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仍旧记得群青宴时,崔珩为难陆尚书的场景。

    她原以为崔珩会加以刁难,可今日,青年看上去心情尤佳,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转头对韦侍郎淡淡道:“韦侍郎,找你举荐的进士。”

    韦同殊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道:“若有要事,且进韦府再说。”

    京兆韦氏极是富庶,客堂内雕梁画栋,银烛辉煌。等家仆焚香完毕,裴昭向三人依次行礼道:“吴州袁熙,见过殿下,见过韦侍郎,见过苏秘书监。”

    原本她想,自己既是求韦同殊办事,应当先向他施礼才是。只是素闻崔珩喜怒无常,现下他官位最高,终究还是先向崔珩欠身。

    韦同殊道:“且坐。”

    裴昭寻了末席坐下。手边放着侍女沏好的茶,铫煎黄蕊,碗转曲尘①,是上好佳品。

    韦同殊轻咳一声,开口道:“近日韦某为了北地之事,可谓焚膏继晷。那杜谦出身寒门,不惑之年便任五品长史,如今,却在他辖下的北地……”他摇头叹息,“有此事在身,诱掖后进之事,不免怠慢。”

    苏楷笑道:“朝野上下,无人不留心此案,苏某自然理解个中为难。只是,选贤举能关切国之兴衰。对有才学的后生,还应当更加留意才是。”

    “苏老先生教诲的是,同殊明白。”韦同殊忙道。

    接着,便依照惯例,向裴昭问了诸如祖籍何处、家中从事何职、钱粮是否够用等问题,裴昭一一答了。最终又问:“袁进士,想要本官举荐什么?”

    “回侍郎大人,熙名列二甲第四,科目选为明法一科,特求韦侍郎举荐大理寺录事一职。”

    大理寺录事秩从九品,负责登记接收案卷的日期,计出程限;同时亦需要受理和派发案件。由于极是辛苦,前景又较为惨淡,因此并非进士的热门选择。

    韦同殊闻言,笑道:“正巧,原先的大理寺录事告老还乡了,过几日,本官便向吏部上表举荐。”

    “多谢韦侍郎赏识,袁熙牢记在心。”裴昭微微一笑,心下猜测三人有要事相谈,自己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便躬身施礼,“袁熙告退。”

    正要旋身时,却听得一直沉默的崔珩徐徐开口:“杜谦一事,你知晓多少?”

    裴昭抬眼,只见崔珩倚面容平静地朝她望来,目如秋水。

    她作揖回道:“回殿下,只是略有耳闻。”

    “殿下,这件事情让她掺手,恐怕有些不妥。”韦同殊低声提醒,“毕竟是朝臣命案。”

    “原本刑部之事,本王不当过问。”崔珩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朝韦同殊看去,“只是,杜谦二月遇刺,堪堪三月过去,刑部和大理寺却毫无进展。而本王,因为恰巧在北地,至今尚未洗脱嫌疑。”

    他缓缓起身,走至韦同殊跟前,韦同殊赶忙站起来,躬着身子。

    “如此拖延,是刑部不能,还是刑部不想?”

    听闻此言,韦同殊吓得一哆嗦,赶忙跪地请罪:“是下官失职,是下官失职!恳请殿下责罚。”又嗫嚅着,“可长史遇刺,兹事体大,若是交给初出茅庐之人,恐怕……”

    “朝野之中,阿党相为,于韦侍郎而言,撕破脸面自然无益。本王也知晓,侍郎的心腹在查案时多有不便。”

    崔珩转身坐回席位,手掌轻抬,示意韦同殊不必再跪。

    韦同殊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可不想崔珩又道:“但如侍郎所见,今日早朝,陛下龙颜震怒,侍郎再做好好先生,不愿彻查,又能拖到几时?——还是说,掣肘韦侍郎之人,比圣上威严更甚?”

    韦同殊连声道着“冤枉”“不敢”,险些一口气缓不过来。

    今日他邀晋王来府,原是有巴结讨好之意,可没想到崔珩虽是一张含笑美人面,却比厉鬼更要凶险。

    等他稍稍平复,才颤声道:“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

    “同殊,大理寺不是有私纠一制么?”苏楷见状,忍不住开口,“你不妨让袁进士着手杜谦案。若能够水落石出,陛下舒心,袁进士升迁,你也算是将功抵过。”

    私纠制度由高宗创建,指原本无权调查案件的低阶官员,可以向上级提出查案的请求。经准许后,该官员拥有暂时调遣仵作与巡捕的权力,最终“事成则赏,不成则罚”。

    成则越级擢升,败则削官免职。

    韦同殊颔首道:“苏老先生教训得是。袁进士,你意下如何?”

    裴昭眉心微跳。听方才一番对话,杜谦案实乃烫手山芋,怕是最终要查到朝中某位重臣身上,不免牵扯进尔虞我诈的权谋纷争中。如此孤注一掷,并非她的作风。可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有卷入朝廷的纷争,窥见诸位重臣阴暗的一角,她才能获得筹码,弄清满朝朱紫中,谁才是当年构陷裴家的主谋。

    裴昭拱手道:“能得侍郎青眼,担此重任,袁熙感激不尽。”

    “行了。若无事,便退下罢。”韦同殊朝她摆了摆手,似是被折磨得有些疲惫。

    裴昭来到韦府外时,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张十三仍在门口。

    “小姑娘,看你面色,又喜又忧,出了什么事?”不等裴昭回答,张十三又道,“罢了,在京城,若是平常人想要成事,哪能不喜忧参半呢?”

    裴昭点头称是。见张十三言语不凡,不由问道:“十三哥先前一直在韦府么?”

    张十三摇头:“当年,我也曾是二甲及第的进士。”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小姑娘……愿你能得偿所愿。”

    远处传来皇城的杳杳钟声,已是戌时。不过多久,城中便要宵禁。

    裴昭同张十三道别后,疾步朝丰邑坊走去。她一路快走,在西市路口待要转弯时,听见马车辘辘,便停下脚步,让马车先过去。

    可马车却在她身旁停下。

    裴昭不曾忘记自己在韦府前的失误,自然知道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

    “袁进士,殿下要见你。”随车而行的侍卫道。

    裴昭轻轻一叹,她揣摩不透晋王的心思。先是群青宴择她为探花使,今晚又引导韦同殊将杜谦案交给她调查,如今又……难不成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马车内极是宽敞,华织锦缎,珠光宝气。灰青釉双耳炉中沉水香冉冉,香雾芬郁。烛火昏暗,青年倚在窗边,浓密的睫翼在眼眶下投下阴影,看上去略显疲态。

    他在轻轻抚摸着膝上那柄银剑鞘的花纹。

    “见过殿下。”

    “坐。”

    “殿下寻袁熙何事?”

    他指了指案上的纸笺。裴昭取过后,却发现是自己的名帖,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殿下寻我,竟是为了这事?真是劳烦殿下贵体。”

    “看你这番丧气模样,是在责怪本王迫使你调查杜谦一事?”

    “袁熙不敢。”

    “不敢?”

    “能得殿下青眼,袁熙心中感激不尽。”裴昭勉力笑着,“又怎敢怪罪?”

    崔珩冷哼一声,转开话题:“你写给韦侍郎的名帖,赞他‘勘书几见招闲客,断案常思出罪人’②,倒是才藻富赡。”他停顿片刻,又道,“只可惜今日早朝,陛下方才责骂韦同殊办案不利,你这般呈上去,倒颇有讥诮之意。”

    “殿下教诲的是。”

    一语落后,车内静默无言。

    崔珩轻轻敲击着剑鞘。

    嗒,嗒,嗒。

    极富规律的节拍。

    裴昭凝神听着,才发现是古乐曲《断弓弦》。相传,这首曲子是一位将军在被俘后所作——弓弦已断,粮草已决,南冠而絷,身名俱灭。

    她不解其意,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袁熙有一事不解,不知殿下可否指点一二。”

    “请讲。”

    “殿下过去,可曾见过袁熙?”

    “不曾。”

    她看向那双凤眼——既无犹疑,亦无躲闪,却不像是在撒谎。

    她又问:“袁熙是否长得很像殿下的某位故人?”

    崔珩先是摇头,继而笑道:“袁进士,这是第二件事。”

    裴昭决定破釜沉舟,又开口道:“还有最后一事,求殿下为袁熙解惑。”

    崔珩颔首默许。

    “群青宴上,殿下为何要择我为探花使?”

    “你觉得自己不配?”

    “配与不配,不是袁熙说了算,而是殿下说了算。”她极是诚恳地阿谀道。

    崔珩微微一哂,似是听不惯她的一番奉承:“本王看过你的文状,三代从商,朝中并无家眷。但见你的策论,却颇有名大夫之风。你师从何处?”

    师从……启蒙之师,自然是她的父亲裴东野,还有母亲杨黛。

    裴昭心中了然。他在试探。

    “回殿下,袁熙之师,不过是吴州州学的寻常先生。但袁熙读过不少前朝君臣问答,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

    马车停了下来,窗外已变成丰邑坊的景致。

    “袁进士,到家了。”崔珩看向她,漆黑凤目因月光而明亮,“可还有要同本王说的?”

    裴昭沉默片刻,轻声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殿下所愿,袁熙定尽绵薄之力。”

    方才韦府所见,她已心中明了。韦同殊看似毕恭毕敬,但终究只将京兆韦氏放在首位,故而一味周旋拖延,不愿得罪朝中其他势力。而崔珩需要一颗棋子。

    虽不知崔珩为何如此热衷杜谦案,但想来无非是为了利益和权势。

    既然如此,她便暂作这颗棋子。

    青年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笑意。他从暗格中取过晋王府令牌,递到裴昭手中。

    “本王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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