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咱们擅自到了都城,恐怕会让家主为难。”夏婆子搁下手头的针线活儿,不免担忧道。

    夏婆子还想絮叨几句,马车却已稳当地停靠在找朝府的门前,丝毫没有退让的势头。正巧朝云娘乘车出宫顺道送莫夫人回了莫府,这才往朝府的方向赶。

    “家主?他是朝府的主君,我是秦家的老夫人,与他何干?他还能限了我的行踪不成?”秦娀拢了拢衣袖,催促车夫搀扶着夏婆子先行下马车。

    “老夫人,您可得悠着点儿。”夏婆子脚刚沾上地,又操持着秦娀的一举一动。秦娀并未急着迈入朝府,只是瞧着府邸上沿的牌匾出神。马夫左一趟右一箱的将马车上的物什往朝府里搬,府外的小厮虽是一头雾水,也不敢多加造次,自顾小跑进院,急着向管事的禀报。

    “仔细算算,我们也有十年不曾踏入朝都了,就连着朝府也是翻新又修整了几番,甚是陌生。”秦娀扭头对上夏婆子闪烁的眼神,感慨道。

    “那年老夫人从府里接走了二小姐后,您可再未踏入朝都。”

    提起朝锦歌,秦娀不免想起来她今时入朝都的目的,也算是暂且搁下了她与朝家多年的“爱恨情仇”。

    朝云娘下了马车,瞧着停靠在自家府前的套车有些眼熟,还以为是御车将两个女儿从宫寺搭送了回来。

    “多年未见,云娘身子可还好?”还是秦娀眼尖,率先辨出了朝云娘的身影。

    “母亲出了乡,怎得不遣人回来说一声,儿媳也好早做准备。”朝云娘麻利地取代了夏婆子的位置,搀着秦娀就往府里迈。

    管事的刚出府,就作揖赔笑道:“打杂的小厮今年才入府,不识得老夫人的模样,让您苦等,真是坏了规矩。正堂里的茶水婢女们已经备下,还请老夫人海涵。”

    秦娀在芸乡自在惯了,还没法适应被人簇拥伺候的忙碌和恭敬。“我是秦家的老夫人,这是朝府;不识得我,自是人之常情。”即使秦娀已经落坐在朝府主座,她仍在极力撇清自己与朝家的关系。

    “母亲说的是。锦歌常常跟我嚷着要回芸乡,每每儿媳派人送信返乡,都未收到母亲的回信......”朝云娘亲为秦娀端茶送水,言语里却多是嗔怪她身为长辈的不作为。

    “母亲......您来得突然,也不给儿子捎封信,儿子也好亲去芸乡迎您入府。”朝骏连着告假几日,管家得了老夫人来府的讯息后,连着赶到朝骏房里通报。朝骏在堂外搓着手,就是提不起进堂的决心。毕竟,他与生母多年未见,不知血亲之人心头的离愁,是消是减。

    可惜,朝骏的小心翼翼,换不来秦娀的好言相对。

    “老身的事就不劳朝大人费心了。朝大人和云娘日理万机,却不想撂下亲生女儿的生辰。锦歌这丫头自小在我身旁长大,她的及笄宴,自当是我亲自操办,才稳妥。血亲之情,我当然不会忘;至亲之疏,也怨不得旁人。”秦娀向来直率,尤其是与亲生子对线,更加不留情面。

    朝骏躬身,“母亲教训得是。孩儿忙于公务,一时疏忽......”

    秦娀不理会朝骏的推托之词,近乎拍案而起,厉声道:“究竟是一时疏忽,还是从未放在心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说辞,骗得了旁人,独独瞒不了我!”

    正堂的气氛瞬时降到冰点,朝骏仍未起身,听凭母亲的倾诉和埋怨。

    ***

    “你安心在朝府住下便是,谢府那边我已经托了谢妫的妹妹帮我打听着。”朝锦歌拽着李欢就进了朝府,身后的众人只管搬运着李欢驿站的行李,不言不语。

    朝蕊芝先行一步,已然察觉了朝府今时的异样。朝蕊芝这时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派贴身婢女带李欢入了偏房,自己则硬拉着朝锦歌往正堂上赶。朝府上下能让朝骏如此下不来太台面的也只有祖母一人。一物降一物,朝府唯一能与祖母“抗衡”的也就只有锦歌了。

    “祖母!”亲人重逢,朝锦歌早已将阿姊的失礼抛掷脑后,此刻她只想和祖母唠唠家常。

    朝云娘立刻将朝骏拉扯落座,以免母子二人再争红了脸。

    “祖母快些尝尝,这可是芸乡特制的橘茶。”朝锦歌跪坐在祖母椅边,却还想离秦娀近些、再近些。

    秦娀没了先前的烦闷,被锦歌哄着喝下半杯橘茶。她深耕芸乡多年,自然能在这橘茶中尝出家乡的味道。

    “许久未见,身子怎得还瘦了些,瞧着面上也晒黑了些,手茧也厚了,磨人得很。”秦娀仔细打量着朝锦歌,左转右瞧的,愈发觉着她过得并不如意。

    朝锦歌拍了拍胸脯,面上泛着光,又把南下征战的风光史娓娓道来。

    秦娀笑意未减,没扫了锦歌的兴致,可望着朝骏的眼神又变得凌厉了起来。

    秦娀将朝锦歌面庞的碎发拢在耳后,祖孙相视而笑,中间不知隔了几代人。

    “再过半月就是你的生辰,及笄宴可马虎不得。”秦娀宠溺道。

    提及及笄,朝锦歌脩地念起云蕖阿姊及笄礼时的排场,那日无论何家宴席有多么盛大,终究掩不过女子及笄后即将步入姻缘的身不由己。朝锦歌每年最喜生辰宴揽收各式礼品、“一家独大”之时,如今她却怎么都提不兴来。

    “莫家公子到。”管事的一路为莫殇引路,候在正堂外。

    朝骏借由起身出堂相迎,莫涛逝后,莫家的重担压在莫殇一人之肩,朝骏绝不可能弃之不顾。

    “今日我来得不巧,恐耽误了朝伯伯的正事。”莫殇没有四下张望,只是朝家人齐聚正堂,定是忙于要事。他一个外人怎敢叨扰,只想着明日再请朝伯伯帮忙一二。

    “都是朝府的亲眷,但说无妨。”朝骏害怕误了莫殇的正事,拍了拍莫殇的肩,许其宽心。

    “家父既逝,莫家主位空缺,族人人心动乱,莫殇受长辈之托,必先成家后立业。纳采之礼,还望朝伯父代劳。”莫殇言情深切,举手投足间,男儿成家立业的胸襟呼之欲出。

    “朝家与莫家素来交好,又有师兄弟的情谊相系,今日不过是我秦家老夫人来访,哪有伸手赶客的道理?”秦娀抬手招呼莫殇进堂。往来朝都的马车上,她对莫府的遭遇也有所耳闻,除了唏嘘旧事,在生死面前,她也无能为力。

    莫殇受不住老夫人盛情邀请,落座于堂下,接过婢女奉上的茶,仿若松了一口气。

    “莫家公子接了父亲的职,若是有所不便,大可向你朝家主君相诉。”秦娀只听闻莫涛的噩耗,理所当然觉着莫殇接任了父亲的职位,也在朝堂夺下一席之地。

    “君主自有定夺,母亲切莫妄言......”朝骏有心遮拦,又怕触怒了秦娀,说话也变得含蓄了起来。

    秦娀肆意谈论国事,何况堂下还有女眷......隔墙有耳,人言可畏。无论是朝家还是莫家,都再经不起任何波折了。只能谨而又慎。

    “论功绩,晚辈不及当年父亲之勇;论阅历,晚辈不及王副司......王司主夙夜在公。王司主继任护国司司主,合情合理。晚辈如今不过一介闲人,罢了。”莫殇自嘲道。他的不甘和认命,与时偕行。

    “师兄临危受命,莫伯伯为国献身,师父仍驻守南下;师兄怎得又成了闲人?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朝锦歌回想起王芊羽在宫寺时的排场,原来是王家夺势,硬挤下了本属于莫家的荣光。

    “王家位列六司,太子侧妃王氏有孕在身,君后又唤六司夫人决议东宫选秀;蕊芝和锦歌自然也位列其中......”朝云娘也没再掩饰,直接说出了心中的困扰。

    王家得势,朝家和莫家却似离心。莫家失权,朝家失信;两家虽不至岌岌可危的地步,但也得早做打算才是。

    “不想过了多年,这朝府的行策还是换汤不换药。”秦娀面色铁青,若说她之前与朝骏呛声,那是本意使然,如今却是动了真格。秦娀与朝骏之父和离多年,她爱争面子,即使朝骏位居高职,秦娀也从未想着沾染朝家的荣华富贵。时至今日,秦娀也只是凭着母家的名号,守着母族的一分一毫。

    朝云娘深知秦娀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君后再三告诫,此次入宫选秀只凭各家意愿,儿媳绝不会干涉蕊芝和锦歌的姻缘。”

    秦娀冷哼着,似乎并不领情。“云娘何必如此着急撇清,毕竟朝家掌权从来不是女子,而是主君。若是女儿们得幸入了宫,只怕主君扶摇直上,哪里还顾得上女儿们的意愿和幸福。”

    “父亲误了阿姊的姻缘,可儿子不是父亲,不会也不愿拿女儿们的幸福当作自己平步青云的垫脚石!”朝骏近乎咆哮,终究是唤不醒尘封于过去的母亲。朝骏阿姊饱受家族联姻之苦,被迫嫁与不和之人,就此草草一生;就算是与朝家断了来往。秦娀心灰意冷,就此与朝府断了干净。甚至在朝骏父亲逝世后,她踏入朝府的次数仍旧屈指可数。

    “可若女儿自愿呢?”朝蕊芝淡淡地开口道。

    “放眼天下的郎婿,谁又能与太子殿下齐肩?我自愿入宫,不单只为了朝家,更是为了我自己。祖母自知我自幼心气高,凡事争强好胜,不可能将就。您说朝家掌权之人并非女子,日后朝家以朝穆为尊,我和锦歌自是以夫家为先。我既通才学,所嫁夫家更不甘落于人后。”朝蕊芝催促着让婢女将锦盒呈上,里面躺落着朝蕊芝的生辰八字。墨迹渲染在纸上,像是今日之作。

    “侧妃与太子琴瑟相调,阿姊今日分明瞧见了,为何转意?阿姊宁折不弯,为何偏要为了名贵,与不和之人相伴一生?凭着阿姊金声玉色,日后掌管一家不在话下,何苦进宫共侍一夫?”三问迫声,朝锦歌拽着阿姊手中的锦盒,只求她能回心转意。

    朝蕊芝心中并无波澜,原先对朝府的留恋和亲人的眷属,都在违心之言的遮掩下,转瞬即逝。不知怎的,她竟然又想起了宋城。初次相遇的豪言壮志,日后重逢的装腔搭调,相识相知的面不改色;千人千面,偏她试不出正伪,又情愿深陷其中。

    宋城对她的牵引,究竟是何种感觉?她未能出口的质疑还是定准,黯然魂消。今日若是交了这锦盒,日后她便是宋城的皇嫂,围墙之隔,只敢是入梦者。今日若是弃了这锦盒,其他六司女眷登堂,做了东宫的主位,朝家失了后宫的榜首,重压只在朝骏身下。

    朝蕊芝不是输不起,只是,她未必是输家。千般尝试还是演练,她仍有放手一搏的可能。如此,她凭何不能尝尝这赢的滋味呢?

    “父亲、母亲,今日祖母、锦歌、莫殇为证,女儿绝无悔意。”朝蕊芝跪在正堂上,去意已决。

    “自命不凡之人,终生困囿红墙,识尔虞我诈,辩君心叵测,坐不群之地。这便是,阿姊耗费终身也要争得的吗?”朝锦歌的肩膀抽动着,泪水无声滴落,终是比不上心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往日与阿姊笑语嫣然的美好时光,如同跑马灯一般,印记在脑海中。

    朝蕊芝不敢回头,更不知如何搭言。

    那句回答,流转在口舌中,可她就是发不出声来。朝蕊芝不禁加大手上的力度,这锦盒不仅装着她的生辰八字,还有她的一生。她这一生,怕是再难回美丽的芸乡了。自由,在笼锁面前竟是那样的难得可贵。她何尝不知皇宫是什么地方?朝蕊芝,不是生来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亦是自在的人。曾经拥有再永久失去,只有回忆,在今后的岁月里,啃噬人心。

    无论做出何等选择,她都是朝蕊芝。

    “等阿姊攀上高位,只怕眼里再无我这“不堪大用”的妹妹了吧。”朝锦歌第一次对着阿姊阴阳怪气,心头的伤口不断拉扯着,心中的苦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法自拔。朝锦歌不愿再待在压抑的朝府,未打声招呼、行个礼,自顾冲了出去,脚下不带停。

    秦娀慨叹着,一娘生九等。朝蕊芝和朝锦歌都是朝云娘所出,二人的心性却大相径庭,偏都是不服输之人。回忆过往,乃至当下,她又何尝不是呢?

    “这锦盒一旦呈上皇家,便再无返归的道理。”

    这是一条没有回路的“天途”,人尽皆知。

    “是天命,不可为,亦不可违。”朝蕊芝双膝弯曲,犹如一颗石雕的秋叶,陷入坚硬的石板路。半绾的黑发如同漆黑的丝绸,包裹着她的身躯,映衬出她的孤独和决绝。朝蕊芝的肩头微微颤抖,仿若是内心深处的映照,不知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是期待。

    但愿,她可将天堑幻化作通途。

章节目录

不敢与君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昭昭望月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昭昭望月明并收藏不敢与君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