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课堂上,子辰头一次走神了。

    他在底下一直盯着姚老师,怎么看也不觉得她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也许是她的家人生病了,那些药都是为她的家人买的呢。

    正想着,姚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桌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桌面,子辰的脸一下子红了,顿时觉得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坐正,拿手把课本翻开,再不敢分心。

    母亲的头痛近来更加频繁了,吃过两副中药,收效甚微,母亲便不肯再吃。子辰想带母亲去教会医院看西医,母亲连连摆手,说那些黄毛绿眼的洋人医生,动不动就说人家肚子里有问题,要拿刀剖开肚皮割掉坏的肠子心肝肺,她可不愿意受那个罪。况且她的病在头部,岂不是要拿刀将头切开?想想就吓死人。

    任凭子辰好说歹说,母亲总也不允。子辰知道她是心疼钱,这些年辛苦攒下的几个钱都是留给子辰念书用的,母亲一个子儿也不舍得去动。

    后来头痛再犯,母亲便在屋里点燃干艾草,说艾草的味道可以缓解头痛。可子辰看到她仍紧皱眉头,指甲印深深嵌进太阳穴旁的皮肤里。

    锦妤在教会学校上学,平时很少回府里来住,子辰独自一人去过几次苏宅,茉莉和栀子谢了,只有月季花还在开。院里平时就没几个人走动,如今少了锦妤的嘻笑声,似乎更加冷清了。

    初夏种下的玫瑰此时己抽出新的枝芽,明年也许就真像那个园丁说的,开出又香又美的花朵来。

    下午,苏夫人本来是约了几位太太打牌,可是中午门房送进来一封信,苏夫人打开看后脸色就变得不太好。午饭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说头痛,让佣人打电话告知几位太太,下午的牌局取消。

    佣人挨个儿打完电话后,有些不放心地问她是否要请医生来,苏夫人不耐烦地摇摇手说不必。

    回到卧房,将门紧紧关上,万般思绪潮水一般涌上苏夫人的心头。

    信是莫嘉娜写来的,当日她临走时,苏夫人曾悄悄托付过她代为打探埃里克的消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她只是想解开萦绕在心头这么多年的一个疑问,平日里那么两情相悦的人怎么一下子石沉大海一样地消失无踪了呢?

    她一直不信埃里克是个骗子,可是有时在心里又默认了这个事实。

    现在,这封从大洋彼岸的信上说,埃里克现在仍是孤身一人,并且从未忘记她。

    那么当年,他怎么就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了呢?

    她赶紧将团成一个纸团的信纸铺开,又再细细从头看起。

    莫嘉娜说,她在一个亲戚的婚礼上,遇到了一位苏夫人的校友,她试着打听了一下埃里克,那人竟然认识他,然后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找着了他。

    信上说,当年埃里克得了很严重的肺病,几乎让他送掉了性命,他的母亲把他接到了乡下的别墅养病,痊愈后己是次年春天。他几次想动身来中国寻找她,可是他的行李在回乡下的火车上让人偷了个精光,里面就包括了她在中国的地址。尽管这样,他仍坚持要来中国找她,可是大病之后的他身体非常虚弱,无法单独前往,家人也百般阻拦,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但是,他的心里一直爱着她。

    苏夫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个不停,她感到手心沁出了汗,脑海里一片混沌。

    待她回过神来,院子里的老树上蝉儿正有一声没一声懒洋洋地鸣着,她又呆了一呆,继而将头软弱地埋在手心里,低声啜泣起来。

    报纸上的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纷纷,个个脸上笼着一团愁云,时而听到叹气声此起彼伏。

    苏老爷这几日正要去北边送一批货,听说局势吃紧,说不定即刻就要打起仗来,店里的老伙计们都劝他不要去冒险,可他思量再三,觉得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比较放心。世道越来越乱,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这单生意对如今入不敷出的布庄确实非同小可。

    苏老爷走了几日,天天早晚一通电话向家里报平安,府里上上下下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不少。

    刘妈看到门外跑过一队日本兵,皱紧眉头转向子辰说:“我看要是形势不妙的话,我们娘儿俩还是躲到乡下去吧。这兵荒马乱的,指不定我们山里还能清静点。“

    子辰看着那队日本兵渐渐跑远,抬头望望蓝天,心想,我们如果是鸟儿,能够展展翅飞到大海的那头就好了,否则在这片天空下,到哪里可不都是一样。

    这天子辰下学后,替母亲到药铺抓几味药,那终日烟雾缭绕的艾草味儿己经完全不能对她的头痛起一点作用。

    附近新开的药铺不去,他偏偏绕到那日与姚老师碰过面的那间,递上药方,他往店堂里粗粗扫视一番,他也说不清楚他想在那一堆陌生面孔中找什么。

    两副药很快抓好了,将药资付过,把药接过手来,他有些失望地走出大门。

    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大街上,忽然乱起来,几辆吉普车失魂落魄一般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军队,看起来倒不像日本人。只听到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说这是在抓革命党。

    子辰埋头走着,忽然双臂被人抓住,他一惊,抬头一看竟是姚老师。

    姚老师将食指轻放在唇上向他作出个噤声的动动,子辰这才慢慢合上由于太过吃惊张大的嘴巴。

    姚老师把子辰拉到旁边一个偏僻的小巷子,从皮包里摸出一包东西来,放到他的衣兜里。

    “老师这会儿有点急事,你先帮老师收一下——千万不要弄丢了,也不要让别人看见,一会儿吃过晚饭,老师到你家来做家访的时候,你再好好交给老师。”

    姚老师的素净的脸孔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看上去疲惫极了。

    子辰看着她,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姚老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匆匆离开了。

    子辰将那个用花布包着的东西紧紧地揣在身上,怀里抱着两副草药,从巷子后面抄近路回到家。

    母亲刚刚从苏宅回来,见到子辰,脸上的神情才变得松驰起来。

    “我刚刚还在埋怨不该让你独个儿去抓药的,这街上这么乱,幸好没出什么事——怎么去了这么久?”

    子辰犹疑了一下,才说:“街上在抓革命党,乱得很,我等他们都散去了才回来的。”

    母亲叹口气:“个个都说要打仗,这要是真打起来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

    子辰搂过母亲肩膀:“娘,穷人总有办法活命,不是吗?”

    母亲转头看一眼子辰,又重重叹出一口气。

    趁母亲煎药的工夫,子辰悄悄将布包拿出来,藏到床单底下。

    布包很轻,没什么重量,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姚老师的神情明明很凝重。

    刚刚将它塞好,便听到母亲高声喊子辰吃饭。子辰一面应着,一面拿手将床单上的褶皱抚平。

    一边吃着饭,子辰一边不住往门外张望。

    母亲奇怪地问:“你老往外面看什么呀?吃个饭也三心二意的。”

    子辰说:“姚老师说她今天要来家访。”

    母亲嗔怪道:“你这孩子,也不早说,家里什么也没有,老师来了连个小点心也吃不上可怎么好?”一面急急扒完碗里的米饭,去到灶间翻箱倒柜,想找出两个鸡蛋来给煮给老师吃。

    可是,直到夜幕降临姚老师也没出现。子辰心里有点失望,看看天色,己经不算早了。

    夜色渐浓,子辰实在撑不住了,草草洗漱一番,准备上床睡觉。姚老师应该不会来了吧,兴许她让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子辰正在懒懒地洗漱,院里忽地闪进来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果然是姚老师。

    姚老师冲他疲惫一笑,说:“对不起,子辰同学,老师家里今天有点事情,所以来晚了,家访改下次吧,你把老师下午给你的东西拿给老师吧。”

    子辰点点头,快步跑进屋内,从床单底下将布包拿出来,紧紧捂在胸前,转身跑回院中,将它郑重地递给姚老师。

    姚老师伸手接过来,仔细放到皮包里面,对子辰轻轻颔首:“谢谢你子辰,再见。”

    说罢转身出门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母亲在厨房听到动静,问:“子辰,你和谁说话呢?”

    子辰恍恍惚惚地答:“没有谁,娘,我要去睡觉了。”子辰不知为何又再次撒了谎,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

    满天的黑云,浮在静谧的夜空,就那样虚弱地漂着,仿佛风一吹,立刻就会散。

    今夜真是静呵,静得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飘到地上的声响,一片,两片,三片。

    朦朦胧胧的一个月亮的影子印在窗纸上,世间仿佛只有它永远安安静静。不管到什么时候,月亮都仍是那个月亮,子辰想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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