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刘妈的伤口拆了线,便从医院回到家里疗养,子辰又要忙上学,还要照顾母亲,并且要补上前几日落下的功课,天天忙得昏头昏脑。

    刘妈的缝补生意因此歇了业,家里本来过得紧巴巴,攒下的一点钱又都花在了医药费上,子辰用碗舀出最后一点点米,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子辰?可是没有米了?”刘妈的声音在里间响起。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子辰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一样。

    子辰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充满歉意地看着母亲,说:“都是我没用,我们乡下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早就做工挣钱了,可我还在靠娘在养活。”

    刘妈笑笑,将手腕上的银镯子褪下来——新近瘦了许多,因此轻而易举便拿下来了。她唤子辰过来,将镯子递到他手上,淡淡地说:“拿到当铺去卖了买几斤米回来。”

    子辰不接,连连摇头:“这怎么能当掉?这是姥姥给你的嫁妆,你统共就这么一样首饰,我不能去!”

    刘妈叹出一口气,复又将手镯放在子辰的手上,说:“这物件又不能当饭吃,眼下吃饱肚子重要——听话,不要让娘生气。”

    “娘,”子辰刚一开口,泪便落了下来,剩下的话像鱼刺梗在喉咙似的,半晌也说不出来。

    子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当铺门口的,他将手镯拿起来细细地看了又看,这镯子倒有些年头了,银的光泽略微黯淡,上头刻着几朵梅花。

    像下了决心般,子辰伸手准备推门进去,忽地肩头吃了一记,他一惊,慌忙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原来是锦妤。

    放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似的,锦妤笑道:“我去你家找你,刘妈说你前脚刚出家门,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子辰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列军队气势汹汹跑过,他连忙拉过锦妤,往街边闪去。

    片刻工夫,大队人马过去,街道上扬起半人高的灰尘,呛得两人不住咳嗽。

    “这些官兵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锦妤一边拿手扇着灰尘,一边问子辰。

    子辰摇头:“我也不知道。”

    被撞倒在地的一个算命先生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四处寻他的算卦签,听闻二人对话,长叹口气,道:“还能干啥?还不是杀人去!”

    "杀人?”锦妤惊得拿手蒙住了嘴巴,子辰也吃了一惊。

    “杀什么人?”子辰问。

    “还能什么人?”算命先生一面将四处散落的卦签放进签筒,一面慢腾腾地道:“当然是杀革命党了!”

    锦妤不明所以:“革命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们?”

    算命先生给吓了一跳,抬起手作势要打一般,复又放下手望望四下,这才凑近小声说:“你这女娃娃,那么大声作甚?不怕把官兵引来了——引来了,你我都要杀头!”

    锦妤吓得又慌忙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子辰。

    子辰倒一脸平静,拉着锦妤便走。

    “管他什么革命党,这镯子还得赶紧去当,我娘还等我回去熬粥呢。”

    夜里,放鞭炮似的,响了一阵又一阵,响动过后复又一片静寂,刘妈给惊得醒过来,在里间问:“可是谁家有人亡故了?”

    子辰顿了顿,这才答道:“日间有官兵在街上枪毙革命党,许是那些革命党的亲人在慰亡灵。”

    “唉。”刘妈重重叹出一口气:“不知又是谁家的娃,怪可怜见的。”

    “娘,”子辰慌忙说:“可别这么说,我听人说,要是再这么说,也要给抓去枪毙的。”

    “哦。”刘妈赶紧噤声。

    几日来,学校始终没看到姚老师的身影,子辰纳闷:许是姚老师生病了?可是又不知道向谁去打听。

    母亲让子辰一定要好好向姚老师道谢,可是寻遍校园也未看到她的身影。

    心中疑虑了几天,子辰决定去问问其他老师。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位戴眼镜的青年老师,子辰赶紧站直行礼,青年老师点头回礼,正要离开,子辰急忙喊道:“老师,请等一下!:”

    青年老师疑惑地停住脚步看着他道:“这位同学,有事吗?”

    子辰大力点头:“嗯,我想打听一下姚老师去哪儿了——这几日都没有看到她来上课。”

    青年老师用手扶住眼镜腿,不解地看着他:“姚老师?哪个姚老师?”

    子辰急了,忙说:“就是姚星老师.....”

    只见青年老师的脸皮一下子变得刷白,赶忙上前来拿手捂住子辰的嘴,恨恨地道:“你不要命了?这孩子嘴巴怎么也没个把门的?”说罢又怯怯地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子辰不解:“为什么不能提姚老师?她怎么了?”

    青年老师一脸神秘地凑到他耳朵边上,低声说:“从今往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的姚老师了——她是革命党,昨晚同那一百个人一起枪毙了,此刻正挂在城门上呢。”

    “啊!”子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张开嘴金鱼一般一开一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青年老师叹着气走远了。

    子辰觉得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面颊上己爬满了泪水。

    他一面哭一面往城门跑去,他不相信,前几天姚老师还在医院里,就坐在他旁边,姚老师别在发梢的白兰花散发的清香似乎还在。

    她怎么会是革命党呢?不会的,她那么娇弱,像白兰花的花瓣一般纤细,说话又总是那么轻声细语——她怎么可能是拿刀舞枪的革命党呢?

    子辰痛苦地摇摇头:骗我的,肯定是骗我的!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城门口,这会子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子辰四下看了看,拉过一个货郎问道:“大叔,你知道昨夜枪毙的革命党都在哪里吗?”

    卖货郎给吓了一跳,恶狠狠地道:“哪里来的小后生,说话真不知天高地厚,告诉你,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子辰急了,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听人说在城门枪毙的,请大叔知道的话就悄悄儿告诉我。”

    卖货郎叹口气,道:“小后生,这要是有你家里人的话,还是远远看一眼就赶紧合家离开榆州吧——你远远地看一眼,认认在里面没有,那些革命党不都在城门上头挂着呢吗?”

    子辰闻言抬头一看,立刻惊得说不出话来。卖货郎摇着头急急离去,只留子辰一个人立在原地。

    城门上,乌鸦鸦地挂着一排人头,血肉模糊,一个个烂得像田里腐坏的烂冬瓜。

    难怪空气中始终漂浮着一股死猫死耗子的味道。

    子辰呆呆地看着这些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头颅,他己经分不清哪个是她的姚老师。

    或者那个青年老师只是拿他开玩笑,姚老师怎么可能是革命党呢。

    忽然,他看到最边上的那个头颅——那长长的麻花辫,那紧闭的嘴唇下方的一颗黑痣,顷刻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在课堂上如痴如醉地听那用黄莺一般动听的声音朗读课文时,总是偷偷盯住那一颗黑痣,看着它随着下颌一张一合在调皮地上下闪动。

    子辰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他大叫一声,转身跑开了,就这么不停地跑,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像一团稀泥似的瘫倒在地,双手抱着头啜泣起来。

    良久,子辰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弄得一脚的泥水,狼狈极了。

    子辰觉得累极了,倒头就睡着了。

    迷糊中听到刘妈在唤他,他想答应来着,却累得睁不开眼皮也翻不了身,身体像灌满了铅,不住地下沉,沉下去,底下有一个望不到底的深渊一般,沉啊沉的,总是沉不到底。

    不管了,他只觉得很累很累,身子很沉,眼皮也很沉,就这么任由自己在黑色的深渊里下坠。

    模糊中看到穿粉裙的那个小锦妤,正站在花树下对他甜甜地笑。

    “你叫什么?我叫锦妤。”小人儿对牢他笑个不停。

    一阵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花瓣雨,风一吹,这花雨下得更疾了些,小人儿也被吹得不见了踪影。

    “我听见回声  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获空旷的灵魂。”

    姚老师转过脸来,双颊粉红,一对星星样的眸子,嘴角轻轻地上扬,一个一个的字从她的舌间吐出来,变作一朵朵洁白的花朵,飘啊飘,飘到云彩底下,被太阳光一照,幻化成千只粉蝶,展展翅飞走了。

    “姚老师,他们都说你死了,太好了,我就相信你还活着......”子辰从太阳底下跑过来,一头一脸的汗水,他也顾不上了,只呆呆地看着姚老师,内心喜悦地无以复加。

    忽然一朵大大的雨云遮住了太阳,顷刻便下起了大雨,天地间一片混沌。

    子辰终于来到了姚老师面前,他伸出手去牵她的衣袖,姚老师抬起头来,将头发拔弄到一旁,子辰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面有数不清的伤痕,皮肉向往翻着,黑红的血水从每一道伤痕汨汨流出。

    “啊!”

    子辰惊得大叫起来,姚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仍然不说一句话。雨下得越来越大,像水柱一般,最后把姚老师冲成了一滩血肉,这滩血肉也没有停留太久,雨在不停地下,那抹血红转眼就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子辰,子辰!”

    子辰从暴雨中来到了阳光下,然后似乎又重新回到那个不停下坠的深渊里,四周墨一样的黑暗,团团将他围住——可是谁在唤我,而且声音如此熟悉?

    “子辰,子辰!”

    他拼命地挣扎:我不要掉下去!

    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像果香,又像是花香,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队彩蝶——不对,那翩翩起舞的蝴蝶是锦妤送给他的那些包裹糖果的七彩糖纸。

    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甜腻,子辰的身子越来越绵软。

    “子辰,子辰,快醒醒!”

    谁又在唤我?子辰不悦地蹙着眉,闭着眼睛跟着那些像彩蝶一样飞舞的糖纸在空气中漂浮,慢慢地,身子也似纸一般轻一般薄。

    锦妤着急地对刘妈说:“不行,这样下去会不会醒转不来啊?我们还是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吧。”

    刘妈为难地说:“这孩子面皮红润润的,又不像生病,你唤他,他放佛也在应你,气息也是匀称的,可为什么一天一夜了就是醒不来呢?我倒是早就想寻个大夫来瞧瞧,可是前阵子我生病把几个节蓄都花完了,没有诊金大夫哪肯来呢?”

    锦妤略想了想,说:“我从苏府出来的时候带了几身衣服,今年我身形高胖了些,穿着有点紧了,放着也是霉坏了,不如送去当铺当几个钱回来。”

    刘妈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怎么好让锦妤小姐当衣服给我们下人治病?这可不行!”

    锦妤皱眉:“治病可是要紧事,一刻都耽误不得,什么下人上人的,刘妈,以后再不许这么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知道吗?”

    刘妈落下泪来,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不住地点头。

    不多时,锦妤便带了个大夫进屋,刘妈赶紧将大夫让进屋来。

    大夫伸手为子辰诊脉,片刻之后沉吟道:“脉像有力呼吸均匀,照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锦妤和刘妈面面相觑,不知大夫这话是该忧还是是该喜。

    “可是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怎么也唤不醒。”锦妤说。

    大夫拿出听诊器在子辰胸脯仔细听了又听,摇头道:“心率也没问题,很正常啊---这孩子以前出现过这状况吗?”

    刘妈连忙答:“没有没有,这孩子连伤风感冒都不大有,身体强健着呢。”

    大夫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半晌才说:“皮肤温润,呼吸匀称,心跳脉搏均有力,恕本人才疏学浅,无力辨症。”

    刘妈急急上前一步,道:“大夫,您可千万再瞧瞧,求你救救这孩子吧!”

    大夫摊开两手,苦着脸说:“可他没病啊!”

    锦妤不解地说:“没病怎么会一直睡不醒?您可瞧仔细点啊!”

    大夫一面收拾诊箱,一面抬脚出门:“诊金我也不要了,这病我治不了,照我说啊,这孩子估计累了,想歇歇了,或者是他自己不愿醒来,等他想醒过来了,自然就醒了。”

    “自己不想醒来?”刘妈更糊涂了。

    “可再怎么累也睡够了吧,这都睡一天一夜了!”锦妤皱眉。

    “爱莫能助啊,爱莫能助。”大夫说罢走了。

    两人一筹莫展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心里心上八下的,一点主意都没有。

    “我们去再找个大夫来瞧瞧吧,兴许瞧好了呢?”刘妈小声试探。

    锦妤用手抚额,不住地摇头:“这大夫都是我好说歹说拖过来的——人家听说住在这巷子里,说什么也不肯来,一怕付不起诊金,二嫌这里又脏又臭。”

    “那可怎么办啊?”刘妈说着,又滚下泪来。

    锦妤站在床前,左瞧瞧右看看,道:“那大夫说子辰自己不想醒来?这是什么个缘故?难道他还没睡够?一天一夜了,再累也差不多了吧!”

    刘妈抹抹泪,道:“那我就一直守着我儿,他总要醒过来。”

    锦妤连忙说:“不可,你刚做完手术,伤口还没愈合,这样可不行!还是我来照看他吧/”

    刘妈嗫嚅:“这可不合规矩,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劳烦小姐伺候?”

    锦妤撇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现在苏府没了,我也成了个不上不下的人了,还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嬷嬷在学校教我们的看护知识,这下刚好派上用场——谁知道子辰竟成了我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唉!”

    锦妤不再言语,去烧热水给子辰擦脸。

    “要多揉揉他的手脚,活络筋肉。”锦妤边说边坐在床沿替子辰捏两只胳膊。

    刘妈上前来:“我来就行了。”

    “您还在休养,还是我来吧。”

    刘妈便不再多言。

    子辰在恍恍惚惚中,听得见锦妤和母亲在为自己担心,他想回应她们,但是怎么也张不开口,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最糟糕的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浓重的倦意袭来,他又想睡了。

    仿佛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多白兰花,很多朵开在苏府的院墙头,只有一朵开在姚老师的辫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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