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病房里没有奇迹。

    许清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容易认命的人,但当自己逐渐出不了病房门时,他明白,快要到时候了。

    他开始用更强的止痛药,一天到晚带着泵。成瘾的问题,在终末期的患者身上不做考虑。

    许清渠还是想要干干净净地走。

    但他不想要毫无尊严地被翻来翻去,病房里的机器人就帮上了大忙。

    许清渠会让儿子和孙子都出去,在机器人的帮助下清洁自己。

    然后再打开门窗通风,让儿子给自己泡上一壶茶,再和顾南风杀一局象棋。

    偶尔,那些公园里下棋的老伙计也会过来。

    什么东西都不带,手里只拿着个保温杯,一边和他下棋,一边顺点许清渠的茶叶。

    许清渠想,反正都是要走的。

    癌痛不会这么轻易地消失,但就这么下着棋、泡着茶,看着窗外的风景,和那些普普通通的午后一样,安静地睡过去,不比承受着化疗的痛苦死去要好得多?

    他很自豪自己有勇气,去帅气地见离开自己多年的妻子。

    在时间的尽头,罗主任带着顾南风和云蔚前来陪伴家属。

    许清渠力气已经不多了,他撑起笑脸,断断续续地说:

    “我这一辈子,命运都握在我自己手里。

    就连最后,我也自己选择了最好的方式。

    我一直都很开心,所以等我走了,你们也不要难过。只要你们好好地生活,我和你妈在那边,也就安心了。”

    许清渠的病房窗外没有常春藤,桌子上的茶水渐渐变凉。

    止痛泵开得很大,血液却还是慢慢倒流进管子里。

    许清渠生前自己准备好了衣服和鞋子,他不喜欢那些丑陋的、千篇一律的东西,便自己挑了好看的,打算漂漂亮亮地去见媳妇。

    许南意给他换上衣服,原本很合适的衣裳却变得宽大不少。

    周遭很安静,只剩下家属收拾的声音。

    病房里的茶香已然消失,许儒林递给顾南风一条木头手链。

    “老爷子一直带着的,让我给那个长得帅气的医生,说谢谢你的帮忙。”

    这几个月以来,顾南风下班后常来陪老爷子下棋,也时不时和家属们聊几句。

    许儒林明白他的好意。

    逝者已矣,暴雨过后,家属要面对的,是往后日子里漫长的潮湿。

    他很感谢,在父亲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可以遇见这么多善良又负责的医生。

    -

    回到宿舍,顾南风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手串。

    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上面总有股好闻的气息。

    看着相似的情节重演,他这才开始彻底明白云蔚眼里的担忧。

    过度的共情,乃医护大忌。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爷爷的模样,而云蔚也告诉他,对许清渠的过度关注,是对其他患者的不公平。

    他便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情绪分离开,但当患者离去,心底里的难受还是一阵阵地袭来。

    几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滴在手串上。

    缓了几天的顾南风,终于回过神来。

    他看着没事人一般工作的云蔚,突然觉得很心疼。

    要经历多少次的痛苦,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要面对多少次告别,才能学会“不影响工作”?

    很多时候,顾南风的眼神会忍不住跟随着云蔚的身影。

    她好像永远快乐,永远活泼又沙雕,处事周全,感觉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难过。

    面对难缠的患者,她能机智应对;

    而对待他们这种没钱的实习生,也不会忘记在值班的时候,给他们也点一份晚饭。

    要吃过多少苦,才能过这般通透的人生呢?

    -

    要是让云蔚知道,顾南风如此高看她,恐怕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在医院工作这么久,云蔚有一个人人称赞的优点,就是——不纠结。

    医院是个见证了无数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的地方,也充满了别人的恩怨情仇,要是不能看开,把别人的痛苦全都放在自己心上,估计也离抑郁离职不远了。

    看得开,才能活得久。

    她可不是天生豁达,只是这样的方式,才能“自保”。

    不论是对患者,还是领导,其实作为一个小喽啰,云蔚能做的并不多。

    云蔚回想起以前读研的时候,遇见过疯狂强调绩效和奖金而疯狂压榨的主任,也遇见过开黄腔的患者,作为学生,也只能学会看开。

    那些离谱的人哪,喜欢给有钱的患者做更贵的机器人手术,喜欢给有经济能力的患者用更贵的化疗药,却没有办法保证疗效。

    那些癫狂的患者啊,会在云蔚询问他们的时候摸上云蔚的手臂,笑盈盈地问:

    “你们多少钱?”

    而更多的时候,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那些苦苦支撑的老百姓,最容易死在黎明前夕。

    每天累得只睡4个小时的云蔚,也曾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离去,和宋蕴在楼道里流了不少眼泪。

    万一被看见了,还要被说浪费时间。

    久而久之,就变得有些“麻木”。

    不想办法变成一只快乐的哈士奇,就容易陷入自戕的命运里。

    -

    夏日在众人对于空调的渴求中悄然离去,初秋的凉爽本早该到来,云蔚等人却没能躲过秋老虎的袭击。

    节目组在征求了许家人的同意后,充分地对许清渠进行了拍摄,打算用来科普“胰腺癌”,也让人民群众更多地了解“临终关怀”的重要性。

    拍摄结束后,节目组看着这繁忙但稍显平淡的医院日常,陷入沉思。

    毕竟他们的本意不是拍摄纪录片。

    总得搞点事情,让花这么多钱请的嘉宾有事可做!

    “邪恶”的节目组开始疯狂搞事。

    躺在终于稳固的床上,顾南风和徐清舟要是知道节目组想干什么,肯定恨不得下床去晃他们的脑袋。

    他们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的地方捡来了一块木板,才终于合力把床固定好,现在又来搞事?!

    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还没钱!就连改造宿舍,都得捡“垃圾”回来变废为宝。

    可惜,节目组的嘴很严,等他们俩收到风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下午,外头秋日的阳光正烈,晒得地面都烫得很。

    节目组和汪主任一同来到示教室,向诸位实习生宣布一则考试消息:

    为了考查各位实习生的实际操作能力,现在对各位实习生进行医学伦理学、医学人文的操作考试,请各位考生做好准备。

    已经很多年没有参加过考试的顾南风,忍不住在心底里痛斥节目组,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徐清舟和曹子意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生掏出来,丢到外头滚烫的地板上炙烤着。

    真是无耻啊!

    落入了这种境地的实习生们,忍不住去问云蔚,希望能得到些指点。

    云蔚脸上一派老神在在,却坚决不肯透露半个字。

    ——开玩笑!你们的考题我可出了一份功劳!

    他们马上被赶进了设在综合楼的“考场”里。

    徐清舟还看见了自己也来参加节目的队友何均,自从他被分到了急诊外科苏培医生的手下做实习生,徐清舟就再没机会和他交流过。

    节目组终于发下任务卡。

    顾南风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实习生您好!

    从现在开始,请你作为一个正式的医生,对来到医院的患者进行正确的诊治,同时保护好自己。

    医师能力测评考试现在开始!

    他们一人被分到了一间模拟诊室。

    周围的一切都很真实,有贴在墙上的解剖图,一旁放着诊疗床,听诊器、压舌板等各类用具一应俱全。

    实习生们乖乖地穿上白大褂,等待“患者”的到来。

    -

    顾南风坐在诊室的椅子上,还是对节目组的异想天开很无语。

    这种根本没有评分标准的考试,真是招招致命。

    但现在,他也只能安静地等着人进来。

    门被敲响了,顾南风半起身,喊了句:

    “请进。”

    ……

    然后,他看见云蔚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老气的碎花布,怀里抱着个紧紧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打开门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云蔚抱着“孩子”,坐在顾南风对面的椅子上,操着一口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口音,用一种讨好的语气,开口说道:

    “顾医生,我家小孩发烧好几天了,你能不能帮忙开点药水打一下?”

    顾南风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被推着走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装模作样地带上听诊器,把泡着体温计的酒精盒子移出来,语气尽可能温和地答应着:

    “先让我看看孩子吧。”

    云蔚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假娃娃递过去。

    顾南风接过娃娃,努力解开绑得死死的襁褓。

    ——真是奇怪,考这么个试,绑这么紧?解都难解。

    那娃娃不知道被谁画得面色漆黑,像是刚从某个熊孩子手下抢出来,又下岗再就业,成为了医院的劳工。

    顾南风心下狐疑,却还是猜不透节目组的意图。

    他打开襁褓,又半脱下那娃娃的衣裳,打算先来量个体温。

    还没能来得及拿起体温计,顾南风终于注意到了写在娃娃身上的字,

    ——死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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