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选秀许久未曾操办了，之前不过是纳锦盒、看台面，今年君后娘娘收了锦盒，半天也没个动静，我们都估摸着娘娘是想亲自为太子殿下择妃呢。”欧阳夫人手里捧着甜羹，昭昭之心恍然。欧阳家千寻万觅，从族里挑了位未出阁的女公子，只求着君后能看在母族的份上，再透露些选秀内幕才好。
“锦盒怎会经过本宫的手，差人一并送去了朝云司，核验与太子的生辰八字是否匹配，看看六司女眷能否有幸入宫。至于选秀，一切皆由君主定夺，本宫自是插不上话的。”欧阳舜华蓦地瞥了一眼冬媪。
冬媪俯身，直接收了欧阳夫人一旁快要见底的空碗，已做赶人之势。“今晚君后娘娘要在殿中操持家宴，欧阳夫人不妨先行离开，以免误了出宫的时辰。”
欧阳夫人哪里还敢逗留，只恨自己上赶着吃了个闭门羹。若不是欧阳家有求于君后，她何至于如此，竟然被君后身边的一个嬷嬷说话夹枪带棒地羞辱。
欧阳夫人走后，君后叹了口气，她这母家想来是成不了大事的，偏她兄长又娶了一个蠢笨的，除了给欧阳家添了后，连一点管家处事的本事都拿不出手。欧阳舜华此次不想再被母家拖累，欧阳家奉上的秀女她并不想举荐，她反而将视线转移在了其他秀女的身上。
“娘娘，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奴伺候您更衣。”冬媪轻声叫唤，又将欧阳舜华的思绪引回了当下。
“面上扮个笑，不过是逢场作戏，别误了正事。”欧阳舜华冷冷地回道。
每每欧阳舜华对每年屈指可数的家宴还心存期待，如今她的三皇子身陨，智元谋定叛国之罪；殿门大敞，进殿问候也好、问罪也罢，哪还有真心实意的人？
“娘娘，君主已经在主殿候着，娘娘可得快些，切莫让君主等急了。”孙清隔着偏殿的门阀，沉闷的嗓音阔道。
“君主安。”欧阳舜华给宋谦行完礼后，按部就班地落座于宋谦的左侧。阿莲为欧阳舜华布菜，看向一旁落空的酒杯，突然犯了难。不知君主的酒壶是否添了新酒，阿莲准备的匆忙，心里也没底。欧阳舜华看她夹菜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一来二去，也察觉出些眉目。
“这是臣妾殿内新酿的酒，还请君主一品。”欧阳舜华将杯中斟满了酒，酿造的醇香还未入喉，已经勾住了人。欧阳舜华乘端酒呈给宋谦的功夫，又将宋谦桌上的空酒壶悄摸递给了阿莲。阿莲切实将酒壶接过手，才缓过神来。
好在宋谦并不在乎酒香与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差些呛了喉。“东宫选秀的事宜，可有眉目？”宋谦蓦地发问，倒是正中欧阳舜华的下怀。
“眼下还有殿选，臣妾也正为此烦忧，还得劳请君主拿个主意。参与遴选的女眷皆是出身世家贵阀的女公子，论琴棋书画，自是比不出什么高下的。”欧阳舜华假意为殿选内容烦忧，实则是有意让宋谦插手，洗清自己独断之嫌。至此，无论殿选的结果如何，都是天命使然。
“你一向思虑周全，竟然先前向朕开口为东宫选秀，自然备下了完全之策。”宋谦没有接欧阳舜华的话茬，反而将此“重任”迂回至欧阳舜华的手中。欧阳舜华继续为宋谦续酒，心里亦有了另一个明哲保身的好法子。
“既是为择太子妃，不如等会儿让太子决断。”
话语间，太子宋义携着侧妃王芊羽已经进了凤鸾殿的殿门，向君主和君后请安。
欧阳舜华本想装个母仪天下的贤德模样，抬眸细瞧着二人身后不速之客的陌生相，她的伪笑再也挂不上面。她可从没差人把他请来。若说太子，虽不是欧阳舜华所出，但眼下却是她想要拉拢甚至操控的势力；反观宋城，欧阳舜华对他只有厌恶。无论是对宋城还是对他的母亲。即使此次，不过是他与欧阳舜华的初次相遇。欧阳舜华只恨，当初派去三清观的杀手，没能手刃宋城，断了他回宫的念想和“似有若无”的野心。
“儿臣宋城，向父君、母后问安。”宋城跪拜有礼，即使他不受宫中礼教多年，也绝不叫人连从礼仪方面揪出错来。
宋谦抬手挥了挥，宋城紧随太子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落座台下。姗姗来迟的安和公主看着自己的位置被旁人占去，当即努嘴不满道：“看来父君和母后是不想安和来参加家宴，原先安和的位置被旁人占去，安和这就回自己寝宫去。”安和是君后的幼女，又深得君主的深爱，从小骄横惯了，性格也养得刁蛮些。
安和说完，假意就要抬脚向殿外走去，实则在等父君的挽留。可这次宋谦倒是没给她个台阶，冷不丁还倒浇了盆冷水。
“你从小骄慢，如今竟连礼数也不放在心上。”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今日君主怎会为了旁人冷了安和公主。惊诧之下，望向宋城的目光也杂了些，友善也好，怀疑也罢，在场的人多是在心中重新度量了下宋城在宫中的分量。安和都快迈出门外，却等来宋谦的训斥，此刻她是去也不是、唐突留下更怕失了颜面。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礼节至上，你该唤他一声四哥哥。那本就是你四哥位置，你辈分小，还不赶紧过来向君主请罪，在本宫身旁坐下。”欧阳舜华强行挽尊，企图掩饰她忽略宋城的真相，可她的女儿却免不了一顿责罚，还得被迫向宋城低头、行礼。欧阳舜华维系表面和气，心中对宋城的恨又增了一分。
“四哥哥好。”安和打了个马虎眼，随便向宋城行了礼。她心里憋着气，也只能暂时妥协。
“我第一次参加家宴，没找准自己的位置，误坐了安和妹妹的坐榻，还请安和妹妹见谅。”宋城此话一出，无意间推翻了君后先前的说辞。宋城看似向安和公主赔罪，实则含沙射影，将君后的失职公之于众。真正掌权之人尚未发话，场上人只能噤言，似乎在观望这家宴的风向究竟偏向何方。
“今日孙总管派人送的东西，儿臣已经收到了，儿臣愚钝，不知父君是何意？还望父君明示。”宋城面对正堂，作揖再问。宋谦停下饮酒的劲头，自然知晓宋城此刻“装傻充愣”，就是为了拉他下场。
“吉冠、朝服都是人吏司授命赶制，差人送去了无极殿。”孙清率先解释清楚，一旁的宋义轻声撂下筷，望着宋城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吉冠、朝服……莫非君主真的要让宋城入百鸣殿上朝？
“你自小在宫寺长大，对宫中的规矩了解甚少。从明日起，你每日同太子一并上朝，也该在朝堂上学法立规，直至出阁。这也算是弥补了你亲身为朝都祈福、守在宫寺十载的生活。”
风向的偏移让在场的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宋城目前收到的关怀是逝去的三皇子宋境都未曾得到的待遇。三皇子宋境虽是欧阳舜华的亲子，可尚未出阁的他亦不能参与朝政。规矩虽然是先人所致，但最终的决策权依然掌握在君主手中。即使他为宋城遣开先例必然遭受诸多非议，但只要是君主钦定的事情，岂有戏言？
笙歌柔婉，佳肴美馔，金浆玉醴；媲美仙宴也不过如此。
欧阳舜华朦胧而视，双耳有些燥热，已经染上微醺的红晕。她本就视宋城为眼中钉，恨不得将其除之后快。如今君主对宋城态度的反转，更让欧阳舜华心慌。
若君主并不看好宋城，只是将他视作普通的皇子，应该顺水推舟借由早日让宋城出阁，远离皇宫纷争，开府自立。可宋城如今入住无极殿，欧阳舜华本就忌惮无极殿的原主，奈何野草春生，旧人已去，新人再归。储君之位看似已成定局，若是后来者居上，那她欧阳舜华才当真是崴泥其中，再无翻身的可能。
“今日本宫与君主商议了选秀事宜，不知太子对东宫殿选有何献言？”欧阳舜华暂且搁下了关于宋城的是非，专心于眼下此局。
原先王芊羽还在看欧阳舜华的笑话，可自从听闻君主遣人赐宋城吉冠朝服，她不免为太子的处境捏了把汗。一旦太子的地位有所动摇，那她与母族的荣耀也将不复存在。
既如此，宋城便不再是东宫之友，更不会是至亲之人。
宋义听了君后的问言，无端在桌下环上王芊羽的手。歌舞熏天，前端是兄弟地位的迁移，后尾是继后莫名的问答。宋义苦笑，此番也何以为家宴，话是鸿门宴亦不为过。每个人冲着东宫的位置，后来居上也好、威逼利诱也罢；终是不想让一人坐得安稳。
宋义本就不想纳妃，如今他没了继后之子对其地位的威胁，有妻亦有子，成家且立业。是他宋义前半生战战兢兢度日，如今才算是熬出了头；至此稳坐东宫。
君后想要在东宫横插一脚，甚至把他视作傀儡，凌空于高位之上。选妃何故是他一人使然，这东宫留他一人斡旋其中，已经足够不易；他已经拉扯芊羽和王家流转于东宫，何苦再搭上其他无辜之人？太子之位是他母妃赴死遗留的残位，是他宋义一生之守，绝不能拱手让人。
即使牵引旁人并非宋义本意，但他也只能与君后见招拆招，以下犯上，绝无可能。东宫选秀已经是君主敲定的事实，只是他再不愿，也只能接受。虽然他在选秀事宜上如此被动，他也绝不会让君后摇旗得胜。
至少，不能让她轻易赢了此盘。
歌舞升平，丝竹悠声，一个损念应运而生。宋义亲自斟满酒斛，开口道：“儿臣不谙女眷的巧思，但也知琴棋书画抑或女红都是入宫的门槛，若是以此作为殿选的标准，所得结果恐怕难以服众。常言男子以武决将，女子以舞斗艳。儿臣以为将此次殿选的内容改作独舞，不知父君、母后意下如何？”
宋谦抬眸面向欧阳舜华，并无反对的意向。他本就不喜欧阳舜华操纵成性，现在有太子制衡其中，她的胜算并不大。
欧阳舜华手里握着酒杯，表面滴水不漏，心里却算计了千百回。参与殿选的女子都出自朝廷重臣，若是让她们以舞决胜，那她们与堂下的舞女何异？只怕日后这不合礼数的罪名又扣在她君后一人的身上。
可既是太子出的主意，似乎又合于情理。宋义本就不愿纳妃，定会处处与她为难，倒也不稀奇。再说东宫选秀，若是不顺了太子的意，只怕君主始终会就此事与她心存芥蒂。欧阳舜华并不在乎日后的太子妃多么贤良淑德，多么孝顺体贴；她只需要挑出易于把控的人选，为她所用。即使把东宫搅得天翻地覆，她亦在所不惜。
“那便由太子所言，愿太子早日纳得贤妃，同协东宫！”圆寸的酒杯里映衬出欧阳舜华镇定的面庞，宋义也不甘示弱，将酒斛中端起，一饮而尽。
“臣弟祝兄长纳得贤妃，琴瑟和同。”宋城也装模作样地说了些客套话，一杯饮尽，又添新杯。
“皇兄择日纳妃，吉日呈祥，不知君主能否开恩，当日赦了智元帝姬的罪行，也好让阿姊饮杯喜酒，与我等同乐。”宋城一口一个兄长、阿姊叫得亲热，实则他又开始扰局，让两边不得安宁。
安和公主和智元帝姬都是君后所出，感情深厚。她虽然诧异宋城为其阿姊求情，但也眼疾手快地端起酒杯，向君主求情。“皇姊嫁入南岐隐忍多年，一时鬼迷心窍，但其对朝都绝无二心啊。”
“绝无二心？罪妇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子女上位，为此不惜虐杀我朝都将士，屠戮一城百姓。怎得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绝无二心？罪妇已经被贬为庶人、押入牢狱受审。你等为此求情，仍以姐妹相称，莫不是也想让朕废了你们？！”
酒斛交错，泠泠作响。天子逞威，生杀予夺。
宋谦拆局离走，家宴不欢而散。
宋城慢悠悠地起身，行礼告退，丝毫不受刚刚被宋谦训斥的影响，仿若是个局外人。他故意透露自己即将临朝的消息，随后又有意为智元帝姬求情，彻底惹怒了君主。
一来宋城在宫里树立了一定的威信，为得是警告那些随时可能在他背后铡刀之人，要仔细掂量掂量，他们够不够格出手。二来，宋城探出了君主对南下之事的红线，即使他对智元心中有愧，但智元投敌已成事实，其所作所为更让君主寒心，让天下人不齿。即使君后力保，智元帝姬，终究是留不得的。
安和公主怯生生地环住君后的衣袖，细条的眼眶里噙满了热泪，仿若精致的泥塑娃娃，随意一碰撞，就会落得破碎不堪的境地。
欧阳舜华憋不住气，掀翻了桌上的席面。玉盘菜肴洒落一地，其他婢女也不敢上前，只能将凤鸾殿殿门掩着，守在门外。
冬媪姗姗来迟，无声招呼阿莲携带手下等等婢子们收拾残局。
欧阳舜华的脸色稍有缓和，一想起君主被挑拨的愠色，不满嚷道：“若不是那贱人之子故意为智元开脱，君主何故发怒？！如今君主下了命令，将智元贬为庶人，甚至不愿唤其名号，只以罪妇而称！”
冬媪俯身跪在君后的裙边一边整理一边说道：“太子侧妃在偏殿更衣，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欧阳舜华安抚好安和公主，在冬媪的牵引下，迈向了偏殿。
“臣妾向君后问安。”王芊羽更衣后，本想立刻远离凤鸾殿这个是非之地，奈何被凤鸾殿的人拦了下来，她就只能在偏殿候着。
“禀君后娘娘，侧妃今日身子不适，家宴上也是强撑着，恐怕……”阿萱护在王芊羽身前，哆嗦道。
“侧妃向君后娘娘问安，哪有你的事？！”冬媪高声苛责道又转身将阿萱拉出了门外。
偏殿大门紧闭，唯有不断跳动的烛火，将二人的身影，映衬左右。
王芊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开口道：“妾愚钝，不知娘娘何意？”
“你父亲王衍升了护国司司主之位，本宫还未向你道喜。”欧阳舜华顺位而坐，说道。
“娘娘言重了，妾应向娘娘道谢，感谢君后娘娘对王家的提拔，对臣妾的照顾。”
客套话说尽，欧阳舜华不想再和王芊羽周旋，看门见山道：“智元帝姬被关押在牢狱中，朝廷要犯皆由护国司审理、看管；不知侧妃能否托人从中行个方便，让安和公主匿身其中，探望智元。”
王芊羽蹙眉驳道：“智元帝姬是叛国重犯，君主下旨将其贬为庶人，不允任何人探监。君后娘娘确实对我王家有恩，可我父亲毕竟是君主的人臣，而非君后娘娘的间探。恕臣妾惶恐，不能为君后分忧。”
欧阳舜华早就料到王芊羽会强词拒绝，只是冷哼道：“皇庙建立五十载，今年礼佛的名册还未定。本宫原先想让安和公主前去磨练性子，今日见了侧妃，本宫发觉，侧妃才是礼佛的最佳人选。”
王芊羽背后突然袭来阵阵冷汗，不知君后又打着什么主意。
欧阳舜华挑眉，接着说道：“礼佛的人须得虔诚，离宫三个月，在皇庙小住，也方便侧妃平安保胎。太子不日迎新妇入东宫，三个月后，侧妃回宫，就是不知侧妃还能不能在这东宫站稳脚跟？”
待到殿选结束，东宫主位已定，吉事礼成。王芊羽本就拿不住太子的主意，虽然她现在有孕在身，在东宫无人胆敢怠慢。若是此时她离宫出走，太子妃掌权，无人问津的她，就成了弃子。
王芊羽如同落入陷阱的母兽，惧怕幼子受其牵连是她的母性，可害怕自己丧命更是动物乃至人的本性。反观当下，她虽然每日为东宫选秀殚精竭虑，怕太子有了新人忘了旧妇；可她更存翻盘的侥幸，若是她率先为太子诞下长子，母凭子贵，她也算是扬眉吐气，有了入局的底牌。
“明日午时，妾会在宫门口安排一辆马车，旁人问起，妾只当是与安和公主同游，旁的一概不知。”王芊羽终是松了口，继续为君后效力。
冬媪送走了王芊羽后，又转向偏殿，为君后更衣。
“今日家宴，本宫怎么不见你在殿内伺候？”欧阳舜华想起阿莲再殿上毛手毛脚的模样，头疼了起来。
“奴不知饮食了何物，今日午时全身长了红疹，疼痛难忍。奴怕奴的模样扰了君主和君后的兴致，这才没敢在殿前服侍。”冬媪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自己的衣领，脖颈处的红点密密麻麻，仍没有散退的迹象。
欧阳舜华并未多疑，叮嘱了几句，便回了正殿。
冬媪回了自己的房间，插紧门捎后，摸着黑用她事先准备的热水，将脖颈处的红点一一擦拭干净。做戏做全套，冬媪自知此场家宴，宋城定会前往，她现在有不得已的苦衷，绝对不能在宋城面前暴露。至少，现在她现在不能和宋城相认。
可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有对宋城下手的机会，尤其是欧阳舜华那个毒妇！
“锦盒怎会经过本宫的手，差人一并送去了朝云司，核验与太子的生辰八字是否匹配，看看六司女眷能否有幸入宫。至于选秀，一切皆由君主定夺，本宫自是插不上话的。”欧阳舜华蓦地瞥了一眼冬媪。
冬媪俯身，直接收了欧阳夫人一旁快要见底的空碗，已做赶人之势。“今晚君后娘娘要在殿中操持家宴，欧阳夫人不妨先行离开，以免误了出宫的时辰。”
欧阳夫人哪里还敢逗留，只恨自己上赶着吃了个闭门羹。若不是欧阳家有求于君后，她何至于如此，竟然被君后身边的一个嬷嬷说话夹枪带棒地羞辱。
欧阳夫人走后，君后叹了口气，她这母家想来是成不了大事的，偏她兄长又娶了一个蠢笨的，除了给欧阳家添了后，连一点管家处事的本事都拿不出手。欧阳舜华此次不想再被母家拖累，欧阳家奉上的秀女她并不想举荐，她反而将视线转移在了其他秀女的身上。
“娘娘，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奴伺候您更衣。”冬媪轻声叫唤，又将欧阳舜华的思绪引回了当下。
“面上扮个笑，不过是逢场作戏，别误了正事。”欧阳舜华冷冷地回道。
每每欧阳舜华对每年屈指可数的家宴还心存期待，如今她的三皇子身陨，智元谋定叛国之罪；殿门大敞，进殿问候也好、问罪也罢，哪还有真心实意的人？
“娘娘，君主已经在主殿候着，娘娘可得快些，切莫让君主等急了。”孙清隔着偏殿的门阀，沉闷的嗓音阔道。
“君主安。”欧阳舜华给宋谦行完礼后，按部就班地落座于宋谦的左侧。阿莲为欧阳舜华布菜，看向一旁落空的酒杯，突然犯了难。不知君主的酒壶是否添了新酒，阿莲准备的匆忙，心里也没底。欧阳舜华看她夹菜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一来二去，也察觉出些眉目。
“这是臣妾殿内新酿的酒，还请君主一品。”欧阳舜华将杯中斟满了酒，酿造的醇香还未入喉，已经勾住了人。欧阳舜华乘端酒呈给宋谦的功夫，又将宋谦桌上的空酒壶悄摸递给了阿莲。阿莲切实将酒壶接过手，才缓过神来。
好在宋谦并不在乎酒香与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差些呛了喉。“东宫选秀的事宜，可有眉目？”宋谦蓦地发问，倒是正中欧阳舜华的下怀。
“眼下还有殿选，臣妾也正为此烦忧，还得劳请君主拿个主意。参与遴选的女眷皆是出身世家贵阀的女公子，论琴棋书画，自是比不出什么高下的。”欧阳舜华假意为殿选内容烦忧，实则是有意让宋谦插手，洗清自己独断之嫌。至此，无论殿选的结果如何，都是天命使然。
“你一向思虑周全，竟然先前向朕开口为东宫选秀，自然备下了完全之策。”宋谦没有接欧阳舜华的话茬，反而将此“重任”迂回至欧阳舜华的手中。欧阳舜华继续为宋谦续酒，心里亦有了另一个明哲保身的好法子。
“既是为择太子妃，不如等会儿让太子决断。”
话语间，太子宋义携着侧妃王芊羽已经进了凤鸾殿的殿门，向君主和君后请安。
欧阳舜华本想装个母仪天下的贤德模样，抬眸细瞧着二人身后不速之客的陌生相，她的伪笑再也挂不上面。她可从没差人把他请来。若说太子，虽不是欧阳舜华所出，但眼下却是她想要拉拢甚至操控的势力；反观宋城，欧阳舜华对他只有厌恶。无论是对宋城还是对他的母亲。即使此次，不过是他与欧阳舜华的初次相遇。欧阳舜华只恨，当初派去三清观的杀手，没能手刃宋城，断了他回宫的念想和“似有若无”的野心。
“儿臣宋城，向父君、母后问安。”宋城跪拜有礼，即使他不受宫中礼教多年，也绝不叫人连从礼仪方面揪出错来。
宋谦抬手挥了挥，宋城紧随太子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落座台下。姗姗来迟的安和公主看着自己的位置被旁人占去，当即努嘴不满道：“看来父君和母后是不想安和来参加家宴，原先安和的位置被旁人占去，安和这就回自己寝宫去。”安和是君后的幼女，又深得君主的深爱，从小骄横惯了，性格也养得刁蛮些。
安和说完，假意就要抬脚向殿外走去，实则在等父君的挽留。可这次宋谦倒是没给她个台阶，冷不丁还倒浇了盆冷水。
“你从小骄慢，如今竟连礼数也不放在心上。”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今日君主怎会为了旁人冷了安和公主。惊诧之下，望向宋城的目光也杂了些，友善也好，怀疑也罢，在场的人多是在心中重新度量了下宋城在宫中的分量。安和都快迈出门外，却等来宋谦的训斥，此刻她是去也不是、唐突留下更怕失了颜面。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礼节至上，你该唤他一声四哥哥。那本就是你四哥位置，你辈分小，还不赶紧过来向君主请罪，在本宫身旁坐下。”欧阳舜华强行挽尊，企图掩饰她忽略宋城的真相，可她的女儿却免不了一顿责罚，还得被迫向宋城低头、行礼。欧阳舜华维系表面和气，心中对宋城的恨又增了一分。
“四哥哥好。”安和打了个马虎眼，随便向宋城行了礼。她心里憋着气，也只能暂时妥协。
“我第一次参加家宴，没找准自己的位置，误坐了安和妹妹的坐榻，还请安和妹妹见谅。”宋城此话一出，无意间推翻了君后先前的说辞。宋城看似向安和公主赔罪，实则含沙射影，将君后的失职公之于众。真正掌权之人尚未发话，场上人只能噤言，似乎在观望这家宴的风向究竟偏向何方。
“今日孙总管派人送的东西，儿臣已经收到了，儿臣愚钝，不知父君是何意？还望父君明示。”宋城面对正堂，作揖再问。宋谦停下饮酒的劲头，自然知晓宋城此刻“装傻充愣”，就是为了拉他下场。
“吉冠、朝服都是人吏司授命赶制，差人送去了无极殿。”孙清率先解释清楚，一旁的宋义轻声撂下筷，望着宋城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吉冠、朝服……莫非君主真的要让宋城入百鸣殿上朝？
“你自小在宫寺长大，对宫中的规矩了解甚少。从明日起，你每日同太子一并上朝，也该在朝堂上学法立规，直至出阁。这也算是弥补了你亲身为朝都祈福、守在宫寺十载的生活。”
风向的偏移让在场的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宋城目前收到的关怀是逝去的三皇子宋境都未曾得到的待遇。三皇子宋境虽是欧阳舜华的亲子，可尚未出阁的他亦不能参与朝政。规矩虽然是先人所致，但最终的决策权依然掌握在君主手中。即使他为宋城遣开先例必然遭受诸多非议，但只要是君主钦定的事情，岂有戏言？
笙歌柔婉，佳肴美馔，金浆玉醴；媲美仙宴也不过如此。
欧阳舜华朦胧而视，双耳有些燥热，已经染上微醺的红晕。她本就视宋城为眼中钉，恨不得将其除之后快。如今君主对宋城态度的反转，更让欧阳舜华心慌。
若君主并不看好宋城，只是将他视作普通的皇子，应该顺水推舟借由早日让宋城出阁，远离皇宫纷争，开府自立。可宋城如今入住无极殿，欧阳舜华本就忌惮无极殿的原主，奈何野草春生，旧人已去，新人再归。储君之位看似已成定局，若是后来者居上，那她欧阳舜华才当真是崴泥其中，再无翻身的可能。
“今日本宫与君主商议了选秀事宜，不知太子对东宫殿选有何献言？”欧阳舜华暂且搁下了关于宋城的是非，专心于眼下此局。
原先王芊羽还在看欧阳舜华的笑话，可自从听闻君主遣人赐宋城吉冠朝服，她不免为太子的处境捏了把汗。一旦太子的地位有所动摇，那她与母族的荣耀也将不复存在。
既如此，宋城便不再是东宫之友，更不会是至亲之人。
宋义听了君后的问言，无端在桌下环上王芊羽的手。歌舞熏天，前端是兄弟地位的迁移，后尾是继后莫名的问答。宋义苦笑，此番也何以为家宴，话是鸿门宴亦不为过。每个人冲着东宫的位置，后来居上也好、威逼利诱也罢；终是不想让一人坐得安稳。
宋义本就不想纳妃，如今他没了继后之子对其地位的威胁，有妻亦有子，成家且立业。是他宋义前半生战战兢兢度日，如今才算是熬出了头；至此稳坐东宫。
君后想要在东宫横插一脚，甚至把他视作傀儡，凌空于高位之上。选妃何故是他一人使然，这东宫留他一人斡旋其中，已经足够不易；他已经拉扯芊羽和王家流转于东宫，何苦再搭上其他无辜之人？太子之位是他母妃赴死遗留的残位，是他宋义一生之守，绝不能拱手让人。
即使牵引旁人并非宋义本意，但他也只能与君后见招拆招，以下犯上，绝无可能。东宫选秀已经是君主敲定的事实，只是他再不愿，也只能接受。虽然他在选秀事宜上如此被动，他也绝不会让君后摇旗得胜。
至少，不能让她轻易赢了此盘。
歌舞升平，丝竹悠声，一个损念应运而生。宋义亲自斟满酒斛，开口道：“儿臣不谙女眷的巧思，但也知琴棋书画抑或女红都是入宫的门槛，若是以此作为殿选的标准，所得结果恐怕难以服众。常言男子以武决将，女子以舞斗艳。儿臣以为将此次殿选的内容改作独舞，不知父君、母后意下如何？”
宋谦抬眸面向欧阳舜华，并无反对的意向。他本就不喜欧阳舜华操纵成性，现在有太子制衡其中，她的胜算并不大。
欧阳舜华手里握着酒杯，表面滴水不漏，心里却算计了千百回。参与殿选的女子都出自朝廷重臣，若是让她们以舞决胜，那她们与堂下的舞女何异？只怕日后这不合礼数的罪名又扣在她君后一人的身上。
可既是太子出的主意，似乎又合于情理。宋义本就不愿纳妃，定会处处与她为难，倒也不稀奇。再说东宫选秀，若是不顺了太子的意，只怕君主始终会就此事与她心存芥蒂。欧阳舜华并不在乎日后的太子妃多么贤良淑德，多么孝顺体贴；她只需要挑出易于把控的人选，为她所用。即使把东宫搅得天翻地覆，她亦在所不惜。
“那便由太子所言，愿太子早日纳得贤妃，同协东宫！”圆寸的酒杯里映衬出欧阳舜华镇定的面庞，宋义也不甘示弱，将酒斛中端起，一饮而尽。
“臣弟祝兄长纳得贤妃，琴瑟和同。”宋城也装模作样地说了些客套话，一杯饮尽，又添新杯。
“皇兄择日纳妃，吉日呈祥，不知君主能否开恩，当日赦了智元帝姬的罪行，也好让阿姊饮杯喜酒，与我等同乐。”宋城一口一个兄长、阿姊叫得亲热，实则他又开始扰局，让两边不得安宁。
安和公主和智元帝姬都是君后所出，感情深厚。她虽然诧异宋城为其阿姊求情，但也眼疾手快地端起酒杯，向君主求情。“皇姊嫁入南岐隐忍多年，一时鬼迷心窍，但其对朝都绝无二心啊。”
“绝无二心？罪妇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子女上位，为此不惜虐杀我朝都将士，屠戮一城百姓。怎得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绝无二心？罪妇已经被贬为庶人、押入牢狱受审。你等为此求情，仍以姐妹相称，莫不是也想让朕废了你们？！”
酒斛交错，泠泠作响。天子逞威，生杀予夺。
宋谦拆局离走，家宴不欢而散。
宋城慢悠悠地起身，行礼告退，丝毫不受刚刚被宋谦训斥的影响，仿若是个局外人。他故意透露自己即将临朝的消息，随后又有意为智元帝姬求情，彻底惹怒了君主。
一来宋城在宫里树立了一定的威信，为得是警告那些随时可能在他背后铡刀之人，要仔细掂量掂量，他们够不够格出手。二来，宋城探出了君主对南下之事的红线，即使他对智元心中有愧，但智元投敌已成事实，其所作所为更让君主寒心，让天下人不齿。即使君后力保，智元帝姬，终究是留不得的。
安和公主怯生生地环住君后的衣袖，细条的眼眶里噙满了热泪，仿若精致的泥塑娃娃，随意一碰撞，就会落得破碎不堪的境地。
欧阳舜华憋不住气，掀翻了桌上的席面。玉盘菜肴洒落一地，其他婢女也不敢上前，只能将凤鸾殿殿门掩着，守在门外。
冬媪姗姗来迟，无声招呼阿莲携带手下等等婢子们收拾残局。
欧阳舜华的脸色稍有缓和，一想起君主被挑拨的愠色，不满嚷道：“若不是那贱人之子故意为智元开脱，君主何故发怒？！如今君主下了命令，将智元贬为庶人，甚至不愿唤其名号，只以罪妇而称！”
冬媪俯身跪在君后的裙边一边整理一边说道：“太子侧妃在偏殿更衣，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欧阳舜华安抚好安和公主，在冬媪的牵引下，迈向了偏殿。
“臣妾向君后问安。”王芊羽更衣后，本想立刻远离凤鸾殿这个是非之地，奈何被凤鸾殿的人拦了下来，她就只能在偏殿候着。
“禀君后娘娘，侧妃今日身子不适，家宴上也是强撑着，恐怕……”阿萱护在王芊羽身前，哆嗦道。
“侧妃向君后娘娘问安，哪有你的事？！”冬媪高声苛责道又转身将阿萱拉出了门外。
偏殿大门紧闭，唯有不断跳动的烛火，将二人的身影，映衬左右。
王芊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开口道：“妾愚钝，不知娘娘何意？”
“你父亲王衍升了护国司司主之位，本宫还未向你道喜。”欧阳舜华顺位而坐，说道。
“娘娘言重了，妾应向娘娘道谢，感谢君后娘娘对王家的提拔，对臣妾的照顾。”
客套话说尽，欧阳舜华不想再和王芊羽周旋，看门见山道：“智元帝姬被关押在牢狱中，朝廷要犯皆由护国司审理、看管；不知侧妃能否托人从中行个方便，让安和公主匿身其中，探望智元。”
王芊羽蹙眉驳道：“智元帝姬是叛国重犯，君主下旨将其贬为庶人，不允任何人探监。君后娘娘确实对我王家有恩，可我父亲毕竟是君主的人臣，而非君后娘娘的间探。恕臣妾惶恐，不能为君后分忧。”
欧阳舜华早就料到王芊羽会强词拒绝，只是冷哼道：“皇庙建立五十载，今年礼佛的名册还未定。本宫原先想让安和公主前去磨练性子，今日见了侧妃，本宫发觉，侧妃才是礼佛的最佳人选。”
王芊羽背后突然袭来阵阵冷汗，不知君后又打着什么主意。
欧阳舜华挑眉，接着说道：“礼佛的人须得虔诚，离宫三个月，在皇庙小住，也方便侧妃平安保胎。太子不日迎新妇入东宫，三个月后，侧妃回宫，就是不知侧妃还能不能在这东宫站稳脚跟？”
待到殿选结束，东宫主位已定，吉事礼成。王芊羽本就拿不住太子的主意，虽然她现在有孕在身，在东宫无人胆敢怠慢。若是此时她离宫出走，太子妃掌权，无人问津的她，就成了弃子。
王芊羽如同落入陷阱的母兽，惧怕幼子受其牵连是她的母性，可害怕自己丧命更是动物乃至人的本性。反观当下，她虽然每日为东宫选秀殚精竭虑，怕太子有了新人忘了旧妇；可她更存翻盘的侥幸，若是她率先为太子诞下长子，母凭子贵，她也算是扬眉吐气，有了入局的底牌。
“明日午时，妾会在宫门口安排一辆马车，旁人问起，妾只当是与安和公主同游，旁的一概不知。”王芊羽终是松了口，继续为君后效力。
冬媪送走了王芊羽后，又转向偏殿，为君后更衣。
“今日家宴，本宫怎么不见你在殿内伺候？”欧阳舜华想起阿莲再殿上毛手毛脚的模样，头疼了起来。
“奴不知饮食了何物，今日午时全身长了红疹，疼痛难忍。奴怕奴的模样扰了君主和君后的兴致，这才没敢在殿前服侍。”冬媪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自己的衣领，脖颈处的红点密密麻麻，仍没有散退的迹象。
欧阳舜华并未多疑，叮嘱了几句，便回了正殿。
冬媪回了自己的房间，插紧门捎后，摸着黑用她事先准备的热水，将脖颈处的红点一一擦拭干净。做戏做全套，冬媪自知此场家宴，宋城定会前往，她现在有不得已的苦衷，绝对不能在宋城面前暴露。至少，现在她现在不能和宋城相认。
可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有对宋城下手的机会，尤其是欧阳舜华那个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