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殿外,举案夫妻,其心各异。

    “父君昨日又在顺义殿歇下了,朝都琐事令您烦忧,可您切莫要保重龙体才是啊。”王芊羽趁着早朝的间隙,与宋义一道入顺义殿向君主请安。

    “太子侧妃有心了。你既然怀着身子,那这今后的请安便免了吧。凤鸾殿那边,朕自会差人禀明。”宋义体谅王芊羽身子日渐重了,她也不该再牵扯进东宫与君后的较量之中了。如今安稳养胎才是王芊羽的聪明之举,宋谦只盼亲手拉她一把,早日回头才是真。至于旁的、她不该肖想的或是她想用子嗣命数相搏的物什,宋谦当然不会应允,看她沉沦。

    “给父君带得甜羹怎么还没盛上来?”宋义假意问道。王芊羽立刻心灵神会,假模假样认下错来,实则有了脱身的借由,率先出了顺义殿。

    宋义不知君主是否看穿了他们的把戏,只是低着头为君主研墨,做好臣子的本分。宋谦尚未握笔,自顾把玩着指头的玉扳指,无心戳穿宋义与王芊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为臣者有了不二之心,暗室欺瞒,也是祸刑。

    “今日金、莫两家大婚,儿臣已经派人送去了贺礼,只是儿臣尚有一事未明,还请父君解惑。”宋义躬身,势作谦卑状。

    宋谦颔首,更加确立了父子二人除却血缘亦涵盖权势的关联。

    “莫将军身先士卒,论功勋,王家岂能与莫家相提并论?父君有意抬王家上位,难道只是为了稳固王氏在东宫的权力、以此制衡未来的太子妃?”宋义明牌暗打,看似毫无城府的发言,实则将难题转向了君主。

    宋谦予夺生杀,拔擢也好,迁斥也罢;君主的定夺,岂容旁人置谑?

    宋义不是活腻了想要挑战他父君的权威,只是他怕,他当真是怕了。如今的局势若同当年君主制衡朝野一般,引得南宫家与欧阳家频频敌对,时过境迁,辅佐多年的名门世家,竟也萧条至六司之外,甚至再难入朝都为官立仕。

    宋谦是当年的造势者,可他宋义不是。

    南宫家与欧阳家争锋相对,宋谦稳坐局外,另起六司,打造了独属宋谦的士族。如今六司各族稳扎于朝堂之上,盘踞于深宫各处;慎言只手遮天,亦不为过。宋谦有他盘龙计,宋义自不甘落后,求得拆局法。

    稳中求进,既然父君当年能自立门户,他宋义当下又有何不可。再言莫家本就是父君舍弃的一颗棋,他只是顺手推舟,送了莫殇的情面,自然也得逼着莫家站队。

    “不日殿选,母后逝世多年,一直期盼儿臣能够早日成家立业。如今太子妃择日而入,皇嗣亦安然无恙。儿臣只求所得之人能够虔诚为母后诵经念佛,愿母后泉下心安。皇庙建立五十载,礼佛之人须得虔诚,离宫三个月,卧居皇庙。三个月后,儿臣自当亲迎诚心之人,入主东宫。”宋义借先后遗愿,挪移了太子妃入册封的时日。

    “朕......便遂了你的愿。也算是告慰朕与先后多年的情分。”

    “多谢,君主。”

    ***

    百鸣鞭起,众臣入内,恭候圣驾。

    宋城紧实了冠帽,随即踏进了百鸣殿。众臣霎时没了声响,对于他们而言,宋城位上,他们尚下;更何况宋城入殿是君主钦赐,任谁不敢再进言犯上。

    众臣噤声,似乎各有各的打算。官场上的局势表面呈现一边倒向太子的趋势;奈何暗流汹涌,总有些蠢蠢欲动的人心,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欲望。

    谢严不为宋城的入局而扰,依旧围靠在宋义的附近。欧阳硕急不可耐,即使心中有万般不愿,他也并未停下向太子宋义以及谢严靠拢的脚步。

    欧阳硕对宋义母家的身世耿耿于怀,南宫家的发展早已成了深扎于他胸中的一根长刺。自从先后与雯妃相继薨逝,南宫家就此一蹶不振,一度退出了官场的争斗,举家迁于乡野,不再入朝为官。欧阳舜华成功继位,欧阳家虽不及以往荣光满门,也算是保住了家底儿,继续深耕朝廷。风光十载,原先扎根于欧阳硕胸间的长刺好似隐去,再无所踪。如今,三皇子横死沙场,智元帝姬锒铛入狱。一夜之间,凤鸾殿徒留年幼无为的安和公主,终究掀不起易储的风波。同时,欧阳家耗费数十载建立的基底,霎时荡然无存。欧阳舜华力求操控东宫为己所用,而欧阳硕也不得不委身他臣之下,处处忍气吞声。

    欧阳硕看着眼跟前的太子,瞬时晃了神。他犹记得宋义佝偻着身子、隐忍喘疾的痛苦模样;与如今意气风发的太子,简直判若两人。欧阳硕极力吞咽着什么,还未顺气,便感到喉咙处有了异物;上不去下不落,鲠在喉中。好似十年前逐渐隐去的长刺再次现身,无论欧阳硕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

    十载一回首,谁人高堂坐。

    欧阳硕曾经对体弱多疾的太子不屑一顾,甚至沾沾自喜,期望有朝一日三皇子取而代之。时局变迁,他现在不过是太子看不上的棋,欧阳硕自知宋义忌惮君后及欧阳家争权夺势,自然不会重用他。可欧阳硕依旧上赶着,即使他膝下无女,仍从家族挑选了位适龄女子入了东宫殿选;企图从东宫讨一份羹。转而念之,欧阳硕从前的辉煌与当下的落魄,终究是自作自受,罢了。事到如今,欧阳硕这才明白,那根隐隐作痛的长刺,从未消失。晨起还是午梦,任何人做得任何事,都不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埋没。

    宋义气定神闲,却总想在宋城面前耍耍威风。“都说四弟与莫家长子关系匪浅,今日莫家长子大婚,四弟怎么不入高堂庆贺、饮杯喜酒?”

    宋城笑着转过身,刚要辩驳几句,又被宋义堂而皇之地打断。

    “父皇念在你离宫多年、不受宫中教诲的面上,这才破例开恩让你入朝廷学君臣之道。离宫祈福也罢,不得恩宠也好,四弟终究是被母族、皇室遗弃多年的物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登堂入室的契机,四弟,可得抓牢了。如此,顾不上莫家长子的大喜之日,也算是情有可原。”

    宋义冷不丁的羞辱,让众臣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谢严也杵在原地,只是盯着宋义冒头的背影。宋义向来彬彬有礼,以谦逊有礼的储君之面待人,孝廉有节亦是不在话下。宋城的母妃与先后一母同胞,宋义与宋城虽不及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有了二人母亲的血缘联系,二人原就是亲上加亲。可宋义今日当众揭下了伪善的面具,只为显现自己高宋城一等的地位与权势,只为给宋城找不痛快;宋义难免在众臣心中失了亲和力。

    宋城嘴角仍挂着笑意,他知自己今日躲不过宋义的一番奚落,所以他不再为自己辩驳,只是冷静地受着、等着;等待宋义闭口,等待宋义继续以高人一等的姿态面向他。宋义的话半真半假,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宋城不过是被母族抛弃、皇室厌弃的物什。他在宫寺挨过十载,宫寺哪里是他诚心实意的祈福地,不过是他恨意滋生的仇怨场。宋义对他的敌视并非毫无根据,现在的宋城远非宫寺孤苦无依的弃子,而是与宋义同处朝廷、名正言顺的四皇子。若非宋义察觉自身的地位受到胁迫,宋义又怎会出手亲自揭下伪面,处处与他作对?在宋义的心中,早就把宋城当作谋求储君之席的对手。

    君主力排众议将宋城送进了百鸣殿,看似是对宋城的偏爱与赏识,实则却加深了宋义对宋城的无限恨意。宋城初现头角,勾起了宋义儿时痛苦的回忆,上一辈的恩怨又再次掀起风潮,惹得流言蜚语频生。宋义无法疏解内心的愁闷,只得将所有视线转向宋城,处处刁难他,只求片刻心安。

    “太子与四皇子母族同属南宫一族,今日太子这一席话,若是让先后与雯妃泉下得知,只怕会嗔责太子对手足同胞过于苛责,远非孝悌之君。太子,言重了。”朝骏一个箭步隔在宋义与宋城之间,自觉垂下身子,与两位皇子相比,矮了半头,只充当化解敌意的老辈。

    提及先后,宋义没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气焰,只是向朝骏行礼,以示受教。

    君主姗姗来迟,不知宋谦是否有意错失这一场好戏。

    “臣今日初临朝堂,情难自已,特向君主呈上臣亲手所奏之书。”宋城不再踉跄身姿,如今的他身有锋芒,不必再藏。

    宋谦接过孙清递交的奏折,原先紧皱的眉头,逐步舒展,连连点头称赞道:“你今日虽是第一日临朝,所奏之言却有大家之风,平时定是下了不少功夫。”君主的赞赏,免不得让众臣又高看了宋城几眼。可他们终不知宋城究竟所为何所奏,只得等着君主宣示。

    “六司规格已久,朕深知仅凭六司之力难断朝都万事。朝都贤才备至,却少有渠道能让贤才涌向皇宫,入朝为官。朕求贤若渴,难解心中愁闷。至今四皇子上奏,才让朕宽慰不少。文臣武将,皆是朝廷不可或缺之才,奈何六司位重人轻,想要落实事责,耗时耗力。四皇子上奏帮朕排忧解难,若是在六司之下,以文、物分科,以文护院、武护院为由,选拔人才,以此迭代入仕之途。如此巧思,当赏。”

    宋谦语罢,私语不断。就连隶属六司的老臣,面上也有所动容。六司乃朝廷命脉,入选之臣皆为宋谦一手提拔的衷心之徒。如今君主仅凭三言两语就妄图在六司之下,另立门户,难免让六司老臣心有不悦。明眼人皆能觉察出,哪里是宋城进言惹得君主龙颜大悦,而是君主苦六司握权久矣,急需寻新法分散六司职权。宋城误打误撞,成了君主发号施令的借由。

    “六司人才更替,已成常态。君主何必大费周章修建文、武护院?”宋义不满让宋城逞了威风,大声叫嚷道。

    “六司职权更替皆为子替父位,现在六司的人选不过缩至六司内部之中,此间种种反而让六司之人没了戒备之心,玩忽职守、偷奸耍滑的例子比比皆是,已经严重扰乱了六司的正常运行。若是能够修立文、武护院,给天下贤才一个入仕的良机,这才真的能为我朝都添砖加瓦!”朝骏向前一步,慷慨激昂地反驳道。

    朝骏不仅是六司之人,更是总司。他何尝不想让君主继续重视六司,让六司重振辉煌。可君主生性多疑,早已对六司握权不满,即使今日宋城的奏折被众臣驳回,也难抵消君主对六司的猜忌。他日,君主依然会推行新法,直至六司分权,不再成为朝堂唯一的利益中心。

    朝骏位高一级,他既出言迎合君主,其他人也再难辩驳什么。

    “既如此,文、武护院的选拔,就交由四皇子负责、朝总司辅之。”有了朝骏的出言支持,宋谦笑颜更开,直至退堂。

    “朝总司言辞恳切,切莫忘了自己也是六司的人。他日朝家幼子堂而皇之承了您的位,岂非损了您的脸面?”欧阳硕讥讽道。

    “此事就不劳欧阳大人,一个不属于六司的官员,费心了。”朝骏也没情面,立即回怼道。

    宋义还想与宋城拉扯几句,还未开口,便被谢严劝下。出了百鸣殿,谢严伴着宋义向左行去,宋城与朝骏向右往宫门处迈去。

    “今日,你原不必为我招惹太子。”

    朝骏无奈地摊了摊手,“太子咄咄逼人,全无储君之风。若我还不出言打断,只怕他在百鸣殿上会更加肆无忌惮。再说,你愿意帮莫家翻身,不就是率先猜到了君主的旨意吗?”

    “君主忌惮六司已非一日两日,我出言上奏,君主自然能借我之手,打压六司。”宋城明白朝骏不是糊涂之人,他亦看穿了君主的心思。

    “推行文、武护院,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六司的权力,可六司的小辈皆已自成一派,仍然可以通过文、武护院的选拔,甚至擢升六司之职。”朝骏不免担忧道。

    反观宋城倒是一身轻松,自信道:“想要通过选拔,他们还得凭本事才行。对了,朝大人不介意载我一程,与你同去莫家道谢吧?”

    朝骏任着宋城上了朝家的马车,随即叹了口气。宋城提出文、武护院的设想,多是想抬莫殇上位,这一点朝骏是清楚的。可在其背后,莫家也算是与他捆绑一身,成了宋城任用的人才。朝家、莫家皆与宋城脱不开干系,日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就只剩下储君相夺的刀光剑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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