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放月假的时间了,以往都有司机早早来接,今天眼看着女同学们个个神清气爽地由佣人拎着行李箱簇拥出去,锦妤的心底涌起一阵酸楚,她低下头,绕过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孩子,快步向宿舍走去。

    忽地听到有人在高声唤她的名字,她闻声一看,原来是子辰 。

    子辰正站在学校门口,用力向她挥着手。远远望去,恍惚之间,锦妤似乎有点犹疑,这个仍一脸稚气,但个子己窜得老高的少年,果真是当年在小花园看到的那名手足无措,满脸羞怯的孩童?呵,原来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在变。

    “锦妤,我娘让我来接你回家吃饭。”见锦妤不吭声,他又说:“我娘知道你今天放月假,专门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现在还热乎乎地在锅里呢。”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子辰本来话就不多,见锦妤不吭声,也同她一样低着头专心走路。

    秋风乍起,两旁行道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落到地上,仍然打着旋儿飘远。

    “锦妤,你最近在学校还好吧?嬷嬷们没有罚你站小树林了吗?”

    锦妤笑笑:“怎么会,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怎么能老是让嬷嬷训斥?”

    子辰疑惑地侧头看向她,这还是上个月因为淘气让嬷嬷头疼的锦妤吗?圆圆的脸蛋似乎消瘦了点,露出尖尖的下巴,而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仍是光彩熠熠。

    “我最近在嬷嬷们组办的看护学习班里面,跟着学习救护工作,成绩优异的话,毕业以后兴许能够到教会医院工作。”

    “这样挺好,以后的生活算是有着落了。”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爹爹的掌上明珠二小姐也会有为生计奔波的一天?而且这个二小姐还不算正经千金小姐,竟是一个私生女。”说罢,锦妤悽然一笑,稚嫩的脸上竟爬上几许沧桑。

    “锦妤,何必这样轻践自己?你自小有爹爹疼爱,衣食无忧,己经足够幸运,人一辈子那么长,小风小浪不是常有的事?”

    “你说得对,”锦妤叹气,:“等我安顿好自己,就去寻我的亲生妈妈,爹爹不在了,从小生活的家也没了,她恐怕就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刚到巷子口,刘妈便远远地迎上来,将锦妤手里的蓝布书包接过去,满面笑容地说:“二小姐,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歇会儿。”

    锦妤嗫嚅:“刘妈,以后不必叫我二小姐了,我早就不是什么二小姐了,你和子辰一样,也叫我锦妤吧。”

    刘妈为难地看看子辰,又看看锦妤,不好意思地说:“子辰是小孩子不懂规矩,我怎么能跟他一样坏了规矩?”

    “苏府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二小姐?刘妈,以后叫我锦妤就行。”

    “娘,锦妤不是外人,不必那么客套。“

    见子辰也那么说,刘妈只好应下。

    子辰搬来竹凳让锦妤坐,刘妈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这地方虽然小,但让子辰收拾得很干净,锦妤,你多担待点。“

    锦妤环顾四周,微笑颔首:“挺好的一个家,觉得好温馨,有妈妈的地方再小的地方也是幸福的。”

    刘妈夹起一块桂花糕递到锦妤碗里,试图把话头叉开:“来,尝尝这个桂花糕,今年你们都还没尝过我做的桂花糕吧?”

    锦妤用竹筷将桂花糕递到嘴边,轻轻咬上一口,顿时觉得唇齿之间皆是浓郁的香甜。她笑道:“闭上眼睛,还真以为自己正站在小花园中的桂树下呢,刘妈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刘妈受到夸张,满心欢喜,说:“这些桂花可不就是小花园里采的?今年不知怎么的,那几树丹桂花期特别长,开得又密~~~~~”话说刚到这里,被子辰拿眼睛一瞟,她赶紧噤了声。

    锦妤却颇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接过话头道:“真想不到都这光景了,还能吃到小花园里的桂花做成的桂花糕,今天真该好好谢谢刘妈!”

    刘妈面上讪讪的,自知口快失了言,不该在锦妤面前提起苏府的小花园。

    锦妤又问:“苏府现在不是卖给姓韩的人家了吗?您怎么还能进得去?”

    刘妈说:“那姓韩的人家把西边围墙和佣人住的侧院一起拆了,准备重新修一个小院儿。我从那儿路过,看桂花开得正香,便趁着围墙倒了,走进去摘了许多。“

    锦妤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吃过晚饭,子辰同锦妤一起抬了个竹凳坐到门前。屋里光线昏暗,花脚蚊子却格外多,子辰和锦妤的手臂都被咬起了几个红红的疙瘩。

    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蚊子也追出来,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辟辟啪啪地打蚊子,不时欢声笑语,子辰仿佛又看到幼年时候的锦妤——花枝满丫的芙蓉树下,那个精灵可爱的粉衣小女孩儿。

    末了,锦妤同刘妈在里屋歇下了,子辰独自躺在外屋的小床上,听到里间不时传来絮絮低语。白晃晃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屋内因此笼着一层蒙蒙微光,影影绰绰,虚实难辩。

    秋意己浓,一股凉风自破朽的门扉灌入,子辰赶紧将薄被裹紧,随即沉沉睡去。

    翌日,子辰醒来,刘妈己在屋门口升火做饭,看到子辰,连连抱怨:“这个铁皮炉子,太不中用,每天临睡前添好了煤,早上起来仍然熄掉,天天起早生炉子,真是折腾人!”

    子辰不语,默默走到她身旁,接过柴枝火钳,将生火的活计接手过来。

    “锦妤还在睡?”子辰向里屋努努嘴。

    刘妈点头:“昨晚同我讲了好一会儿话才睡着,锦妤同她爹爹一样,是个蛮随和的人,从来没把我们母子视作下人对待。”

    子辰添一把柴枝进炉子,一面听母亲絮叨。

    “大小姐与夫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两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连性情也是一模一样,骄矜得很,虽然从不说什么,但从来不把下人放在眼里,都是拿鼻孔看人。”

    正说着,锦妤推门出来了,一脸睡眼惺松的样子。

    “昨晚的桂花糕真好吃,我睡一觉起来又馋了,刘妈,还剩得有吗?”

    刘妈连忙一迭声应道:“有有有,桂花采得多,我就多做了几个,都在碗橱里,我这就替你去拿。”说是碗橱,其实也就一个破旧的木柜,四条腿还少了一条,用块砖头垫着。

    锦妤接过手来,拿根柴枝串着,放到火上烘烤。不一会儿,小小一间陋室,立刻溢满甜香。

    “我顶爱吃这又甜又糯的东西,怎么也吃不腻。”

    子辰皱眉:“我现在吃两块糖就觉得发腻,这种甜糕更是又粘又腻,真怕把我的牙给粘下来。”

    锦妤掩嘴骇笑:“子辰总是一副小老头样,怪不得怕把牙齿粘跑了。”

    刘妈也笑了:“子辰生下来才是十足一个小老头模样——锦妤,你是没有看见,我都给吓了一跳 ,想着别人家的娃娃都是白白胖胖,粉团一样的小人儿,怎么我就生下这么一个小老头来?头上稀稀疏疏几根黄毛,数都数得清楚,面皮皱作一 团,小手小脚跟柴枝一样,总共没有二两肉,我和他祖母都是担心这孩子到底能活不能活呢。”

    锦妤接过来:“可那个小老头不但活下来,还是长成了这么一个五尺男儿。”

    子辰不悦:“人家都说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到了你这里就缩减成五尺了?你的书念得也太马虎了吧?”

    锦妤笑:“非也!你一个小小少年郎五尺已算抬举你,怎么还敢自称身长七尺?”

    子辰气得两腮鼓鼓,又拿不出话来驳她。

    四周的低矮房屋里飘出饭菜香味,冒着腾腾的热气,与巷子里的潮湿气味揉和在一起,在角角落落里沉浮。

    子辰如今己不觉这气味令人作呕,时间久了,便慢慢习惯接纳,也就不觉得特别难以忍受。

    刘妈在一旁教锦妤做糯米团子:“喏 ,先搓成一个圆团,再摊平,舀一勺玫瑰糖,再搓圆~~~~”

    锦妤笑吟吟地照指示一步步做下去:“爹爹同我都喜欢吃糯米团子,特别是玫瑰团子,我是怎么吃也吃不够!”

    刘妈关切地说:“苏老爷不在了,妈妈有无来找你呢?”

    空气瞬间凝滞,刘妈自知失言,讪讪地端着面盆走开。

    锦妤道:“我对亲生母亲一无所知,我问来问去,父亲恐怕是唯一知情人。还有一个姑妈,举家迁往南洋己近二十年,早己没有来往,就算有来往,她也未必知道实情。“

    子辰沉吟:“你爹爹用心良苦,她怕你的身份被世人知晓,引来闲言闲语。“

    锦妤叹气:“也许他应该将我仍留在乡下,一生都不要接我进苏府。”

    “他对你十二分的好,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我知道,佣人们甚至私下里偷偷说,爹爹爱我多过锦怡,所以苏夫人不高兴,转而偏爱锦怡。”

    子辰诧异:“你己经改口称她为苏夫人?”

    锦妤紧紧凝住他的双目:“我的母亲另有其人,所以她对我来说只是苏夫人。”

    “你仍想找到你的生母?”

    “是,”锦妤说:“倘若找着了她,我想问一问她,当年为何遗弃我,然后再与她一起度完余生。”

    刘妈在身后插话道:“这个世上,人人身不由己,你母亲当日的选择,或许根本由不得她。我们乡下人穷,家里孩子一大堆,遇到饥荒年头,个个面黄肌瘦,孩子饿得两个颧骨高高突起,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做父母拿不出办法,只得卖掉一个两个儿女来换得粮食,可谁也怨不得父母心狠,不然一屋子大大小小,一个也活不了。”

    锦妤喃喃道:“是呀,活着己经算好,爹爹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三个人相对无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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