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凉夜,火烛无眠。

    朝云娘托着厚重的浅褐色絮衣,掩在朝俊的薄衫外,未及言谢,只闻叹息。

    朝云娘情不自禁也跟着朝俊一块叹出了声。“如今王家攀位,我们的处境自是不比从前。可这日子总是得过下去,朝家家大业大,断不是独独落在一人肩上。若是你挺不住、挨不动了,我岂会独善其身?”

    话语间,朝俊紧扣着她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得以缓解心间的焦躁与不安。

    帝辇之下,宝马香车,叩请问安。

    朝家马车一马当先,车上还捎上了莫婧娘。

    莫婧娘攒着怀里的素帕,脸对着车外的方向,显得有些踞促。朝云娘一把拉过她的手,一时捂热的不只是寒手,更是人心。

    莫婧娘凑出笑颜:“也不知君后娘娘所为何事?竟如此兴师动众、传唤了六司的夫人进宫拜见。可我已不属六司......”

    王衍登临护国司司主之席,跨进六司门楣,莫家却落下阵来,举步维艰。

    朝云娘有心宽慰道:“那欧阳家的凭着与君后娘娘沾亲带故,即使从未是六司之属如今却求着在今日觐见,想来许是有要事得议;莫家军功累累,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宫廷局势瞬息万变,一言不慎,恐连累万家。

    家主在前殿奔波待命,命妇又何谈安稳?

    终究是夫与妇同心协力,为了一家一族,创业垂统。

    朝廷命妇齐聚一堂,凤鸾殿的茶水早已备齐,只等欧阳舜华一声令下。

    欧阳舜华抿了口茶,斜着眼,阿莲才将殿外的夫人们请了进来。

    “近来天热烦闷,不知娘娘近来可好?”欧阳夫人手里攒着香帕拂过额上细汗,一众问安后,自然而然落座于邻近君后主位的左侧席位。

    金实娘抬眸轻咳了声,惊得欧阳夫人打了个寒颤。许是看在君后娘娘的薄面上,金实娘也没再和欧阳夫人计较,转身在右侧席位落座。朝云娘拉着莫婧娘紧随其后,一时倒是凸显欧阳夫人的无措。

    王家刚升了位,王琼娘也是首次受邀进了这凤鸾殿。欧阳夫人吃准了她不敢得罪人的脾性,朝她挤眉弄眼,只为让她与其同侧而坐。王琼娘虽没见过宫里的排场,但也不屑于与欧阳夫人为伍,再言王家受了莫家莫大的恩惠,她自然是得与莫婧娘同侧,“同仇敌忾”。

    只是王家蓦然升迁,顶了莫家晚辈的职位,这事确实是王家做得不地道;只怕暗地里不知如何受同僚奚落。

    席位已定,六司命妇外加莫婧娘均安坐于右侧,先行一步倚在左侧的欧阳夫人孑然一身,尴尬地赔笑着。

    欧阳舜华正了正身,这样的局面,再明朗不过。她只恨母家掌权的是个不堪重用的庸才,独留她一人斡旋其中。

    随着婢女奉上茶水,欧阳舜华才道明今天传唤命妇入宫的用意。

    “东宫王氏有孕,一切皆以皇嗣为重。君主思谅太子及王氏,特授本宫准备东宫选秀事宜。本宫想着六司家中皆有适龄女子,不妨邀各位与本宫协办选秀。”

    欧阳舜华扫视一番,堂下各司夫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敢将情绪搬到台面上,叙说一二。

    欧阳夫人心绪不宁,捧在手心的茶杯竟洒了自己一身。

    欧阳舜华不禁补了个白眼。母族欧阳家由欧阳硕掌权,名下只有三位公子,帮不上什么忙,也休想插人进来。文礼司赵家只有独子赵护,自然也出了局。

    眼下只有朝云司朝家、财务司金家、人吏司何家和刑法司谢家,在欧阳舜华考虑范围之内,要想东宫日后为她所用,她当然得好好考察一番。

    “听闻朝家、金家和何家嫡女已至及笄之年,不知可否许配人家,不妨哪日带进宫给本宫瞧瞧?”添了新茶,欧阳舜华盯着三家夫人道。

    金实娘捏着帕子的手,不禁颤抖着,全然没了刚才面对欧阳夫人的气焰。金幼仪确实已至及笄之年,可这婚嫁事宜,人生大事,她不经父母之言,公然在莫家认下自己与莫殇的婚约,惹得朝都流言蜚语横生。

    如今君后发问,若是她在君后面前认下这桩婚事,那幼仪与莫殇就是板上钉钉的夫妻;若她不认这桩婚事,即使幼仪得幸进了宫、君后翻出陈年旧事,只怕更是对金幼仪不利。

    欧阳夫人似乎看穿了金实娘的纠结所在,抢先答道:“财务司金大人的嫡女妍姿艳质,只是不巧,听闻金家与莫家早已定下婚约,又得已故莫将军亲言,怕是与太子殿下无缘......”

    欧阳夫人仅凭三言两语就让金幼仪淡出争局。

    朝云娘淡定帮衬道:“欧阳夫人既不属六司家眷,欧阳家也无适龄女子,不知欧阳夫人何故与我们同行?”

    朝云娘将矛头引向欧阳夫人,偌大的凤鸾殿似乎再无欧阳夫人的容身之地。她,才是真正的局外人。

    一旦牵扯自身利益,抑或纠缠一族得势,任何人都会当即争得面红耳赤。

    休争无止,总得瞻仰掌局人。

    选秀这个局既是她欧阳舜华开得头,自然也得由她结尾。只是此局,她中意得以留用的人,并不多。

    “这里是凤鸾殿,不是市井门户。东宫选秀也不是本宫一人做主,更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愿。竟然各位各执一端,不妨回去与大人们商议后,自行定夺。遴选初始三日后,集生辰八字,但凭自愿,本宫绝不强求。”

    欧阳舜华翘眉,为她所用者,只凭心甘情愿。

    现在该烦忧愁闷的是各司的夫人,她何必困囿于此?

    冬媪从侧边凑了过来,掩着手,垂在君后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夏安年福。本宫已经差人请各司家眷一同前往宫寺祈福,太子殿下及侧妃王氏随后同行。”

    语罢,欧阳舜华摆手,婢女撤了茶水,她亦有散局的心思。

    六司夫人立马起身告退,得了君后默许后,才缓缓退出殿外。君后表面力求和气,放任六司做主;实则独自安排了同行宫寺的计谋,更是为了进一步考量六司女眷。

    君后谋求至极,哪有他们六司反对伸援的机会?六司之人只能按部就班地走着,在选秀事宜上,仍由君后摆布。

    “太子殿下求见。”冬媪这才得以禀出了声。

    “参照本宫的计划,太子现在应该在宫寺而非后宫!”欧阳舜华冷眼扫过冬媪弯腰的卑微模样,暗讽冬媪办事不利。

    “选秀并非儿臣本意,宫寺祈福六司家眷一同前往、王氏同行,恐怕儿臣不便一同前往。”宋义大步迈进凤鸾殿,不卑不亢道。

    君后不声不响,先是邀请各司夫人入殿,又绕过六司独自邀请六司家眷宫寺同行。只怕不是为他宋义筹谋,而是为她自己安插眼线,妄图控制东宫。

    欧阳舜华冷哼一声,似乎并未将宋义的逆行放在眼里。

    “本宫授理之权但凭君主定夺,君主下了令,太子不得不行。”光凭欧阳舜华一人之言,或许压不住宋义,但是搬出君主威严,他没有说“不”的权力。

    “君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臣,可背地里联合六司夫人,究竟是为了东宫开枝散叶,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以儿臣为饵!”大逆不道之言不绝于耳,宋义捂着胸口咳出了声,面上也爬上了不断充胀的血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六司已然入局,东宫主位,本宫自然会为殿下最佳人选。此事,由不得殿下。殿下坐上东宫之位已有十载,后宫孰是孰非,殿下应当拎得清。也不该幻想独宠一人的场景。”即使君后被宋义戳穿了心思,她并未恼羞成怒,甚至心安理得,将其引咎至宋义头上。

    可惜君后真正能够扳倒太子,或者将其取而代之的胜棋,已然消逝。没了三皇子,她手上再无名正言顺能够登顶东宫的皇子,所以她才退而求次,将算盘打在了太子枕边人的身上。宋义深知若是此刻一味隐忍退让,日后欧阳舜华只会变本加厉,染指东宫内务之事。

    “三皇子早逝,君后现在真正仰仗的不是三皇子,更不是君主,而应是儿臣。”

    他日若是宋义继承大统,这太后的宝座、原属于他母亲的荣光,她欧阳舜华休想触碰半分。

    养育子嗣,若是一索得男,女子在夫家的地位驰越,皇家深宫尤盛之。欧阳舜华原先并非是君后之位的第一人选,深耕侧位,她非坚忍之人,也在这个位置屏气吞声多年。她既然能够胜过先后,夺下君后的宝座,维系数载,现如今她当然也有把握抗衡东宫。

    欧阳舜华嗤笑道:“先后薨逝,本宫继位,十年前,本宫就是胜者;现在的赢家也只会是本宫。君后之位、东宫之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称谓,能不能坐稳,才是你的本事。”

    闻及母妃,宋义眸里的动容转瞬即逝。如今登临后位的欧阳舜华怎能与他母妃相提并论?

    简直是笑话。

    “无论是这深宫还是天下,都没有常胜将军。即使是君主,也无一例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宋义没再与君后争论,行礼告退。走出了困囿他母妃、熟悉却陌生的凤鸾殿。

    风水轮转,宫里的每座宫殿,都不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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