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苏老爷刚回到府上,迎头便撞上一脸忧心忡忡的苏夫人。

    苏老爷暗暗称:雅娴一向应对诸事皆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管事大事小,从不多加理会,这回莫非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还未等苏老爷开口问询,苏夫人便上前焦急地说道:“莫嘉娜老师下午来给锦怡上课时说,她的家人要她尽快回国,说什么局势一天天吃紧,恐怕会打起仗来,我教她尽管放心,这里只是个小城,又不是什么要塞重镇,再怎么打也不会打到我们榆州来,,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将这学期教完,可这往后,我去哪里再寻一个这么好的老师来呢?锦怡从三岁起就练芭蕾,一直练得好好的,我可不想她就此荒废了!”

    苏老爷听见提到局势,不由紧蹙眉头:“如今的世道谁说得清呢?东洋人,西洋人一个个全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我们国人反倒成了三等贱民一般被吆三喝四,眼下的世道真是乱成一团!”

    雅娴大惊:“难道莫嘉娜老师说的竟是真的?要打起来了么?”

    苏老爷摇头:“目前倒还没有,但这世道确是越来越乱了。”

    雅娴惊恐地在胸前划着十字,退到一旁的神龛前,将手紧握在胸前,不住地低头祷告。

    苏老爷叹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个西洋古董钟表上,凑巧遇上整点,钟摆铛铛铛地响将起来,这古老的物件,些许沾染了许多岁月的气息,声音低沉悠远,放佛来自从前,此刻听在苏老爷耳里,竟是无比地凄凉哀怨。

    母亲还是时常头痛,子辰体帖地替她揉捏颞部,一面轻声说:“娘,要不找个西洋大夫好好瞧瞧,不然总这么犯病多难受!”

    刘妈笑笑,说:“我这是月子里吹了凉风,找什么大夫也不管用,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子辰颓然垂下头:“总还是因为我。”

    刘妈拍拍他的肩,轻声说:“怎么能怪你呢?那时家里穷,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我们穷人家能活命就是好的了。”

    子辰抬起头,一双明眸清清亮亮:“娘,等两年我长大了,你就在家好好歇着,再也别天天做脏活累活了。“

    “好,好。“刘妈连声答允道,笑得额头上的皱纹都往两旁舒展开来。

    转眼又是中秋节,吃过早饭锦妤便来约子辰去逛街市。

    “今天爹爹同妈妈姐姐一起去给莫嘉娜老师送行,妈妈让我一人在家呆着,可是在家多无聊啊,正巧过节呢,我们去街市上看看有啥新鲜好玩的吧。”锦妤眉飞色舞地说。

    自从锦妤到教会学校念书,子辰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

    见子辰意兴阑珊的样子,锦妤作出一副可怜相:“你不知道教会学校有多闷,女学生通通换上藏青色校服,个个打扮得跟老嬷嬷一样,老老小小全都是修女!每天起床在祷告,吃饭要祷告,晚上睡觉也要祷告,一天到晚碎碎念,我都搞不清楚我是来上学的,还是当修女的呢?嬷嬷们一个个板着脸,成天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动不动还罚站——我都被罚站两回了,这样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子辰好奇地问她:“你干什么了被罚站?”

    “反正妈妈梳头台子上口红那么多,我拿一支她也不会知道,有天上课我把口红拿了出来,同学都说好看,我就给大家一人涂了一点,我也涂了,给嬷嬷看见了,罚我们在小树林边站了整整两小时,可把我害苦了,那里的蚊子有这么大,差点把我咬死。”锦妤伸出两只手夸张地比划着。

    子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蚊子可开心坏了,它心里想,这顿吃完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等到来罚站的女学生来喂养了!”

    锦妤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放心,没用了多久,三天后我又去喂蚊子了,这一顿它吃得更饱,我全身上下都给叮满了包!”

    “这又是犯的哪条?”、

    “那个阿芒迪娜老嬷嬷,不知抽了哪门子风,跑到我的床铺去,把我藏在褥子底下的巧克力糖全给拿走了,这还不说,还说我违反校规,又给罚去小树林喂了两小时蚊子。”

    “洋人学堂不许吃糖?”

    “她们说女孩子吃太多糖会长得肥胖——我猜她们就是糖吃多了,所以才一个个长得圆滚滚的。”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糖吃太多了?“

    “难道她们把我的糖搜去不是自己吃,还扔茅坑了不成?”锦妤瞪着眼睛气乎乎地说。

    好像说得还蛮有道理,子辰竟拿不出话来驳她。

    “好容易过节放一天假,我一定要到处逛逛,不然会闷出病来!”锦妤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就往门外走。

    街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点心铺子门口摆放着各式月饼,子辰掏出铜板来,买下一个,拿到手上才发现是个玫瑰陷的月饼。

    他把月饼从中间掰开,中间的玫瑰花瓣还清晰可见,隐约闻到玫瑰的甜香。

    将一半月饼递给锦妤,两人边走边吃着。

    路过一家脂粉铺,锦妤嚷着要进去看看,子辰只得同她一起踏进门去。

    柜台上花花绿绿摆满了香粉香膏,子辰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然不懂,只是茫茫然地东瞅西瞅。锦妤挑了老半天,挑了两盒香膏。

    子辰不解:“你不怕洋人嬷嬷又罚你站小树林喂蚊子?”

    锦妤斜他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与我同宿舍的何宝珠脸蛋又白又嫩,我打听过了,她就用的就是这种香膏。”

    子辰嗤之以鼻:“你又不唱戏,抹成个白脸孔干吗?大白天的要吓死人!”

    锦妤不高兴地嘟起嘴:“都说你不懂嘛,这是润肤香膏,又不是唱戏用的油彩!”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一道门去,子辰认出那正是姚老师,她刚进去的便是那天子辰替母亲抓药的中药铺。

    姚老师生病了吗?怎么又去中药铺?

    子辰正思忖着,姚老师己拎着一包草药匆匆出门,只一会儿便消失在人流当中。

    “咦,你在看什么?“锦妤顺着子辰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呀。

    “没什么。”子辰心不在焉地说:“以为是一个同学,可惜认错了人,我们走吧。”

    可那分明是姚老师啊,子辰想,她来这里也是抓药吗?可她为什么走那么急啊,一眨眼就找不到了。而他为什么要对锦妤撒谎,他也说不上来,好像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哦。”锦妤一门心思都在手上的香膏香粉上,她旋开这个瓶盖嗅嗅,满意地盖上盖子,又把另一个打开,用指甲挑出一小团,在手背上慢慢晕开。

    回到家中,只见到锦怡一个人在,爹爹和妈妈都未回来,问过佣人才知道,两人都去李局长家用晚膳去了。

    莫嘉娜老师不在,锦怡只得自己一人在房中练习,锦妤推门进去,看到她正把腿放在椅背上,卖力地往下压腿。

    “姐姐,不要练了,出来我们说会儿话吧。”锦妤将头伸进门里嘻嘻笑着说。

    锦怡直起身,看到是妹妹,点点头说:“好吧,我换了衣服就来。”

    暮色渐浓,晚风吹来己觉几分凉意,屋里只听到古董钟嘀嘀答答的走针声响,原来这间院子的夜晚竟是如此的空寂。锦妤只觉着好生奇怪,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过这间屋子这样又大又空呢。

    锦怡换了练功服出来,见锦妤一脸疲态地坐在花梨木椅子上,便问:“司机老早就送我回来了,这会儿才见到你的人影,这一下午你都跑哪疯去了?”

    锦妤拿手指向桌上那个脂粉铺特有的纸袋,说:“我到街上买了两盒香膏回来,我们宿舍好几个人都在用这扬州香膏,每天临睡前搽了,次日早起脸蛋又嫩又滑,就像剥了壳的蛋白。”

    锦怡好拿起香膏看了看,说:“我以前在妈妈的梳头台子上看到过,我还偷偷用过一两回,好像是一股茉莉香,挺好闻的。”

    锦妤把嘴巴凑到锦怡耳朵边上小声说,“妈妈衣柜里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和外国皮鞋,趁她这会儿不在家,我们两个去穿来试试?”

    锦怡闻言,小小吃了一惊,不过禁不住锦妤再三撺掇,也就点头答允。

    两人悄悄儿潜进内院,锦妤拿手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和锦怡一前一后闪进门去。

    妈妈的雕花衣橱真大啊,里面密密地摆满了各色衣服,以锦缎旗袍居多。

    锦妤的手轻抚过那些丝线绣制的花朵,眼前一片花团锦簇流光溢彩。

    不轻意回头,恰好看到锦怡手捧旗袍倚在衣橱旁的侧影,婀娜的少女体态己初现,只见锦怡脖颈颀长,腰肢细软,亭亭立在暮光中,呈现淡淡清雅的朦胧美感。

    “姐姐,”锦妤说:“你跟妈妈身形一样,她的衣服你肯定能穿,你穿上给我瞧瞧呢。”

    锦怡挑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换上,素净的颜色更是衬得她一张粉脸娇美动人。这件旗袍并不曾看到妈妈穿过,而锦怡穿上身又甚觉熨帖,想来该是妈妈待字闺中时的旧衣。

    “姐姐,你真好看。”锦妤啧啧称赞,眼里流露出艳羡的神色。

    “哪有啊,妈妈才是美人呢。”锦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和妈妈最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就倒霉了,我估计是拾来的。”锦妤边说边叹气。

    “你这样大人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似的,张嘴就胡言乱语呢?你我都是妈妈亲生的,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能再乱说了。”

    锦妤不服气地说:“可明明从小妈妈就疼爱你一些,总也不喜欢我。”

    “那是你太淘气了,妈妈喜静,她希望我们从小做一个淑女,你总要逆她的意,她怎能不生你的气?”

    锦妤教她说得理亏语塞。

    从院里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接着一束白晃晃的灯光照进院来,随即一辆小汽车驶进来,锦妤踮起脚尖往外一望,那不是爹爹和妈妈还能是谁?

    姐妹俩赶紧将衣服鞋子放回原处,猫着腰悄悄跑回房中。

    刚回到房里,便听到爹爹在问:“两个女孩儿现在睡了么?”

    佣人赶紧答道:“锦怡小姐练完功,就说乏了,和二小姐在厅堂说了会子话,两人早早就睡下 了。”

    锦妤闻言赶紧关掉电灯,蹑手蹑脚地跳上床去。

    苏夫人一面坐在梳头镜前细致地往脸上抹雪花膏,一面不高兴地说:“你今天可把李局长得罪得够够的,照他的意思,我们布庄上的布匹全部运到南边去,待下月卖个好价钱,他从中抽取二成利润,权当在中间牵头的劳务费,你倒好,一口就回绝了人,丁点回转的余地也不留。”

    苏老爷往床上重重一坐,叹出口长气道:“我是个生意人,哪能不想多多赚钱,但是国难财我是万万不可去赚的啊!”

    苏夫人不满地回头斜睨他一眼:“什么国难财,眼下天下太平,哪那么容易打起仗来?你太过杞人忧天了吧?”

    苏老爷躺在床上,将身子往里一歪,说:“商女不知亡国恨!”

    苏夫人正在取耳朵上的珍珠耳坠,一时没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回转身子一看,床上的人己睡得鼾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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