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拜大典过后,长老堂在南境更像是一个摆设。

    三位主事的长老,一位伙同外人算计大祭司被收押,一位因病闭门不出,还有一位常年不问世事。

    向来以仁善随和示人的大长老此时却是满脸的阴沉和狠厉,苏茹推门而入就知道情况不对,只站在一边等着回话。

    “回来了?”

    “已经将大祭司安置在青冥殿了。”

    大长老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闭上眼,稍微掩住了怒气,冷声问,“她什么时候能醒?”

    “按您的吩咐燃上了香,不多时便能醒过来。”

    “既然如此……你带蓝伽过去。”

    跟在苏茹身后的蓝伽不是太清楚当下的情形,只觉得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有不安的预感。

    苏茹平时对她向来多有优待,可是今天走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提醒。

    目的地是水牢,里面有不少熟面孔,多是那日大祭司设宴时被扣下来的人。

    但是苏茹没有停步,一路往前走,水牢的最里面竟有一条通道,去往一个不为人知的暗牢。

    不怪迦若将半月的事情算在大长老头上,这地方和半月的暗室有七八成相似,只不过这里没有那么多美人皮面,多的是那一方血池。

    蓝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她大概知道有个地方是用来培养蛊虫,却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一条密道连通了水牢,而最后的终点正好是迦若的寝屋。

    昏暗的寝殿,缭绕的烟雾,让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

    不期然看到坐在一边悠然喝茶的大长老,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几人的沉默注视中,迦若悠悠转醒,看到寝殿里突然多了人却也毫不意外。

    香炉就在床边,香味唤起熟悉的记忆,她低头看自己一双手,白的近乎透明,不带一丝活人血气。

    大长老对蓝伽招了招手,指着眼前的一碗诡异的血水。

    “蓝伽,把这碗药给大祭司送过去。”

    蓝伽接过了那碗血水,却没敢贸然动作。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大长老岿然不动,蓝伽却是分秒如年的煎熬,因为床上才醒来的迦若汗水浸湿了发丝,嘴角溢出血丝。

    迦若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蓝伽转向身后,“大长老……”

    却见大长老身后的苏茹对她摇头,示意她多说无用。

    “想要救她,就亲手把碗里的东西给她灌下去。”

    “一滴不剩,否则,你可以亲眼看看你的大祭司是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蓝伽慌乱地看向迦若,打湿的发丝遮了她大半脸,却没遮住她嘴角那抹讥讽的笑,她该是想说什么的,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迦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执拗得哪怕是蚀心蛊也不肯喊疼。可是今天,应该远比当年要疼吧。”

    大长老的话音像魔音一样在耳边响起。

    “蓝伽,看看,你的大祭司为了救人放了大半的血,快连一个人的样子都维持不住了。”

    “却又任性一意孤行,宁愿死,也不肯再碰血池了。”

    “可是她的命捏在我手里,我不让她死,她便是连求死都不能,再苦,再疼,也得活着。”然后眼神一转,“怎么,还不动手,很想看看那个场景吗?”

    蓝伽的双手几乎抬不住那小小的一个碗,看着迦若泛红的双眼,她只能强忍着泪水灌下去。

    却不想迦若全身抽搐,看着她痛苦更甚之前,“大长老!”

    “无事,她只会痛这一晚了,你是救她,不然她此后日日夜夜都将如此。”

    看着事情照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大长老一个晚上的郁结都不在了,心情颇为愉悦地看着蓝伽,“看你对她多好啊,比她自己都爱惜她的命。其实她对你也不错的,毕竟当年要不是迦若,蓝氏一族无人能活。”

    “什么?”

    蓝伽一时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要是没有迦若蓝氏就无人能活?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才变成你看到的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为了,权势。为了,救你。”

    是因为救她?蓝伽一时不能相信,“不,怎么会?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

    “是啊,她不会。可是我手里捏着的,是她的软肋。”

    蓝伽想要问问迦若,为什么?

    跪在她的床前,脚边是被打翻的药碗,她捂着心口止不住得颤抖。

    蓝伽伸手想碰碰她,却被挥开了,她的眼神冷冷扫过,“滚!”

    终于,偌大的寝殿里,香燃完,人走尽,只剩月色洒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走进了看,或许能看到轻微的颤抖,已经咬得发紫的嘴唇和她已经打湿衣裳的冷汗,可是偏偏,没有任何声音。那么安静,安静地在绝望中等待希望。

    蓝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迦若的寝殿的。

    她是一个怎样高傲的人啊,初见之时哪怕她已经家破人亡,可依旧如玉雪一般的小姑娘。

    那年中原武林和朝廷都因为前周太子的事情又经历了一场大动乱,那些传言,连南境百姓也曾听闻一二。那个时候,因为迦月,南境与以千机阁为首的中原闹得水火不容,没有人注意到大长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带回了一个孩子。

    当时蓝家正处鼎盛之期,蓝伽是那时最被看好的小辈,在长老堂里偶然见过一次迦若,和南境人的热情豪爽不一样,那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儿,她很安静,行着最规矩的礼仪,就像是九重天上误入凡间的小仙子。

    只有一点,她一直都不高兴。

    一开始蓝伽以为是因为她病怏怏的身体,冷不得,热不得,稍稍累点就面色苍白,于是蓝伽从家主手里求了许多珍稀药材送给她,只为求那个小仙子能对她笑一笑。

    可是她从没收过她的药材,也不曾对她笑过。原本蓝伽是生气的,气她的不识好歹,可是当她气冲冲跑到迦若的面前,看着那个仿佛一碰就碎的小仙子,她的眼里就像盛了满池的水,莫名就让蓝伽气势弱了一半。

    没了找人麻烦的心理,蓝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身边。陪着她发呆,看书,写字,原本蓝伽会絮絮叨叨地说一堆有的没的,时间久了,发现迦若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说话,于是就只静静地跟着她,远远的,也不去打扰。

    直到,大祭司迦月因为中原的一个男人性情大变,越来越暴虐,喜怒无常。

    蓝家就是在那个时候触怒了迦月,那时的家主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不管不顾地要离开。一时之间,炙手可热的蓝家在南境成了烫手山芋,没有人愿意和蓝家扯上关系。

    蓝伽也就是在那时经历了跌入谷底的黑暗,不过区区几个月的时间,几百年来在南境都是大姓的蓝氏就快消失殆尽。

    那一天迦若是在街头救下被人殴打的蓝伽的,不久之前还是最有前途的蓝家小辈,而现在却成了衣衫褴褛的过街老鼠。但是在迦若的眼里,这前后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眼神,似乎锦绣或者褴褛都是一样地入不了她的眼。

    但是她带着蓝伽回去了。

    夜里,蓝伽趁着没人偷偷溜进了神殿,她知道现在迦月一心只在意中原的事情,离祭月大典还有半年时间,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她到神殿从来不是为了躲避一时半会,她是来向神女娘娘祷告的。

    她在神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嘴里念念有词,“求神女娘娘保佑蓝氏渡过此劫,求神女娘娘开恩。”

    “神仙不管这些事。”

    迦若提着一盏八角宫灯走进来,看着地上跪着的蓝伽,一开口就是嘲讽。

    “不,只要心诚,神女娘娘就能听见我的愿望,祂会庇佑每一个南境子民。”

    “愚昧,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

    “有的,神女娘娘会把旨意下达给大祭司,祂不会见死不救的。”

    “大祭司?你是说那个疯癫的女人?难道说你们蓝氏落得如今这个地步不是因为她?你也觉得这是神明的旨意?不过是人心的私欲罢了。”

    “不,神女娘娘会听见我的心愿的,她一定会保佑虔诚的信徒。”

    看着蓝伽坚持跪求神女的模样,迦若却只觉得不可救药,也不愿意多费口舌,提着那盏八角宫灯也就走了。

    回到长老堂,看到座上明显在等自己回来的大长老,迦若恭敬地行了一礼。

    大长老微微点头,看了一眼迦若,悠悠道,“去神殿,看蓝伽了?”

    “是,她在求神。”

    “也是,走投无路的人自然只剩这唯一的选择。那阿若呢,信不信神佛?”

    “不信。”

    “哦?为何?”

    “我曾经也见人求过,没有任何作用。众生的苦,没有神明会去宽解。”

    大长老听完会心一笑,“我信神明,可是我也更明白,这世间的事,求神明无用,只能求自己。”

    “迦若不懂大长老的意思。”

    “那你可以想想你父亲,若他当初不是一个无法做主的太子,而是权势在握的皇帝,他可以改变很多事,至少周朝不会被人揭杆而反。”

    “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有了权势,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救想救的人?”

    “只要大权在握,又有什么不可以。”

    “迦月呢,她有权势,可是我觉得她,很可悲。”

    大长老侧目,如此心性的小姑娘,倒真是叫她惊喜了,“没错,她太贪心,要的太多,就成了一个悲剧。”

    迦若沉思,大长老也不催促。

    良久,她的声音响起,“那我,想要权势,要可以救人的权势。”

    大长老听到这话并不意外,循循善诱,“哦?除了权势呢?还会想要什么?一旦走上了那座神台,再下来,就只能是粉身碎骨。”

    看着大长老未到眼角的笑意,迦若清楚这不带好意,她也很认真地想,然后认真地答,“我想要的很少,上去了,就不下来。”

    “阿若,上去了就下不来了,想要上去,也不容易,你可明白?”

    迦若说,“不惜一切代价。”

    暗牢里,迦月一身狼狈模样,而她在世人的口中却早就死于非命,大长老就是这个时候带着迦若进来的。

    看见迦若身上的大祭司服饰,迦月啐了一口血,“这小丫头,怕是还没到十岁吧?怎么,小小年纪竟也就如此丧心病狂了?”

    大长老对着迦若悉心教导,“看到没有,如此不知悔改,你说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迦若看到传言中早就死去的迦月,一时愕然,“迦月大祭司她……”

    “住口!迦月死了,现在你才是大祭司!”大长老厉声吼完后,又温声劝导,“阿若,看看你眼前这个人,不久前还高站神台之上,可她不听话,就什么也不是,如今连求死,都不能。你可看明白了?”

    “明白。”

    “不错,这两年跟在我身边果然没白费。既然明白了,那她的下场就由你来决定。”

    看着迦若苍白的脸色,大长老心知这番威慑起了作用,颇为宽仁,“不妨事,今天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可以留着慢慢来。”

    没让大长老等太久,迦若不一会就回过神来,“不必,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大长老心情愉悦,“不错,果然是我看重的人,这里就留给你,阿若可不要让我失望。”

    “她早就丧心病狂,选中你,不过看你是一个好操纵的傀儡罢了。”

    迦月因为这些年的荒唐事在外恶名昭著,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真正杀人不见血的从来都是长老堂与世无争的大长老。

    迦若清楚这暗示,但是她不在乎,“这是一场交易,很公平。”

    “呵,她还真是没选错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肠。说来,你好像还没有十岁吧,你说你的父母知道自己生出你这样一个东西,会是什么心情呢?”

    “与你无关。”

    迦月也是大长老一手带大的,但她看迦若现在的样子就忍不住破口大骂,“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你将来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

    “不用你操心。”迦若神色淡淡,表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想了一会,迦若还是走到迦月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实话,我很看不起你。你以为为什么掌权者不能动情,不是说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断情绝爱,‘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这个道理?你大概不懂。”

    “……”

    “所以我看你,就是一个笑话。人可以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癫狂至此,可是为了一个男人的虚无情爱,甚至不惜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这让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迦月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时顿住,回过神来后便是癫狂大笑,“何为情?它就是会让人癫狂入魔,你一个黄毛丫头,懂情?等将来你遇到了,会生不如死。”

    迦若只冷冷看着,不予回应。

    迦月原本是笑着,到了最后却是泪流满面。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像怨咒又像劝诫,“我倒是想看看,你将来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迦若不予置否,拿出一个瓷瓶,“这是朱颜。”

    “朱颜啊,这世间最毒,也最美。”迦月一饮而尽,在生命的最后,又哭又笑。

    朱颜服下到殒命,整整六个时辰,迦若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听到迦月最后的一句话是,不要再爱了。

    蓝伽只当神女娘娘听到了她的祷告,迦若即位大祭司,蓝家因此得以保存,而她自己则是因着之前的几个旧部在各部中崭露头角。因着幼时的那一份亲近,蓝伽把迦若当做自己追随的方向。

    陪着迦若这一路走来,蓝伽只觉得这似乎才是一个大祭司真正该有的模样,可以不择手段,但是却从不迁怒无辜,从不辜负那些膜拜她的南境子民。

    她好像,就真的是高坐于殿堂之上的神明。

    这么多年,蓝伽已经习惯了迦若的若即若离和阴晴不定,她还只当她似幼时那般不愿有人打扰,她以为这么多年是她在迁就,体谅着她。

    可是如今,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原来被迁就的人,一直都是她。她想不明白,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她而委屈自己至此。

    如今青冥殿里再没有人敢阻挡她,再次走进幼时的那座神殿,一如当年那样黑灯瞎火,她已不再信世间有鬼神,可依旧还是求了一夜。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提着一盏灯来点醒她这样不过是无用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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