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尚未及笄,面容清秀。只见她垂眸低声道:“自卯时起,便陆陆续续有人求见殿下。奴婢照吩咐,一一回绝了。只是,贺姑娘入夜后也不曾离去。奴婢,奴婢便请她在偏厅等候……”

    见崔珩并不作声,婢女跪地道:“奴婢擅自做主,请殿下责罚!”

    卫婴见这婢女面生,举止又稚嫩,猜测她是入府不久的新人。便替她问道:“殿下,是否需卑职将贺姑娘送回府?”

    “不必。”

    崔珩起身,缓步走至婢女跟前,手中握着掸尘的麈尾。指尖一转,麈柄便滑过婢女的面颊,最终停在白皙的下颌上。他微微施力,迫使婢女仰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又羞又惧,面色绯红道:“回,回殿下,奴婢芸溪。”

    “芸溪。”崔珩默念一声,直起身,把麈尾丢回案上,“本王知道了。”

    见芸溪仍在地上跪着不动,不由失笑道:“怎么还愣着?难道要本王亲自去请客人过来?”

    芸溪连忙起身离屋。片刻后,引着石榴色锦衣的少女回来。少女不过二九①,明艳动人。柳叶眉、狐狸眼,眉心一点朱砂,更衬得肤白胜雪。

    正是前剑南节度使的千金,姓贺名岚,小字雾卿。

    “韫晖哥哥,好久不见,雾卿甚是想你。”

    崔珩淡淡一笑,似是已猜到少女会如是开口:“本王亦常常挂念贺家。贺将军可还健朗?”

    “阿父一切安好。前几日,还在家中教小辈武枪。”贺岚笑得眼波流转,“韫晖哥哥何时来贺府一回?阿父很是想你。”

    见崔珩似在思忖,贺岚便又道:“雾卿知晓,韫晖哥哥是个大忙人。忙到从北地回来,也不同雾卿说一声。”她撇着嘴,“可韫晖哥哥却记得去群青宴见那帮迂腐文人!”

    贺家代代武将,驻守边关。许是文武相轻,贺府与朝中文官颇为不和。贺岚所言,便是贺氏一族的看法。

    “贺将军如今解官致禄,朝中不少人对贺家虎视眈眈。”崔珩淡淡道,“雾卿,有时不可言行无忌。”

    岭南节度使贺庆光致仕后,节度使一职便由崔珩心腹担任,其中不乏贺家出力。贺家子嗣绵薄,贺庆光的两位儿子又不成器,贺庆光如此施恩于他,自是请他帮扶贺氏之意。

    贺岚闻言,芙蓉面一僵,道:“韫晖哥哥,可是曾听得了雾卿的传闻?”

    “不曾。”

    贺岚这才面色缓和,莞尔道:“韫晖哥哥教训得是。可是,即便阿父解官,朝中还有韫晖哥哥,何人敢觊觎贺氏?”

    崔珩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道:“更深露重,雾卿再不回府,贺将军恐怕要责怪本王了。”

    “阿父才不会如此。”贺岚嫣然一笑,“阿父这样赏识韫晖哥哥,怎会怪罪?”话说半句,才听出赶客之意,极是委屈,“原来,韫晖哥哥是要赶雾卿走?”

    “今日公事繁忙。他日得空,邀雾卿去城郊赏花可好?”

    “可他日又是什么时候?”贺岚扬起眉,眼中似有不甘,“韫晖哥哥尽管忙公事,雾卿便在一旁掌灯作伴。”

    崔珩不再阻拦,抬手翻阅起刑部呈上来的卷册。不知不觉间,府外传来飘渺的打更声,转眼已至亥时。

    贺岚不敌困意,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托腮看着崔珩书写。忽而她开口问道:“听闻群青宴时,韫晖哥哥亲自选了一名探花使。那女子是何人?”

    崔珩笔尖微顿,墨水在宣纸上泅下圆点。

    “只是吴州商贾之女。”

    “商贾之女,恐怕于仕途无益罢?”贺岚面露不解,“不过,我却听闻温素夺了二甲之首。上回宴会,温素竟敢借此笑我目不识丁!可温家能有如今地位,不过是死太监得势,鸡犬升天罢了!”

    贺岚口中的太监,是如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知内侍省事温初贤②。论辈分,是温素的叔父。

    崔珩放下笔,从案前起身,向贺岚身后的侍女道:“贺姑娘困了,送她回去。”

    贺岚还欲说些什么,见崔珩脸色阴郁,已无转圜余地,才觉自己失言:“韫晖哥哥也好生休息。”明眸中已是泪花点点。

    她生性要强,不愿他人看见,忙疾步向外走去,在廊下方抬手拭泪。

    贺岚家世显赫,又从小到大被贺家视如珍宝。因为容貌绝色,纵使性格骄纵,也不乏京中公子仰慕追求。如今在崔珩这屡屡碰壁,难免心生不服——愈是不服,便愈要靠近;愈是靠近,便愈是受挫。

    离了晋王府,贺岚依旧在抹泪。侍女碧桃忍不住安慰道:“小姐,郑小侯爷虽不比晋王俊美,但对小姐却是情真意切。一得知小姐喜欢西域的明霞锦,便耗资千金为您定制纱衣。况且,小姐与他,又是青梅竹马……”

    “闭嘴,你懂什么?”贺岚拂袖上了马车,面色阴冷。片刻后,对碧桃低语,“去让那个姓许的,帮本小姐寻一个人。”

    ……

    进士及第后,大多要守选三年方才能入朝为官。若不愿守选,还需参加吏部的科目选。是以群青宴结束不久,裴昭便开始温习科目选的内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转眼已是四月末。

    此间来与她相约聚会的进士并不算少。同榜进士相互结识,他日入官场后帮衬提携,在寒门之中尤为多见。望族子弟有家族铺路,寒门子弟要么成为贵人门生,要么便是结党互助。故而与裴昭相约的,除却群青宴相熟的温素、王萼,其余的进士一律出身寒门。

    裴昭自然清楚,寻她的人多半是因为“探花使”一事——经此事后,人们将她看作晋王门生,邀她的寒门学子无论先是把酒言欢,还是谈诗论赋,最后都不再拐弯抹角,齐齐问起晋王之事。

    最初裴昭如实回答:“在下与晋王其实并不算相识。那日宴会后,也未曾见面。”

    一般人闻言,便道:“袁进士,你我既已结识,再藏着掖着,恐怕有些不地道罢?”

    生性褊狭者则道:“袁进士,你若再是不说,我等当真要听信他人的下流谣传了!”

    所谓下流谣传,不过是骂她自荐枕席、以身谋位。

    裴昭无奈,只得道:“不如诸位随在下同去晋王府一趟,看看晋王愿不愿意搭理在下?”听闻真要拜谒晋王府,他人便不做声了——晋王府门卫森严,又如皇城般肃然,大部分人离府邸还有百步,便软了腿脚。

    放榜那日,裴昭发现自己竟是“明法科”首位。为庆贺此事,她便在晚上借着月光,喝起新买的桃花酿。往年家中有喜事,母亲便喜欢喝这种清酒,虽不辛辣,却余味无穷。

    谋划数载,她终于博得一张大周朝廷的入场券。

    科目选结束后,上榜者会被吏部分配官职,其间可通过三品、四品官员荐举为特定职位。若无人荐举,则由吏部随机安排——虽然分配的职位皆是八品以下,但前途却分差甚广,最为光明的是校书郎、正字二职,寒门出身的重臣,多半由此登入仕途。是以寒门进士,十之八九都向大官投名刺,希望能荣膺此职。

    但裴昭决意从大理寺入手。作为刑狱案件审核之署,裴昭猜测,当年所谓“裴家谋逆案”的细枝末节,大理寺也应当有一二线索。

    正巧原先的大理寺录事告老还乡,她便决议向大理寺卿韦同殊投递名帖,希望他能为自己举荐录事一职。她心下揣测,韦同殊出身京兆韦氏,又身兼刑部侍郎一职,若能得他举荐,想必事半功倍。

    只可惜,不知这段时间韦同殊在忙碌何事,裴昭在韦府前足足等了一周,却连入府的车轿也未见得。

    春末夏初,烈阳悬顶,裴昭等得额前沁汗。

    “小姑娘,实话告诉你,韦侍郎这些日子在忙要事,哪有时间见你们这些后生!”门仆见她等得辛苦,忍不住劝道,“看你的打扮不像是京中望族,早日死了这条心,另寻他处才是。”

    听闻门仆之言,裴昭不由看向自己的衣着,心下微微一叹——确实朴素。袁家虽做布匹生意,在吴州还算殷实,但在京中只能勉强算上小康。

    京城寸土寸金,尽管裴昭已寻了偏僻的丰邑坊租赁,但每月房租支出仍旧骇人。再加上新人入仕,有不少事要花钱打点,数月下来,已是囊中羞涩。偶尔不得不替人抄书赚取碎银。

    “多谢先生指点,在下不胜感激。”裴昭苦笑道,“若今日再见不得韦侍郎,在下明日便另寻他处。”

    “这才是。”门仆笑道,“姑娘就算是金子,但京城金碧辉煌,若是不懂变通,只怕难以为继,我也不免多嘴些。”

    “先生所言极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哪是什么先生!不过替韦氏看门的无名小卒罢了。”门仆笑叹道,“我姓张,家中排行十三,叫我十三哥便好。”

    正当此时,烟尘滚滚,马蹄阵阵,三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张十三眯起眼:“韦侍郎回府了……咦,竟来了稀客。”

    他转过脸,看向裴昭,笑道:“小姑娘,若豁得出去,便等第一辆马车落轿后,向韦侍郎递上名帖。今日,第三辆马车里,该是那位以‘惜才’著名的苏大人。有他在,兴许韦侍郎会细细斟酌一番,替你举荐。”

    见裴昭若有所思,张十三又道:“谨记,韦侍郎喜欢礼数周全的后生,该奉承奉承,该低头低头,可明白?”

    “十三哥,多谢。”

    裴昭颔首道谢后,便将名帖捏在手心。等第一辆马车停下后,她走至轿前,欠身将名帖呈上,开口道:“在下吴州袁熙,钦慕韦侍郎官声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门帘被家仆掀开,轿中人缓步来到她面前。

    她垂着眼,只看见一双精巧的乌皮六合靴,以及紫色官服微微飘起的衣角。

    夕阳时分,衣上的麒麟暗纹被金光勾勒得闪闪发亮,甚是好看。

    名帖被眼前人抽走。裴昭便抬起眼,想说出预先备好的赞词,却在看见眼前人的容貌时,生生将“韦侍郎勘案雪冤,堂前明镜悬千古”吞回腹中。

    “何处刁民,竟敢惊扰殿下?”

    浑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犹如惊雷落地。那才是韦同殊。

    眼前的青年薄唇微抿,凤眼含笑,似是因她方才张冠李戴的行为忍俊不禁。

    裴昭自然知晓眼前之人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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