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打算如何处置智元帝姬?”

    三清站在莫涛身边问道。

    莫涛展开诏书的手还未落下,“君主让我们将智元帝姬召回,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三皇子的性命。”

    三清呷茶,“有谢公子和军医的照拂,三皇子如今已经无性命之忧,只是再难习武......”

    三皇子没了健全之身,亦与君主之位失之交臂。

    “不管如何,只要三皇子活着,那便有了希望。我定会竭尽全力,助三皇子重拾兵器,如此才能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莫涛对宋境的伤情心中有愧,三皇子孤身入险,本就是他的失职,难辞其咎。

    宋城躲在屋外,三清和莫涛的对话尽收入耳。

    君主冷酷无情,看似铁面无私,却还是在自己的骨肉犯错时,留了情分。

    可这似有如无的情分,与他毫不相干。

    即使智元帝姬同恶相党,他仍旧不舍将帝姬处以刑罚,保留帝姬的体面,用得是召回而非扣押;即使宋境断臂而行,他仍旧下令竭力相救,而非决然相弃。

    君主是他们的父亲,不是他宋城的。君主劬劳之恩,从未施舍过宋城一丝一毫。

    宋城强颜为笑,不禁攥紧了拳头。

    普天之下,好似他宋城才是最为可笑之人。

    “怎么不进去?”

    朝锦歌在背后拍了拍宋城微颤的肩。

    “师父在和莫将军商讨事务,我便在此等候。”

    宋城回话声带着轻微的鼻音。

    “要不要和我一起顺道去看看小公主?”

    朝锦歌察觉到了宋城的异样,却不知如何宽解。

    “好。”

    宋城转身,低头对上朝锦歌的视线。朝锦歌一怔,绯红印上了脸。宋城目若悬珠,他的双眸在黑夜里透出的熹熹浅光,不知惹得谁心里暗潮涌动。

    “小公主啊虽是早产,但这几日能吃能睡,不哭不闹,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福星。”

    奶娘哄着朝锦歌怀里的小公主,赞不绝口。

    朝锦歌晃动着身子,自言自语道:“祖母也常提起我幼时总是贪睡,每每祖母绣完花儿,一看摇篮里的我还在呼呼大睡,不劳她费神,总说我是朝家的福星。”

    宋城破颜一笑,“怪不得你父亲仕途鸿运,原来是朝家多了你这位”福星”。

    朝锦歌的嘴角抽了抽,眼神躲闪,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茬儿。

    “小公主还多请嬷嬷悉心照料,若是缺少物什,差人同我说声便是。”

    朝锦歌将小公主交托给奶娘,嘱咐道。

    宋城与朝锦歌出了屋,一路缄口不语,各怀心思。

    “智元帝姬还是不肯用膳吗?”

    朝锦歌和宋城不知不觉走到了智元帝姬的屋下。

    “智元帝姬一直自囚于屋,不允许婢女们进去,就连送进去的膳食都未曾用过,今日端出的膳食已经散了馊味,不知帝姬......”

    守在智元帝姬屋外的婢女们回话道。

    朝锦歌原先算是与智元帝姬置气,回过头才发觉,智元帝姬孤儿寡母,何尝不是可怜人?

    “智元帝姬为了朝都与南岐的和平,南下和亲嫁做人妇。背后依仗的南岐先王忽然暴毙,王法无情,她抉择于家国,抉择于爱情,抉择于权利;最终还是败在了欲望之下,误入歧途。”

    朝锦歌长吁短叹,智元帝姬的无计可奈令其唏嘘。

    宋城冷哼一声,并不苟同朝锦歌的观念。他阴阳怪气道:“智元帝姬贵为朝都帝姬、南岐王后,自有君主为其兜底,你我何故庸人自扰?”

    “是是是,是我庸人自扰。智元帝姬是君主之女,你的阿姊,多是与我无关。”

    朝锦歌不明所以,还以为宋城是碍于皇室颜面,不许她肆意谈论智元帝姬对错与否。

    宋城顿在原地,眼里已染上了怒意,“智元帝姬与三皇子一母同胞,是君主嫡出之子;我不过庶出,实在不配至尊至贵的他们,称兄道弟。”

    宋城不仅自贬身价,还生了朝锦歌的闷气。

    朝锦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已经为时过晚,宋城大步流星,丝毫没有等待她同行的意思。

    宋城走在前面,朝锦歌就在后面跑着,你追我赶。

    “哎呀!”

    朝锦歌喊出了声,摔在地上,惹得宋城回了头。

    宋城哪还顾得上与朝锦歌怄气,一个箭步又原路而返。

    “你看看你,本就伤势未愈,还非得逞能,这下痛了吧!”宋城简单查看了朝锦歌擦破皮的手掌,训斥道。

    朝锦歌一脚踢开绊倒她的石子儿,扭头将她的摔倒算在了宋城的头上,“还不是你非要走得那么块,害得我飞奔才能赶上......”

    话音未落,宋城就将朝锦歌拦腰抱起,不许她随意动弹。

    “我这是手破皮了,脚又没受伤,我......”

    朝锦歌在宋城怀里吵闹着,也不见宋城松手。

    “伸手。”

    宋城将朝锦歌径直抱进了她的屋里,又端来药酒要为她擦拭摔跤留下的划痕。

    朝锦歌听话得伸出手,没再和宋城唱反调。

    “我刚刚无心之言,你就当没听见。”

    朝锦歌思来想后,还是为自己刚才的话语致了歉。

    宋城不是不明辨是非的主儿,也没有揪其不放,只是专心于为朝锦歌上药,并没有搭理她。

    “我与阿姊一母同胞,但是阿穆是罗房所生,庶出之子,并非阿母的亲生儿子;母亲总想为父亲开枝散叶,为朝家后继有人,所以她总是对朝穆宠溺宽宥些。”

    朝锦歌娓娓道来,道明男女有别,说尽嫡庶之差,诉诸母亲苦楚。

    朝锦歌不是想享受嫡女的优待,只是对男女之别甚至是板上钉钉的冷漠与蔑视,厌恶至极。

    生为女,她们不是待字闺中的联姻工具,挥之即来,生为女,她们不是生儿育女的物什,用之即去;生为女,她们从来不是父家与夫家争权夺势的牺牲品,哀葬一生。

    朝锦歌从智元帝姬渴求男婴、巩固自己的权势,甚至不惜以背叛自己的母族为代价,落得如此下场中;窥出自己母亲的缩影,甚至是千万女子自幼为父纲、嫁人为夫纲的不争事实。

    起初,朝锦歌也将一切“罪责”怪于自己为女的事上,若她为男子,也许母亲在朝家立足、掌权的过程会更加平坦顺心。尽人事,听天命。这种事情,她又如何能够定夺?只能接受。

    所以比起智元帝姬的咎由自取,朝锦歌更疼惜小公主的遭遇。小公主临世,便被亲生母亲所厌弃,与她何尝不是同病相怜?

    “嫡庶之差,天壤之别。”

    宋城将药酒摆在一边,陷入沉思。

    他与宋境、智元嫡庶有别,他们盘踞宫殿享受富贵荣华,他却蜗居宫寺尝尽人生百态;君后嚣张跋扈恶事做尽,依旧被君主庇护于后;他的母亲是功臣之后,却逃不过宫中勾心斗角的算计。

    宋城也想一笑了之,也想就此罢手,欣然接受余生的光景。

    可母妃含恨而终的仇怨、仇人坐享其成的欢愉、冬媪因他深陷囹圄甚至暴毙而亡;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恨啊?

    朝锦歌同情宋城不为人知的遭遇,却不希望他终生困厄于嫡庶之差。

    “嫡庶左不过都是父亲的子女,我从未对朝穆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怼。只是我从不喜母亲因未能一索得男而自疚,因阿穆临世而忘却了自己亦是我和阿姊的亲生母亲。”

    原来她所求,不是为自己的嫡女之位增光添彩,而是放得引咎自责的母亲“生还”;原来她所愿,不是气不忿儿故意与男子分个高下,而是渴求赤心相待,为己、为父为母;兼爱无私,人人同等。

    朝锦歌所言,皆是心中所思,未有半句虚言。

    她待人真诚,何况对面之人,是宋城。

    寰宇之下,宋城只觉得朝锦歌身上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萦绕在其周围,久久不离。宋城自知城府深厚,难与无利之人敞开心扉,可朝锦歌独独是个例外。

    换言之,宋城心甘情愿,将涌动于心的“洪水猛兽”,磊落也好,秽恶也罢;毫无保留地展示于朝锦歌的眼眸之下。

    也许从此刻而起,宋城才开始真正审视朝锦歌与他的联系。

    启于计谋,弄巧成拙,却又不得不藕断丝连。

    三清山学艺,朝锦歌于他而言不过是每日拌嘴的“冤家”,他看不惯高门贵女或残存的做派、她瞧不上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朝都对峙于剑下,宋城苦心经营的伪作被朝锦歌识挑明、杀手无情,朝锦歌无故牵连其中,他亦命悬一线。

    南下同行,两手相握,再无阴谋、身份之阻;魁山同谋,一举围歼南岐的阴谋诡计;救郾城于水火、接手瑶城,凡此种种,朝锦歌于他,已经是身边不可替代之人。

    原来,朝锦歌身上莫名的力量不是与生俱来的魔力,而是彼此朝夕相处后,宋城真切被其感同身受的怜惜、不屈不饶的韧劲、抱朴含真的为人;不言之化,动之以情。

    他当真,动了真情。

    如今,他与朝锦歌“同仇敌忾”,只为击退南岐之患,于患难更见真情;危如累卵,他不仅要在战场有所作为,更要稳固自己今后的权势,甚言铲除谋权之路的种种隐患,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辞;如此,却违背了他与朝锦歌的誓言,再无身份、阴谋之阻。

    一边是汲汲营营的“谋权篡位”,一边是若海市蜃楼般的眷眷之心,宋城不得不谋轻重缓急。

    他只求,朝锦歌不是递刀之人。

    既如此,宋城才能心安理得,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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