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芮塔不是在照本宣科地复述这封信的内容,她能感觉到,随着这些文字从自己口中缓缓道出,她也在一步步走近写这封信的那个陌生女人。

    有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眼前的光线暗淡了,午后灿烂的阳光变成了蜡烛微弱而昏黄的火光。她身下坐着的也不再是柔软的草坪,而是一把冷硬的木头椅子。

    烛火影影绰绰,照着小床上躺着的那个安静的、无知无觉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

    格芮塔总能在第一时间进入角色。跟她有过合作的演员朋友们,几乎都曾这样夸过她。

    早在拍摄《傲慢与偏见》时,乔·哈特导演就说过,格芮塔是个天赋型演员。

    她自己也知道,很早就知道。

    格芮塔十二岁跟着养母奥黛特前往英国伦敦,在那里完成中学课程,也在那里走上演员这条道路。

    这个国家有莎士比亚。英国人的一生离不开莎士比亚。小时候看的第一部戏剧,中学时在学校里排练的第一部戏剧,成年后和朋友们聊到戏剧时,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都是莎剧。

    格芮塔去到英国后,第一次在中学舞台上表演的也是莎剧。

    当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站在学校里那个小型剧院的舞台上,表演完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台戏剧,听到台下她的老师和同学们的欢呼和掌声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天赋。

    “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与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卡卡姿态放松地坐在草坪上,两只手臂伸直,向后支撑着身体。

    他闭着眼睛听她读这部书,想让自己沉浸其中。

    然后,他发现格芮塔的声音忽然变了。

    前一秒她的声音还是轻柔的,像是电影旁白,没有太多情绪。这一秒已经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嗓音,低沉又高昂,带着死亡般的平静,也含着久久压抑的激情。

    卡卡感到惊讶,他睁开眼睛,扭头看向格芮塔,却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的整个一生都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始终毫无所知。”

    他们对视的这一刻,她的眼睛里燃起了爱情的火焰。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格芮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她已经化身为那个已经死去的陌生女人,这个女人的幽魂占据了格芮塔的身体。

    她在读自己的信件。

    “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却丝毫没有变化。”

    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面露欣喜。

    “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笔挺,多么标致潇洒。”

    而格芮塔也在看卡卡。

    欧美人种天生自带优越的五官,而卡卡还在那之上。

    他的眉骨距离眼睛很近,眼窝也就显得越发深邃。他蜜糖般的深棕色眼珠,浓密纤长的深色睫毛,更是加深了这种让人心醉的深邃。

    “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

    但格芮塔知道,他这种深情的目光,只是一种错觉,是他优越的五官造成的假象。

    “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分——你就是一切,是我整个生命。”

    格芮塔感觉到自己原本完整的意识被一分为二,而被占据的那一半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吞噬她。

    那个幽魂以一种卑微的姿态跪坐着,回忆着自己那遥远的少女时代。正是在那段岁月里,她天真而纯洁的爱情被唤醒了,被眼前这个男人唤醒了。

    直到如今她依然没有忘记初见时,他望向她的那一眼。她记得他的灰色运动衣,记得他上楼梯时孩子般的姿态,还有他那张年轻、漂亮、表情生动的脸。

    一切都清晰得恍若昨日。

    “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但是她的爱情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恋,一幕孤芳自赏的独角戏。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可是这一点,这最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在我心情最阴郁、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卡卡在心里想,她看起来快哭了。

    可是这个时候出声……他不想辜负她的心意,虽然他觉得格芮塔的这个方法对自己没有用。

    他的心是干涸的,眼泪无从流起。

    但卡卡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办法做到。

    这一刻,格芮塔看起来耀眼极了。

    一种捕获人心的美,在她身上绽放出来。

    这种美超越她肉|体上的美貌,来源于她此刻正在演绎的真挚的感情。

    那种甘愿为了对方牺牲一切的感情。

    他无法不看她。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呀。他也是你的孩子,亲爱的,这是那如胶似漆的三夜所凝结的孩子,这一点我向你发誓……”

    卡卡看到她扭过头,视线顿住在身后某个点,仿佛那里真的有一个死去的孩子。

    热气涌上格芮塔的脸颊,她的身体像是抽痛般痉挛了一下。

    格芮塔的全副身心都被那个幽魂占据了,她的灵魂被它带领着去到维也纳,回到了那间见证了这一切开始与结束的寓所。

    这间寓所变化不大,唯一和十多年前不同的,就是那个蓝水晶花瓶里插着的那一束白玫瑰,因为那是她送的白玫瑰。

    他始终没有认出她,没有认出她是那个十多年前和他有过三个夜晚的女人,没有认出她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新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是啊,他从不曾记得她,她也从未告知他孩子的存在。

    她又怎么能奢望他认出自己来呢。

    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在夜|场厮混的女人,一个他只是稍作邀请就能得到应允,轻|佻放|荡的女人。

    但她还是想试探一下,最后试探一下。

    “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那些白玫瑰吗?”那些她在一天前他生日那天,亲自寄给他的白玫瑰。

    这十几年来,每逢他生日那天,她都会寄出一束白玫瑰。

    “好啊。”他说着,立即取了一朵,动作熟练地递给她。

    十几年前那个初|夜过后的早上,他也曾用同样的动作从同一个花瓶里抽出一支白玫瑰递给她。

    但他并没有认出她。

    “可是这些玫瑰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给你的吧?”她说。

    “也许是,”他说,“我不知道。花是别人送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喜欢这些花。”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没有和他告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逃离了这间寓所。她跑得太快,以致于差点撞到他的仆人。

    自从童年时代被迫搬出这栋公寓以后,她和这位老仆人未曾见过一面。

    这十多年来,他们从未见过一面。从未见过。

    但他认出了她。

    一眼就认出了她。

    剧烈的痛楚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刹那间,将她整个身体和灵魂一并吞噬。

    啪嗒。积蓄在格芮塔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无力招架,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滴落在纸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格芮塔如梦初醒。

    她抬起眼,瞬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阳光折射进她灰蓝色的双眼,像是照亮了一片水光潋滟的海面。

    她胡乱用手擦了擦脸,低着头努力控制着嗓音,想要藏住哽咽声,“抱、抱歉,我继续——”

    她想说她还可以继续读下去。

    但这时,她感觉到脸上被人轻抚了一下。

    格芮塔懵了一瞬,愣愣地看向对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卡卡第一次看见别人哭,光是在球场上他就看到过不少。不过,真正当着他面哭的人,的确很少。

    迪甘或许在他面前哭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在他们都还没长大的时候。而如今,比起自己,迪甘更像是一个哥哥,照顾他也像是哥哥照顾弟弟一样。

    而卡罗琳,卡罗琳从不在他面前哭。

    她把眼泪看作一种示弱。

    哪怕在这分居的大半年,他们也只有争吵和冷战,唯独没有眼泪。

    因此,连卡卡自己都感到讶然,格芮塔竟然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哭的女生。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女生,在他面前潸然泪下。

    最开始,他看到她眼圈泛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圈儿,却很久都没有落下,也没有消失,就那么盈盈地被圈在眼中。

    最终情绪压抑到极致,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眼泪终于冲破禁锢,来势汹汹地倾泻而下。

    看着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卡卡都怀疑她是不是把身体里的水分都转化成了眼泪。

    当他伸出手,指腹触碰到她泪迹斑斑的脸颊,抚过她脸上因为胡乱摩擦而浮起的红痕,这个时候,卡卡什么也没想。

    他还没来得及去想,就已经被她迸发的情感所动容,被她的眼泪触动。

    格芮塔眨了眨眼睛,顿时又有颗泪珠,顺着湿漉漉的睫毛往下落,然后在靠近嘴角的位置,被人温柔地拭去。

    日光西斜。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迎着夕阳。

    落日余晖从卡卡侧前方斜照过来,这让他的眉骨之下,眼窝处呈现一抹幽深的阴影。

    格芮塔不禁把身子往前倾,向卡卡那边靠近,想看清他被遮住的眉眼,是不是也像他手上的动作那样温柔。

    还是只是她的错觉。

    就在她越靠越近,在她即将看清的瞬间,格芮塔听到了门廊那边,惠勒先生突兀响起的声音,“格芮塔,过来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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