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漫天,案台边处,空有单形。

    “殿下,谢大人到了,茶水奴已备下,可要招呼人送来?”秦管制悄声推开明德殿书房的房门,轻声问道。

    宋义这才搁下笔,离座松松了筋骨。

    “老师喜好饮浓茶,你看着服侍就好。对了,把案台边的药碗都收拾下去,以免我的病气扰了老师的贵体。”宋义说话间,已然出房,亲身迎谢严进门。

    “殿下急匆匆唤老臣夜访东宫,不知有何要紧事,要与老臣商议。”谢严拱手行礼,得了宋义的令,才迈出脚,正身上座。

    “不日殿选,老师自知,我当下并没有纳妃的意愿,一切行至如此,不过是君后从中做局,想要往东宫安插自己的势力,从中获利,牵制于我。无论殿选的结果如何,我都不愿轻易让君后得逞。既然我无力保住太子妃的位置,以此选纳麾下的贤人,那君后也得出出血,让我们痛快一场!”

    相较宋义的慷慨激扬,谢严从教多年,自然比宋义沉稳得多。

    “殿选的结果殿下无从选择,可何时迎新妇入住东宫,此等权力,只能由殿下把握。皇庙建立五十载,礼佛之人须得虔诚,离宫三个月,卧居皇庙。殿下何不以此为由,一旦殿选结果公式,殿下大可借礼佛的名义,送太子妃出宫入皇庙礼佛。君主向来看重诚心之人,既如此君后再想从中作梗,也无法打破礼佛的清规戒律。礼佛兹事体大,殿下与太子妃的婚事也只能往后推移,三月后待到殿下摸清了太子妃的底细,再迎太子妃入东宫。”谢严呷茶,他并不像宋义对君后的势力和手段有所忌惮,只是见招拆招,直至为太子排忧解难。

    “多谢老师为我出谋划策,既如此,也解决了困扰我多日的难题。”宋义亲手为谢严倒茶,眼底对谢严的敬重又增了几分。

    “纳妃之事殿下不足为惧,今日臣来明德殿与太子小叙,瞧着殿下的神情日渐好转,不像是罹患多年喘疾的体弱之人。”

    宋义笑道:“我自小患病,母后当年决意彻查真相,奈何医署与欧阳舜华沆瀣一气,小事化大,耽误了最佳诊治的时期,我也因此落下病来。我多年汤药不离手,每况愈下,都是刘嬷嬷辗转多地,为我寻来救命良方,私下为我试药。喘疾暂未发作已有一月,我也感觉身子轻松了不少,一连数日我都能睡个整觉。母后心有郁结,玉碎香消。欧阳舜华趁机夺位,就连刘嬷嬷也被她限制了自由,被迫与她共谋。”

    “只要殿下坐稳了东宫之位,万世之后,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又有何人胆敢不从?君后虽贼心不灭,可三皇子逝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任凭谁也无力改变。”

    “不,还有一人,我不敢不防。”宋义透露着的深不可测的冷漠,随即而来的压迫感于无形中蔓延着,仿若他谈及之人,不是他的亲生手足,而是共存血海深仇的罪恶之人。

    哪怕是至亲之人,都不敢踏破血缘与人心的名门,更别提宋义生养于皇家,他的东宫之位勾起了无数人的欲望,早已成了众矢之的。这张位椅沾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就连他的母后也未曾幸免......

    “当年母后离世,父君不顾及母后的遗愿,同年便迎新妇入宫。同属南宫世家,雯妃一路高升,飞跃至后宫盛宠之人。要不是无极殿的孽火,断了无极殿的命数,如今的太子之位只怕是四弟囊中之物。宋城,我绝不会放过。”

    谢严默不作声,只是让宋义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隐忍与屈从。

    “先后与雯妃一母同胞,人死不能复生,先后与雯妃相继离世,南宫家也就此落寞,退居乡野,不在入朝为官。宋城与殿下亲上加亲,若不是殿下慈悲为怀,不忍手足流落宫寺,四皇子何故能返宫安居?即使四皇子当真动了夺储的心思,黄口小儿,无兵无权,又有何惧?殿下当务之急不该被旁人左右,应当抓牢自己的兵与权才是。”

    谢严并不是在为宋城开脱,只是在储君立坚之前,他还要借宋义的手,为东宫添砖加瓦。

    “承蒙恩师不啻锋芒,为学生赐教。”宋义抱拳,以谢师恩。谢家与南宫家以往交情匪浅,在人人自保,摒弃逐渐衰弱的南宫一族、另寻谋路的同时,是谢严挺身而出力排众议,接下了东宫辅佐之责的重担,竭心为储君效力十几载。福泽师恩,宋义没齿难忘。

    ***

    “朝大人,你可得麻利些,四殿下还在无极殿等着您呢。”孙喜亦步亦趋,跟在朝骏的身后碎嘴道。

    朝骏翘了个白眼,不禁加大了步伐。他本就不愿和宋城沾上关系,如今宋城可好,直接遣派他身边的侍从,蹲在朝云司守着他。朝骏原想一口回绝,奈何孙喜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宋城的用意,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向无极殿赶去。

    “朝大人,请上座。”宋城并未转头,仅凭着朝骏错乱的脚步声,宋城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老臣不似殿下这般随心所欲,殿下留得清闲自在,倒是苦了旁人。明日莫殇大婚,莫家与金家乃是朝都世家,两族联姻非同儿戏;老臣身为两族系绳之人,在确保婚事顺利进展的同时,更得谨防他人图谋不轨之心。殿下在此紧要关头传唤老臣,恕老臣愚钝,不知殿下所为何意?”朝骏长话短说,不愿与宋城过多纠缠。

    “莫殇是我师兄,莫家南下护卫有功,理应得赏。君后有意扶持王副司上位,统筹东宫权势,这才让莫家失了护国司司主的席位。金、莫两家原先称得上名当户对,如今两家结亲,地位不均,难免会遭人非议。”

    通俗浅显的事实,朝骏又怎会不知?好在金家顾念旧情,加之幼仪与莫殇确有情缘,二人情投意合,已经远甚婚外利益琐事。金家的排场莫家必会顾及,莫家的失意金家也定会帮扶。如此,他们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朝司主就不想再为莫殇求些什么吗?”

    朝骏无奈道:“君主能够准了这桩婚事,同意金、莫家热孝完婚,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余下的,老臣不敢奢望。”

    “不敢奢望,不代表不能争取。明日你只需附和,无须插言。莫殇的将领才能你我有目共睹,如今只缺一个升堂入室的契机。”宋城亲身将朝骏送出了无极殿。月明如水,朝骏略显伛偻的身影在月色的映衬下,慢慢缩成了小影儿,消失在夜景中。

    “奴今日听了殿下的令,带着朝大人明着绕了无极殿一圈,才带着朝大人进殿。四处观望的下人定是看出了朝大人的身份,如今暗中看守在无极殿的人,都少了些。奴怕……”孙喜看着朝骏离开时形单影只,不禁担忧道。

    宋城嗤笑着,似乎今夜无极殿内的变化都在他的鼓掌之中。“怕什么,他们难道还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不成?”

    孙喜听了宋城的解释,更加不明所以。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其中的利害关系仍然摸不透。

    “君后处处防备着我,无极殿外的有心之人一茬接着一茬,故意让他们瞧见我与朝大人私下会晤,一来在君后面前送了破绽,二来不日朝家女参加殿选,君后势必会忌惮朝家与我的关系,未必会推举朝家女入东宫为太子妃。”宋城胸有成竹,他对君后的伎俩了然于胸,料定了欧阳舜华会陷入今日他围布的棋盘。

    “朝家女得了自由,她也会安心许多。”宋城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孙喜看得真切,宋城变脸的模样更加可怖了,上一刻他还是个运筹帷幄的猎者,下一瞬宋城又染上了笑意,做了画地为牢的困兽。孙喜贴身伺候宋城多时,仍然无法辨清宋城的真身,究竟是何模样。

    可孙喜无法自证的一点,抑或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宋城每次的情绪波动,破戒伤感也好,偷笑示好也罢,他的心绪都被朝锦歌所左右,魂牵梦萦倒是谈不上,但牵引旁侧、引得宋城时不时落了神的场面,不知被孙喜撞见了多少回。

    “君主赏赐的物什,含了多少金物?明日差人熔了去,按照我绘制的图景,重新打造一番。”宋城笑着又添了句:“动作可要快些,要请便请朝都最好的匠师。”

    “殿下这几日总是时不时端着笑了几声,听着让人心底发毛。殿下那日在宫寺还愿,奴瞧着您和何家女公子走得近些,可是......”孙喜旁敲侧击问道。

    宋城收了笑颜,自顾压了一碗茶入喉,才不紧不忙地回道:“何家女入东宫殿选,日后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论律,我日后该唤她一声兄嫂。你无事打听些蜚语流言作甚?!都是没影儿的祸事。”宋城的态度表明了一切,他显然拒绝了与何家女公子的交情攀附,只称得上一声旁人。孙喜虽怕引火上身,可宋城面对朝锦歌的琐事之时,态度总是软了去,左顾而言他,就是最无能的掩饰。

    孙喜不怕冒犯宋城,今日再三进言,只想求个答案。“殿下对何家女公子存恭敬之心,那为何对上朝家女公子,却屡屡犯了界,险些坏了自己的大事?”

    “朝锦歌,她......不是旁人。”宋城本没了声响,思量许久,又赘了一句。

    只一句,便抵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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