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童看见匕首就吓得缩进黑布袋,一双圆圆的眼却落在李谣是身上。她身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发丝微乱,纵使身上带着腥血之气擦拭那柄银匕首,却眉目平和显善。

    她颤颤地开口:“你杀了他们,就是来救我的。”

    李谣是迎着她的目光,蹲在地上平视她,“小姑娘,如果我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她垂眸:“没有比那更坏的了,如果你是黄雀我也甘愿被捕。”声音稚嫩却又坚决果断。

    李谣是听后浅笑,将她从袋子里拉出来,拍了拍她褶皱的衣服,道:“说说吧,我考虑考虑是否做这个黄雀。”

    女孩连忙点头,“我阿爷把我卖给了人牙子,有人从人牙子那将我买了说是带我去做童婢,但我听见了,那不是做童婢,是做药童。”

    药童?

    乞子说的话,真了几分。

    “你家几口人?”她问。

    女孩答:“我娘去了,我们家如今四口人,我爹,我,还有两个弟弟。”

    李谣是点头,又问:“你几岁了,叫什么。”

    “我今年八岁,叫大丫。”她答。

    李谣是皱眉,“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我就叫大丫,我爹我娘都这么叫。”她不解。

    “那弟弟有名字吗?”李谣是又问。

    “有呀,但我不认识那几个字。”她即答。

    李谣是摸摸她的头。

    无可否认,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兴盛,重男轻女始终是一种无法根除的风气。多少女子究其一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名字,在家里就像陪衬一样。

    “你愿意跟阿姊走吗?”她声音温和。

    女孩毫不犹豫点头,“愿意!我爹早就把我卖了,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要能吃饱饭活着就行。”

    活着就行。

    这世上有多少人苟延残喘。

    小女孩额头垂下发丝的脏乱,李谣是稍稍抚平,露出她一张尖瘦的脸。她心里一叹,不禁哀怜,开玩笑地问:“你不怕我是黄雀了?”

    女孩咧开干裂的唇笑道:“可你不是呀——”她眼睛亮闪闪的,伸手指了指天,“你是一个好人,就像天上的仙娥那般好哩。”

    李谣是跟着她笑,眼里闪烁过不知名的情绪,“你应当有个名字。”

    女孩沉思,俄顷欣然道:“月牙,我要叫月牙。”她伸直了手,高高举着指向天空。

    黢黑的荒林之上,大夜弥天,渺无际涯,满缀繁星点点。而一轮弯月当空,明光千里。

    孩童的目光诚挚,带着十足的信任。纵使被丢弃,被贩卖,却还是带着这个年岁该有的孩童之气。如若她不曾经历这些困境,不曾被她救下,该是一个活得好好的女子吧。

    李谣是将月牙安顿好,已是星月辉映,明河在天之时。衣裙沾惹血腥混着尘土拂过地砖,如同鬼魅行经山路,斑斑血迹,殷红暗淡在白皙肌光之上显得夺目。

    玄黑宁静之下,山里的草木晃动飒飒作响,声声入耳。她揉了揉眼,借着一点朦胧的薄光,沿阶而上。青山寺早已是一片安谧,她悄然翻身进寺回自己的屋子。

    关上院门,四下沉寂,她疲惫走入,正要推开房门时侧目瞧见地上投下一小片奇异的影子。

    “谁。”

    屋檐下靠着的人站立,走出黑暗。一张脸慢慢清晰,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抱着手向她走了两步。

    “我。”谢同泱站在她面前,额前垂下的碎发微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深更半夜,准没好事儿。李谣是瞧着这不速之客,面露不善。

    谢同泱一眼就看见了她身上的血迹,开玩笑般讶然道:“李娘子今日下山,杀生了?”

    话语未落,李谣是抬手就是一掌劈向他。

    谢同泱没想过她会动手,后退几步落于院中。

    李谣是没追,看着那人道:“小郡王,听过一句话吗,风马牛不相及。”她说的平淡,然准确道出了他们的关系。她做什么与他何干,管这么多做什么。

    阒然幽夜,万籁俱寂,鞋履落地声低沉。他走了几步,目若朗星,笑着驳回:“你这话不对,我既不处南海,你也不处北海,我们可同在青山。”

    李谣是嗔目而视:“不要脸。”听懂了不会滚吗?

    她转身想着进屋,不想与他多说。本来想着回来收拾一番便休息,何曾想他来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想法,既然他不说就别耽误她的时间了。

    谢同泱见李谣是要进屋,迭忙往前想拉住她。李谣是感受到了背后动静,收回了踏出去的脚,转身一挡,谢同泱顺势拉住她的手腕,道:“本王可没有不要脸。”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她真的想把他打出去,他们分明不熟。李谣是恼怒,手腕挣扎,抬起另一只手就是一掌。谢同泱侧身躲过,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分毫,一招一招接过,面上依旧洋溢淡淡笑意。

    她今晚已然打了一场,本就浑身疲乏不舒坦,不愿与他过多纠缠,于是出手愈加狠辣。

    然,谢同泱轻轻躲过,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往他跟前猛地一拉。

    就这一刹间,似乎万物静止,她惊慌失措地撞入他明澈的笑眼。

    李谣是恍惚,她从没见过这样爱笑的人,见着他的时候,他好似时时刻刻都在笑。

    谢同泱手上使力,李谣是便被迫旋身一动虚虚靠在他身前。他单手横在她身前,揽着她的肩,她只要稍稍往后一靠就能触碰到那温热的胸膛。他微微低头贴在她的耳边,垂下的发丝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轻拂挠人。

    “难不成本王这张脸不能使李娘子怦然吗?”他说的轻佻,她与他并不相熟,即便此时此刻谢同泱背着她,李谣是也能猜到他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她有些不自在,些微动了动,淡定一答:“吁嗟女兮,无于士耽。”

    身后传来阵阵笑声,谢同泱松开手,笑逐颜开,满面春风。身前的手一落,她登时就转身将他压在柱子上,银光映着月色抵上他的脖子,相杂着未曾擦拭干净的血痕与些微草汁,这样的污秽与被抵着脖子的那人贴的极近。

    谢同泱低眸一看,毫不在意,顺势靠在身后柱子上。

    颀长,矜贵,丰神俊朗。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谣是盯着他问。

    她并不认为谢同泱来这里只是单纯说出这几句话,毕竟他们没见过两面,算不上相熟,他定然也明白她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无缘无故来招惹她,什么目的。

    “不打不相识,我们也算是相识了吧?”谢同泱不避开她的目光,轻言,“回答我一个问题。”

    “凭什么,我有什么好处?”

    谢同泱从容道:“没有好处,本王好奇罢了。”他瞧着李谣是一动未动,抵着他的匕首未侧一毫,姣好的脸上染着月色,又笑道,“倘若你想,我也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夜阑人静,不见灯火,唯有月色朦胧。小院栽种着几株香草被风吹过晃啊晃,旁边一方石桌上放着了盆水,承着月色倒映天河,不必抬头就能看见嵌了漫天的星子。

    她对他并不感兴趣,也没有需要问他的。说来,之前在山下,反倒还是她利用了他保下了隮阳台。也许他本就不会对隮阳台做什么,但她始终是出了口。

    李谣是收回匕首,“我不需要。说说吧。”

    他望着身前笼在月色里的身影,仿佛惹上了夜里的清冷。那日听见的话犹然在他耳边回响,他无意经过听见了她说的话,明明只是平淡说出的几句话,却如惊雷似的打入他的耳中。

    令他顿然,又惊愕。

    他知道她,听得出是她的声音。可是他并不理解,为何。

    在车马摇晃的路途中他想过无数次,皇伯伯为什么要将他派来清河郡。来岁弱冠会得到的东西他提前就有了,太像一种荣宠,而这背后藏着一张精心织就的网,困住了他。

    他非常明白,什么是亲疏远近,什么是君臣。君君臣臣,掺杂了多少利害关系。

    同李谣是一起说话的那位姑娘说得很好,这世上就不存在无关乎利益的关系。

    那么她呢?

    树大招风,他身上带着的权势必定会被有心人利用,他在这,在她面前,近水楼台,有利用价值为何不愿。

    他眸中暗色稍消,朝她道:“为何不想利用我。”

    李谣是愣怔,原来是他。

    可先前她利用他时,他分明不在意。现下,又为何追问一句墙角之言?

    谢同泱似乎知道她的疑惑,道:“我确实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见她这副模样,他笑而不作声。他只是想听听,她是什么样的想法,为何他就在这里她却不下手。

    “很难回答吗?”他见她沉默静静站着,不知看向何处。想来是听不到这个答案了,左右也只是他一时兴起。他起身往外走,缓步翩翩。

    就要迈过门槛,李谣是开口朝他背影道:“我没有理由。”

    她没有理由,没有利用他的理由。

    她看见他的手放置在门上,片刻未动,寂静之中李谣是清晰地听见:“这听起来不像答案,但我喜欢。”

    他轻轻笑了,“李娘子,明日来给我送新的书册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外头脚步越来越远,周遭又陷入一片安静。她不明白他来这一遭,问这一句是为何,她这一个答案,到底有什么重要。李谣是撇开脑子里的混乱,走进屋里点着灯。

    这小郡王,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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