务也不多，等我明年毕业，我们父子联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
男人收回目光，背过身，“给你妈和你妹多抢几个口罩回去。”
李泽航顺着男人先前的目光看向店里，那是一张老旧的柜台。小学的时候他经常趴在上面写作业，顺带帮爸妈收银。没人带的妹妹习惯蹲在他脚边，有时候她会眨巴着眼睛看李泽航写那些看不懂的“天书”，看累了就靠在李泽航腿上睡觉，口水沾满李泽航的裤腿。有时候她会长久地望着后厨一口用来熬高汤的锅发呆。李泽航以前也经常看那口锅，看店无事可做的时候，锅里涨涨落落的汤能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流动，生活才有了实感。写完作业，李泽航就擦掉妹妹嘴角的口水，然后带她到处玩。
不知道老爹对这张柜台有什么特殊感情，但李泽航非常讨厌这张柜台。葱蒜或者肉的腥味以及油渍浸透了木头的每一寸，气味扎在作业本上怎么也去不掉，害得他老是被同学笑话“大葱仔”。他也讨厌在店里写作业，客人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像蚊子被钉在神经上，不可抑制的痒，还老是被来结账的客人打断做题思路。好在妹妹上三年级的时候爸妈在店铺附近买了房子，妹妹可以自己在家写作业。那时候李泽航已经上初中了，在学校寄宿。
“还不走？”
李泽航一个激灵，男人已经走远了。他赶忙掏出口罩。看着口罩上面印的小猪佩奇，应该是妹妹买的。李泽航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古怪的笑意，这股笑意经由他脸上暴露的孔洞溢散到空气。他及时戴上口罩，遮住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走了一段路，男人突然说道：“最近还有几笔款可以收，你到时候跟我一起去。”李泽航没有回应，只是站位从男人身后变成与他并肩。
李泽航人高腿长，一步顶男人两步半。又走了一段路，男人说道：“你先走吧。”李泽航侧头看了男人一眼，停住脚步。男人继续往前走。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李泽航见男人迟迟没有回头的意思，就转身往相反的路上走了。走到花坛边上，李泽航瞄到一个烟头，他想起这玩意儿似乎是自己丢到地上的，暗骂一声，匆匆去捡。环顾一周，李泽航在花坛的另一头找到垃圾桶，把烟头丢进标着“其他垃圾”的那侧。
不知道口罩算什么类型的垃圾，李泽航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垃圾桶打了一个饱嗝，吐出令人不适的瘴气。
刘俊宇面无表情地用热水浇在这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上，它却吸饱营养般壮大许多，一下子腾出金属罐。刘俊宇捏着鼻子退开一步。这团白气散去后，罐子里的口罩起起伏伏，撑出一个饱满的弧度，像是嘲笑刘俊宇的不自量力。
但刘俊宇只是重新装满热水壶，静坐在加热器前等待。经历了疫情最开始的时期后，刘俊宇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觉得偶尔体验这种宁静的生活也不错，前提是这种宁静不需要太大的代价。每天新增感染人数多少，哪哪哪又被划为了风险区，感染病毒后会有什么症状，外出后需要怎么消毒……查看这些信息已经成为了刘俊宇打开手机的条件反射，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烧到过热的水，但是没有沸石，不知何时就会发生暴沸。
老爹平日的机灵劲派上了用场。疫情初现端倪时，他囤积了大批量的口罩和药品，又买进大量医药公司的股票，赚了不少。这让自家老爹的絮絮叨叨不再难以忍耐，老爹在家里说话都硬气了几分，颇有些颐指气使样态，直到某天被忍无可忍的老妈毒打一顿后，这股嚣张气焰才被打压下来。
“现在大环境不好，不只是交通餐饮业，大部分都在亏钱。人病了就不能上班，不上班就没钱，没钱就不会想着花钱。人们不花钱，企业就没钱赚，没钱赚就发不出工资，发不出工资，员工就没钱，没钱就更加不敢花钱，恶性循环……况且人吃喝拉撒睡也要花钱，没有经济来源，你让人怎么活？”老爹跟朋友打电话的声音震动墙壁，炫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经济分析，“所以说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人们正常生活，老爷们别老想着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实在是没钱可捞啊……”
嘈杂声中，刘俊宇听见自己的名字。
“未来几年，公务员、医生、老师这些稳定性强的工作肯定会火，老刘你让俊宇多关注一下，找找门路……”
“我哪有门路可找，都得看他自己。”老爹大大咧咧，“大不了我再养他几年！”
“时运不济靠家里，啃老不寒碜。”
刘俊宇堵住耳朵，心烦意乱。
只是耳旁不断有声音轰隆作响，震耳欲聋。
阿卜杜拉悚然睁眼，被惊醒时吸入的空气噎得失语。
天地寂静，缤缤鸟鸣。
阿卜杜拉摸起手机，6：21。这里的地方时比北京时间晚两小时，阿卜杜拉躺回床上。闭上眼酝酿许久，仍然没有睡意，阿卜杜拉又摸出手机，7：36。
七点……人不多，碰碰运气吧。
阿卜杜拉边在心里盘算边点开狼人杀，直到鸟鸣声停了才凑够一局的人。只是最后进来的是个小孩，奶声奶气，估计是偷爸妈手机上线。
没意思。
阿卜杜拉丢下手机，思索其他解闷的途径。其实玩狼人杀也没意思，住进隔离酒店的七天以来天天都玩，他都快玩吐了。有天晚上他通宵玩狼人杀，熬不住中途睡着了，对面骂得那叫一个凶。
“四号！四号？耳膜落家里了是吧四号？打字看不见手机提示音也听不见是吧？”
“妈了个巴子败家玩意儿的混犊子出生七窍一窍不通，腚眼没开都不知道你怎么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点乐子，阿卜杜拉无声地咧开嘴。那天晚上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猝死，被子被突如其来的汗水浸出一个“大”字，手像得了帕金森那样抖，软绵绵的，像学校拉面师傅甩出的面条。阿卜杜拉已经记不清当晚自己怎么放下的手机，只记得放下手机后很快又睡着了。醒来时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阿卜杜拉就知道自己应该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刻。
那次好像也是被捶墙的咚咚声惊醒，黑得只能看见几粒鲜艳的光点，随后手机慕然吐出茫茫的白光。当晚阿卜杜拉就发了一条朋友圈，文案是：咚咚闷声迎马面，手机茫茫似无常。
不过到底是谁喜欢三更半夜捶墙？
阿卜杜拉打量房间的几面墙，眼睛跟着脖子拧了一圈，落到床头的这面墙。手撑开又握紧，阿卜杜拉试探性地伸出手。
咚咚。
“来了。”
周冠宇从门外接过一篮车厘子。
“我跟你爸去小区公园走走，你要出门也别走太远。你爸从单位又拿了两箱N95，放客厅桌上了。”
“好。”
重新窝进椅子，周冠宇长吁一口气。
疫情来得突然，他虽然待在家里，却是人停事不停。首先，出国这一备选方案已然作废，他只能临时准备发展对象考试；其次，他还有几个需要与人互相挂名项目需要协商；夏令营、保研名额竞选、国家奖学金参评等事务也要提上日程……唯一的好处是学术论坛改为线上参与后，会议收稿的门槛降低了许多，周冠宇觉得大有可为。根据上一届师兄师姐们提供的资料，他在一个月之内海投学术论坛，期刊他也投了不少，无非是多付点版面费的事情。花钱固然不应当大手大脚，但该花的钱要大胆花，不然事后要用更多的钱弥补。周冠宇不能理解李泽航和阿卜杜拉总会为了买一件衣服或吃一顿好的绞劲脑汁。从节约预算出发想要挑出好看的衣服实在费时间，其次是不耐穿，穿不了多久又要重新买，重新买又要重复绞劲脑汁的流程。挑了买，买了试，试了退，或者坏了再挑再买再退，他们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周冠宇觉得只要衣服的价格不是太离谱，直接下单就好，但李泽航他们总觉得周冠宇买的衣服是品牌溢价，一件T恤就动辄几百。看起来平平无奇，价格却要贵出好几倍，他们一律将其归咎为品牌溢价。周冠宇一开始还会跟他们解释衣服的版型、裁剪、工艺、材质、舒适度、质感等细节，后来觉得个人的消费观不同，多说无益。
跟李怡然相处就不会遇见这些问题，她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尽管她也不懂有些东西为什么能卖得这么贵，但她从来不会轻易地下结论，也不会不懂装懂，要么直接问，要么耐心等他解释完，顺带发表一些无伤大雅的观点。说起李怡然，周冠宇对她愈发满意，无论是样貌、谈吐，还是气质、品行，能养出这样的女孩，想必家境也不会太差，至少是一个父母正常，生活无忧的家庭。周冠宇觉得李怡然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方面显得有些固执，或者说不太懂得变通。
他本来想在项目和论文里加上李怡然名字，但是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周冠宇大概能猜到李怡然的想法，无非是无功不受禄。但是他觉得有机会就应当及时抓住，不要怕麻烦别人，大不了以后还人情就是了。只是李怡然坚持拒绝，周冠宇只好劝她多加考虑，毕竟入党、保研和奖学金那些需要参评的事情都能用上。
每年奖学金评审前后都有人闹事，由不得周冠宇感到担忧。他有一年参加年级的评分细则讨论会，充分认识到什么叫做读书人的口蜜腹剑，什么叫做人是万物的尺度。那次讨论会差点变成全武行，吵得最凶的几个恨不得把唾沫钉进对方的狗脑袋。场上一地鸡毛，场下齐乐融融，周冠宇此后看到共事几人表现得关系斐然，不免叹道世态炎凉。奖学金评审结果出来了也没个消停。去年评审结果公示期间，有一个与周冠宇相熟的同学只拿了二等奖学金，不服结果，跑去找辅导员理论，理论无果之后跑到周冠宇这哭诉。
“论个人荣誉，我是校级积极分子，还是校级社团的优秀学生干部。论集体荣誉，我们班有‘五四红旗’，我还是团支部书记，主持的团日活动方案进了‘百优’项目，按理说也能加七分。论公益劳动，我是校青协勋章志愿者紫荆勋章，加八分。论专业技能，我跟师兄合作的项目也有八分……各类大块我都尽量做到最好了，凭什么他还能压我一头，凭什么向‘广州乞巧文化节’公众号投稿也能算分，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网络平台举办的朗诵比赛配音比赛之类的也能划成全国类奖项算分！”
“你不参与细则嘛，他们肯定都拣对自己有利的说……而且你闹大了，在辅导员那留下不好印象，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给你使绊子……你毕业之前还有不少事情需要经他手……”
周冠宇觉得自己已经提示得很清楚了，但那位同学执意要闹，最后也没改变什么。其实师妹的综测分数跟上一位差得不多，只是那一位是细则评议会成员之一，在几个有争议的奖项里投了赞成票，又在另外几个奖项投了反对票，此消彼长，结果就成了这副局面。
师妹哭得梨花带雨，周冠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只能提出请她吃顿好的。不曾想师妹一听，嚎得更大声了。
“本来应该是我请师兄吃饭的！”
世界就是这样，石头太硬的时候，鸡蛋就要圆滑一点，顺势而为。所以周冠宇曾经建议李怡然参选年级级长。比起在规则下竞争，做规则的制定者更为妥当。只是李怡然说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经很多，精力有限，难以兼任，最后也没参选。
要是李怡然这种认真的劲头能稍微分出一点放到经营人情世故上就好了。学习、社团工作当然重要，但二者的重要性源于对自身生活的益处。高绩点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能够用来评选，或者作为简历上靓丽的一笔。社团活动同样如此，结交人脉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拿到能够写进简历的聘书，至于锻炼自身能力这种话，大家都知道这些事情谁都能做，无非是多花些心思。部员一年一年如流水，唯有社团留其名，社团没了谁都能转。对学校而言，社团的意义仅限于它的存在，对个人而言，除了活动参与者，其余人压根无所谓活动组织的好坏，今年办得不行，或许就被更糟的明年取代。老老实实背提纲就能解决的考试，李怡然非要在看不懂的地方钻牛角尖，非要细究其中的逻辑问题。还有李怡然的好闺蜜明艳阳，非但不制止，还纵容李怡然的天真想法。这种人就是这样，她们煽动别人追求理想，但是自己不承担他人追求理想的代价，他人的人生就是这类人瓜子壳里的一出好戏。防火防盗防闺蜜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嘚噔~
周冠宇中断思绪，慢悠悠挪到电脑前面。
“师兄你好，我是学业发展部的……”
周冠宇一目十行，快速从那些客套话中挑出有用的信息：新旧生分享会，时间、地点、主题、分享对象、内容需求。
“当然可以。”
“好的，谢谢师兄~~活动前一天我会再联系师兄一次，麻烦师兄啦~~~”
小干培养得不错。
周冠宇会心一笑，打开对方发来的调查结果。
【师兄好，请问在校期间如何丰富实习经历呢？有哪些渠道可以了解可靠的实习信息？】
【师兄好，期末考试科目太多如何有效复习？】
【师兄好，请问除了合理选课以外，如何取得高绩点？】
【就业和读研深造，师兄觉得哪种更好呢？】
【师兄好，请问可以分享一些关于竞赛、保研和考研的具体流程吗？】
……
问题与他们当年想问的大同小异，周冠宇心里一合计，在新建的PowerPoint空白文档打下“大学生活分享——不被定义敢于试错 行远自迩”，然后关掉页面，露出加载大半的电影。
李怡然这学期选了一门电影剧本写作的课，正四处搜集期末作业用的素材。某天周冠宇找她的时候恰好聊到这件事，她讲了一个“无脚鸟”的故事，然后兴致勃勃地给他推荐这部电影——《旺角卡门》。搜电影简介的时候，周冠宇觉得这果然是那种女孩子会喜欢看的文艺片，精致，但空洞乏味。从常速到倍速，勉强看完一半，周冠宇打开暂且《大江大河》调剂心情——他看不懂《旺角卡门》的导演想要表达什么，人物格局气量极小，充斥失败者的自怜自艾。用某句话说就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但悲剧性的爱情确实能打动部分怀春少女的遐思。
李怡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周冠宇暗暗笑道。
这都是为了能有更多的聊天话题。
周冠宇把进度条拖回起点，重新戴上耳机。
不仅平均气温高了，高温天数也多了。2019年，全国平均高温（日最高气温≥35.0℃）日数11.8天，较常年偏多4.1天，为历史次多，仅少于2017年。
由此带来的极端高温事件也偏多。2019年，全国极端高温事件站次比为0.38，较常年和2018年分别偏多0.26和0.20。全国共有348站日最高气温达到极端事件监测标准，其中云南元江（43.1℃）等64站日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和四川等地。”
……
作为一个广东人，注意每天的天气预报是居家旅行的必备技能，只是李泽航无意中翻到这则几个月前的消息时，没来由地想起地理学似乎有这么一种说法：夏季特别热的年份，当年的冬季就会格外漫长寒冷。不过他是理科生，地理学得不多。在他看来，这一大段话可以概括为四个字：
凛冬将至。
早年只知道事物求变要花大力气，学到力学才知道不变要花的心思不输前者，只是端倪不显。李泽航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轻轻磕碎这些烧过的胡思乱想。最后一根烟了，李泽航紧紧捏住烟屁股，猛吸几口，最后只能吸到指间的烟味，这才把烟屁股摁在灭。他最近决定戒烟，烟钱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老爹的餐饮店在过年时节生意最好，今年更是早早准备好食材，准备趁过年大赚一笔。只是本想憋个狠的，不曾想到最后竟是拉了一坨大的。禁止堂食后，这笔钱血本无归，店子勉强支撑一段时间，耗干年关时尤为不多的流动资金。
李泽航蹲坐在花坛上，看着这段时日佝偻许多的男人钻出漆黑的门洞，把“旺铺转租”的告示贴上卷帘门，然后杵在原地不知道盯着什么，良久不愿意离去。见状，李泽航跳下花坛，故作豁达地走上前，“老爸，不就是店倒了嘛，大不了重头再来。债务也不多，等我明年毕业，我们父子联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
男人收回目光，背过身，“给你妈和你妹多抢几个口罩回去。”
李泽航顺着男人先前的目光看向店里，那是一张老旧的柜台。小学的时候他经常趴在上面写作业，顺带帮爸妈收银。没人带的妹妹习惯蹲在他脚边，有时候她会眨巴着眼睛看李泽航写那些看不懂的“天书”，看累了就靠在李泽航腿上睡觉，口水沾满李泽航的裤腿。有时候她会长久地望着后厨一口用来熬高汤的锅发呆。李泽航以前也经常看那口锅，看店无事可做的时候，锅里涨涨落落的汤能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流动，生活才有了实感。写完作业，李泽航就擦掉妹妹嘴角的口水，然后带她到处玩。
不知道老爹对这张柜台有什么特殊感情，但李泽航非常讨厌这张柜台。葱蒜或者肉的腥味以及油渍浸透了木头的每一寸，气味扎在作业本上怎么也去不掉，害得他老是被同学笑话“大葱仔”。他也讨厌在店里写作业，客人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像蚊子被钉在神经上，不可抑制的痒，还老是被来结账的客人打断做题思路。好在妹妹上三年级的时候爸妈在店铺附近买了房子，妹妹可以自己在家写作业。那时候李泽航已经上初中了，在学校寄宿。
“还不走？”
李泽航一个激灵，男人已经走远了。他赶忙掏出口罩。看着口罩上面印的小猪佩奇，应该是妹妹买的。李泽航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古怪的笑意，这股笑意经由他脸上暴露的孔洞溢散到空气。他及时戴上口罩，遮住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走了一段路，男人突然说道：“最近还有几笔款可以收，你到时候跟我一起去。”李泽航没有回应，只是站位从男人身后变成与他并肩。
李泽航人高腿长，一步顶男人两步半。又走了一段路，男人说道：“你先走吧。”李泽航侧头看了男人一眼，停住脚步。男人继续往前走。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李泽航见男人迟迟没有回头的意思，就转身往相反的路上走了。走到花坛边上，李泽航瞄到一个烟头，他想起这玩意儿似乎是自己丢到地上的，暗骂一声，匆匆去捡。环顾一周，李泽航在花坛的另一头找到垃圾桶，把烟头丢进标着“其他垃圾”的那侧。
不知道口罩算什么类型的垃圾，李泽航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垃圾桶打了一个饱嗝，吐出令人不适的瘴气。
刘俊宇面无表情地用热水浇在这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上，它却吸饱营养般壮大许多，一下子腾出金属罐。刘俊宇捏着鼻子退开一步。这团白气散去后，罐子里的口罩起起伏伏，撑出一个饱满的弧度，像是嘲笑刘俊宇的不自量力。
但刘俊宇只是重新装满热水壶，静坐在加热器前等待。经历了疫情最开始的时期后，刘俊宇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觉得偶尔体验这种宁静的生活也不错，前提是这种宁静不需要太大的代价。每天新增感染人数多少，哪哪哪又被划为了风险区，感染病毒后会有什么症状，外出后需要怎么消毒……查看这些信息已经成为了刘俊宇打开手机的条件反射，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烧到过热的水，但是没有沸石，不知何时就会发生暴沸。
老爹平日的机灵劲派上了用场。疫情初现端倪时，他囤积了大批量的口罩和药品，又买进大量医药公司的股票，赚了不少。这让自家老爹的絮絮叨叨不再难以忍耐，老爹在家里说话都硬气了几分，颇有些颐指气使样态，直到某天被忍无可忍的老妈毒打一顿后，这股嚣张气焰才被打压下来。
“现在大环境不好，不只是交通餐饮业，大部分都在亏钱。人病了就不能上班，不上班就没钱，没钱就不会想着花钱。人们不花钱，企业就没钱赚，没钱赚就发不出工资，发不出工资，员工就没钱，没钱就更加不敢花钱，恶性循环……况且人吃喝拉撒睡也要花钱，没有经济来源，你让人怎么活？”老爹跟朋友打电话的声音震动墙壁，炫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经济分析，“所以说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人们正常生活，老爷们别老想着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实在是没钱可捞啊……”
嘈杂声中，刘俊宇听见自己的名字。
“未来几年，公务员、医生、老师这些稳定性强的工作肯定会火，老刘你让俊宇多关注一下，找找门路……”
“我哪有门路可找，都得看他自己。”老爹大大咧咧，“大不了我再养他几年！”
“时运不济靠家里，啃老不寒碜。”
刘俊宇堵住耳朵，心烦意乱。
只是耳旁不断有声音轰隆作响，震耳欲聋。
阿卜杜拉悚然睁眼，被惊醒时吸入的空气噎得失语。
天地寂静，缤缤鸟鸣。
阿卜杜拉摸起手机，6：21。这里的地方时比北京时间晚两小时，阿卜杜拉躺回床上。闭上眼酝酿许久，仍然没有睡意，阿卜杜拉又摸出手机，7：36。
七点……人不多，碰碰运气吧。
阿卜杜拉边在心里盘算边点开狼人杀，直到鸟鸣声停了才凑够一局的人。只是最后进来的是个小孩，奶声奶气，估计是偷爸妈手机上线。
没意思。
阿卜杜拉丢下手机，思索其他解闷的途径。其实玩狼人杀也没意思，住进隔离酒店的七天以来天天都玩，他都快玩吐了。有天晚上他通宵玩狼人杀，熬不住中途睡着了，对面骂得那叫一个凶。
“四号！四号？耳膜落家里了是吧四号？打字看不见手机提示音也听不见是吧？”
“妈了个巴子败家玩意儿的混犊子出生七窍一窍不通，腚眼没开都不知道你怎么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点乐子，阿卜杜拉无声地咧开嘴。那天晚上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猝死，被子被突如其来的汗水浸出一个“大”字，手像得了帕金森那样抖，软绵绵的，像学校拉面师傅甩出的面条。阿卜杜拉已经记不清当晚自己怎么放下的手机，只记得放下手机后很快又睡着了。醒来时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阿卜杜拉就知道自己应该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刻。
那次好像也是被捶墙的咚咚声惊醒，黑得只能看见几粒鲜艳的光点，随后手机慕然吐出茫茫的白光。当晚阿卜杜拉就发了一条朋友圈，文案是：咚咚闷声迎马面，手机茫茫似无常。
不过到底是谁喜欢三更半夜捶墙？
阿卜杜拉打量房间的几面墙，眼睛跟着脖子拧了一圈，落到床头的这面墙。手撑开又握紧，阿卜杜拉试探性地伸出手。
咚咚。
“来了。”
周冠宇从门外接过一篮车厘子。
“我跟你爸去小区公园走走，你要出门也别走太远。你爸从单位又拿了两箱N95，放客厅桌上了。”
“好。”
重新窝进椅子，周冠宇长吁一口气。
疫情来得突然，他虽然待在家里，却是人停事不停。首先，出国这一备选方案已然作废，他只能临时准备发展对象考试；其次，他还有几个需要与人互相挂名项目需要协商；夏令营、保研名额竞选、国家奖学金参评等事务也要提上日程……唯一的好处是学术论坛改为线上参与后，会议收稿的门槛降低了许多，周冠宇觉得大有可为。根据上一届师兄师姐们提供的资料，他在一个月之内海投学术论坛，期刊他也投了不少，无非是多付点版面费的事情。花钱固然不应当大手大脚，但该花的钱要大胆花，不然事后要用更多的钱弥补。周冠宇不能理解李泽航和阿卜杜拉总会为了买一件衣服或吃一顿好的绞劲脑汁。从节约预算出发想要挑出好看的衣服实在费时间，其次是不耐穿，穿不了多久又要重新买，重新买又要重复绞劲脑汁的流程。挑了买，买了试，试了退，或者坏了再挑再买再退，他们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周冠宇觉得只要衣服的价格不是太离谱，直接下单就好，但李泽航他们总觉得周冠宇买的衣服是品牌溢价，一件T恤就动辄几百。看起来平平无奇，价格却要贵出好几倍，他们一律将其归咎为品牌溢价。周冠宇一开始还会跟他们解释衣服的版型、裁剪、工艺、材质、舒适度、质感等细节，后来觉得个人的消费观不同，多说无益。
跟李怡然相处就不会遇见这些问题，她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尽管她也不懂有些东西为什么能卖得这么贵，但她从来不会轻易地下结论，也不会不懂装懂，要么直接问，要么耐心等他解释完，顺带发表一些无伤大雅的观点。说起李怡然，周冠宇对她愈发满意，无论是样貌、谈吐，还是气质、品行，能养出这样的女孩，想必家境也不会太差，至少是一个父母正常，生活无忧的家庭。周冠宇觉得李怡然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方面显得有些固执，或者说不太懂得变通。
他本来想在项目和论文里加上李怡然名字，但是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周冠宇大概能猜到李怡然的想法，无非是无功不受禄。但是他觉得有机会就应当及时抓住，不要怕麻烦别人，大不了以后还人情就是了。只是李怡然坚持拒绝，周冠宇只好劝她多加考虑，毕竟入党、保研和奖学金那些需要参评的事情都能用上。
每年奖学金评审前后都有人闹事，由不得周冠宇感到担忧。他有一年参加年级的评分细则讨论会，充分认识到什么叫做读书人的口蜜腹剑，什么叫做人是万物的尺度。那次讨论会差点变成全武行，吵得最凶的几个恨不得把唾沫钉进对方的狗脑袋。场上一地鸡毛，场下齐乐融融，周冠宇此后看到共事几人表现得关系斐然，不免叹道世态炎凉。奖学金评审结果出来了也没个消停。去年评审结果公示期间，有一个与周冠宇相熟的同学只拿了二等奖学金，不服结果，跑去找辅导员理论，理论无果之后跑到周冠宇这哭诉。
“论个人荣誉，我是校级积极分子，还是校级社团的优秀学生干部。论集体荣誉，我们班有‘五四红旗’，我还是团支部书记，主持的团日活动方案进了‘百优’项目，按理说也能加七分。论公益劳动，我是校青协勋章志愿者紫荆勋章，加八分。论专业技能，我跟师兄合作的项目也有八分……各类大块我都尽量做到最好了，凭什么他还能压我一头，凭什么向‘广州乞巧文化节’公众号投稿也能算分，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网络平台举办的朗诵比赛配音比赛之类的也能划成全国类奖项算分！”
“你不参与细则嘛，他们肯定都拣对自己有利的说……而且你闹大了，在辅导员那留下不好印象，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给你使绊子……你毕业之前还有不少事情需要经他手……”
周冠宇觉得自己已经提示得很清楚了，但那位同学执意要闹，最后也没改变什么。其实师妹的综测分数跟上一位差得不多，只是那一位是细则评议会成员之一，在几个有争议的奖项里投了赞成票，又在另外几个奖项投了反对票，此消彼长，结果就成了这副局面。
师妹哭得梨花带雨，周冠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只能提出请她吃顿好的。不曾想师妹一听，嚎得更大声了。
“本来应该是我请师兄吃饭的！”
世界就是这样，石头太硬的时候，鸡蛋就要圆滑一点，顺势而为。所以周冠宇曾经建议李怡然参选年级级长。比起在规则下竞争，做规则的制定者更为妥当。只是李怡然说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经很多，精力有限，难以兼任，最后也没参选。
要是李怡然这种认真的劲头能稍微分出一点放到经营人情世故上就好了。学习、社团工作当然重要，但二者的重要性源于对自身生活的益处。高绩点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能够用来评选，或者作为简历上靓丽的一笔。社团活动同样如此，结交人脉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拿到能够写进简历的聘书，至于锻炼自身能力这种话，大家都知道这些事情谁都能做，无非是多花些心思。部员一年一年如流水，唯有社团留其名，社团没了谁都能转。对学校而言，社团的意义仅限于它的存在，对个人而言，除了活动参与者，其余人压根无所谓活动组织的好坏，今年办得不行，或许就被更糟的明年取代。老老实实背提纲就能解决的考试，李怡然非要在看不懂的地方钻牛角尖，非要细究其中的逻辑问题。还有李怡然的好闺蜜明艳阳，非但不制止，还纵容李怡然的天真想法。这种人就是这样，她们煽动别人追求理想，但是自己不承担他人追求理想的代价，他人的人生就是这类人瓜子壳里的一出好戏。防火防盗防闺蜜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嘚噔~
周冠宇中断思绪，慢悠悠挪到电脑前面。
“师兄你好，我是学业发展部的……”
周冠宇一目十行，快速从那些客套话中挑出有用的信息：新旧生分享会，时间、地点、主题、分享对象、内容需求。
“当然可以。”
“好的，谢谢师兄~~活动前一天我会再联系师兄一次，麻烦师兄啦~~~”
小干培养得不错。
周冠宇会心一笑，打开对方发来的调查结果。
【师兄好，请问在校期间如何丰富实习经历呢？有哪些渠道可以了解可靠的实习信息？】
【师兄好，期末考试科目太多如何有效复习？】
【师兄好，请问除了合理选课以外，如何取得高绩点？】
【就业和读研深造，师兄觉得哪种更好呢？】
【师兄好，请问可以分享一些关于竞赛、保研和考研的具体流程吗？】
……
问题与他们当年想问的大同小异，周冠宇心里一合计，在新建的PowerPoint空白文档打下“大学生活分享——不被定义敢于试错 行远自迩”，然后关掉页面，露出加载大半的电影。
李怡然这学期选了一门电影剧本写作的课，正四处搜集期末作业用的素材。某天周冠宇找她的时候恰好聊到这件事，她讲了一个“无脚鸟”的故事，然后兴致勃勃地给他推荐这部电影——《旺角卡门》。搜电影简介的时候，周冠宇觉得这果然是那种女孩子会喜欢看的文艺片，精致，但空洞乏味。从常速到倍速，勉强看完一半，周冠宇打开暂且《大江大河》调剂心情——他看不懂《旺角卡门》的导演想要表达什么，人物格局气量极小，充斥失败者的自怜自艾。用某句话说就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但悲剧性的爱情确实能打动部分怀春少女的遐思。
李怡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周冠宇暗暗笑道。
这都是为了能有更多的聊天话题。
周冠宇把进度条拖回起点，重新戴上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