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甯武离开以后,丹陶一直失神地坐在窗台前,无论侍女们如何劝说,她也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任何月华,任何星光,都在她的双眸中黯然失色。她彻底地了解自己的无力与软弱,所有勇气似乎已经在刚才争吵中萧然殆尽。

    曾经,她盘膝在姬太妃的身边,絮絮地念叨着自己是如此地庆幸生为女子。她无须像兄长那样习武学文,学习满身子的权谋术,在官场中阿谀我诈。她只须躲在母兄的荫庇之下,纺线织布,裁衣刺绣,闲时便与姊妹们畅游亭台楼阁,沐浴湖光山色。

    然而此时,她恨,她恨为娇娥,并非儿郎;她恨自己的无力,她恨自己的懦弱;她恨自己的一生只能任由母兄摆布,她恨自己不能阻止母兄泥足深陷……

    “绮罗姐姐,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能想的法子都已付诸于行,得到的又是什么?禁足,远嫁他方,难道我就没有其他选择?”

    “翁主,这是明日进府的戏班送来的单子,请翁主过目。”

    丹陶挥挥手:“罢了罢了,他们喜欢怎么演就怎么演,只要演得不扫其他翁主小姐的兴……即可。”她瞥了一眼侍女呈上的戏单子,盯着最后的戏目,游离的眼睛重新聚焦。

    昊王府的□□院堪比皇宫庭院,汇四海景致于一色,绿树红英,鸟语虫鸣,五步一亭,十步一阁,翁主小姐们流连于小桥流水之间,嬉笑燕语。

    走在最前头的丹陶被众姊妹簇拥着,只能压抑着内心的郁结,强颜欢笑,然而眉目间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坚定。

    刚至未时,翁主小姐们纷纷入席,此时,昊王带领着几名年轻将领进院。丹陶带领姊妹们向昊王行礼,昊王让王府管事多设几席,与兄弟们入席看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台上一境界,台下一景象。

    不只是台上的丽娘满怀春情,台下的翁主小姐们无不春心荡漾,不时瞟向昊王身边的年轻将领,脸上暗现红晕。血气方刚的将领们也在与昊王接耳相谈之隙,端详着丹陶身边的翁主小姐们。

    唯有位列席中的甯武和丹陶互不相闻,甯武还不时与兄弟将领密谈事情,丝毫不关心舞台上上演的是哪一出戏,而丹陶更是安静地听戏。

    坐在昊王左后侧的童飞,自是不懂戏曲,无趣地坐在席上,摆弄着桌上的糕点与茶杯。对他而言,香茶始终不及醇酒,几杯香茶下肚,肚里的酒虫便发作,欲向侍女讨杯酒,却被婉言拒绝了,自然不太爽心。

    相隔几席之远的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更觉浑身不自在。耳朵在听男人们之间的对话,眼睛却不知道往哪里搁。

    戏台上演的他不懂,自是不会看的;戏台下演的他更不懂,也不想理会,更不会回应。无奈之下,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丹陶的身上。

    倾心于他的翁主小姐们,眼看着中意的人看中的是丹陶翁主,顿时心灰意冷,不敢与丹陶相争。

    意想不到的效果让童飞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丹陶身上,映入他的眼帘的却只是一个专注于台上戏曲的少女——当今圣上与昊王之妹,丹陶翁主。

    “她就真的这么喜欢看戏听曲?”

    童飞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安静的翁主。她专心致志地观看台上的戏曲,他也专心致志地端详她的一举一动。目光不相对的两人,却有着相同的举动。

    童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昊王与丹陶之间的异样,亲生兄妹之间竟然在几个时辰内漠然相背,实在有点反常。

    丹陶凝视着台上的戏子的一颦一蹙,一笑一泪,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感觉。直至最后一出开演前的小憩,她便悄然离席。

    童飞的目光突然失去了聚焦点,不自主地也跟了出去。身旁的副将劝他不要在王府内胡乱走动,可是童飞不听。

    “我出去透透气,开演前我会回来。”说完,他与昊王打声招呼,便退席离去。

    台后的走廊里,丹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着,很快便来到化妆用的石室。众人一见丹陶翁主驾临,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行之以大礼。

    “免罢,无须理会本翁主,去干自己的事儿吧。”

    众人散去后,丹陶走进内室,与下出戏的旦角聊了几句,便转入帘后,复出之时,已是戏服在身。明黄绣凤女帔下的丹陶显得楚楚动人,然而眉宇之间却是巾帼之气。

    “翁主,小的帮你上妆。”

    丹陶挽起长袖,徐徐走出石室,回首一顾:“不必了,本翁主想以真貌视人,让王兄吃个……惊。”她把声音压低,嘴角稍起,优雅离去。

    童飞站在门外,傻傻地看着丹陶从他的身边经过。丹陶微笑着向他行了点头之礼,可童飞的魂好像被勾去一般,回应得极其僵硬。

    随着丹陶离去,已有几丈之远,童飞才迈步走进石室。

    “她……不,丹陶翁主要上台吗?”

    旦角戏子正在妆台前卸妆,被突然发语的童飞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

    “这些繁俗的东西在我面前大可不必。”

    “回将军的话,丹陶翁主曾经向小人请教《霸王别姬》这一折子,说以后找机会,亲自上台演给王爷和其他翁主小姐看,给大家助助兴。小人还以为只是翁主一时之气的玩笑话,没想到竟选了今日!小的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好让翁主另择日子。可是翁主坚决而行,只好献上戏服。”

    “嗯,原来如此。”童飞拾起桌上的虞姬冠,喃喃自语,“原来她要演虞姬啊,一代霸王身后的女人。堂堂翁主,竟然放下架子,学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真是个无法捉摸的女子……”

    戏子一看童飞手中的虞姬冠,“哎唷,怎能忘了这个!将军……”他双手呈上,欲接过童飞手中的虞姬冠。

    “我拿给她。”说完,童飞手执虞姬冠,潇洒离去。

    甯武坐在席上,眼见丹陶许久未回,便唤来侍女询问。侍女回道:“翁主不让奴婢跟随,所以……”

    甯武挥手让侍女退下,心想丹陶也许还在闹别扭,刚才两人就一直没说上一句话,离席而去只是想从他身边逃开,所以也不太上心。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只见身穿明黄绣凤女帔的丹陶撇步款款走来,轻挽雪白水袖,神情自若。

    忆自从征入战场,

    不知历尽几星霜。

    若能遂得还乡愿,

    半炷名香答上苍。

    “妾乃,西楚霸王帐下虞姬是也。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适才闻得大王,又要出兵灭汉,群臣累谏不听,只恐寡不敌众,必败于刘邦之手。思想起来,哎,好不愁虑人也!”

    台下的翁主小姐、王侯将领,无不讶异。却看丹陶演得有模有样,神情自若,也细细观赏起来。

    小姐们直羡丹陶之才华,耳耳相接,琢磨着何时姊妹们也学几曲,自玩自赏。

    年轻的将领们无不被丹陶天生丽质所吸引,停下闲聊,仔细阅看品赏。

    昊王甯武复呷几口茶,直视着台上的丹陶,心想着她既然还有如此的雅兴,不再执拗,遂放心不少。

    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

    平日里忠言语就不肯讷听。

    怕的是西楚地被人吞并,

    辜负了十数载英勇威名。

    “好!”站在台侧的童飞猛然大鼓雷掌,打破了园子里的闲适气氛,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侍女们忙请童飞回席观赏,却被他拒绝了。

    “我站在此处看,更清楚。”

    侍女们无奈地退下,回复昊王。甯武心情愉悦:“随他去罢,他素来不喜他人约束。”

    一幕下来,丹陶退下舞台,见童飞伫立在台下侧,甚是疑惑。

    “将军为何在此?”

    童飞捧上虞姬冠:“特来送此予翁主。”

    丹陶接过虞姬冠,忙到台后戴上。童飞跟随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丹陶。丹陶斜看着童飞:“莫非将军对戏曲有兴趣?”

    童飞搔着头,大笑起来:“哈哈哈,非也非也,粗莽之徒,不识何为戏曲,更谈不上兴趣。只是想出来透气,却碰上翁主尊驾。”

    丹陶嫣然一笑,细看着眼前常服在身的童飞,剑眉横飞,双目炯炯有神,虽常服在身,也掩盖不了身上的英气。

    “小妹拙技,让大家取笑了。”

    “不,童某虽不识戏曲,也知道翁主演得出色。台下的翁主小姐,王侯将领都看得入神,连昊王爷也定睛在看。”

    “将军真会讨人欢喜。”说完,丹陶掩面而笑。

    童飞自知不懂女人心,也不会察其言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丹陶盯着童飞腰间的宝剑:“小妹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是否愿意借出宝剑予小妹一用?”

    童飞按剑而立,“翁主借剑有何之用?”

    “小妹看将军的佩剑甚是精美,又适逢上台用的剑具有了点损破。小妹向来追求完美,不想……”

    “可此剑是真物,怕误伤翁主。”

    “将军不必担心,只是作为配饰,无须开封。”丹陶欺瞒不谙戏曲的童飞,让童飞借出宝剑。

    丹陶是尊贵的翁主,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将,自是不敢不借。

    “那翁主当心。”童飞卸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丹陶接过宝剑,轻抚剑鞘,突然“唰”地拔剑,清冷的剑锋上映出丹陶的秀脸。

    “多谢将军,下台便还。”

    “不急。”

    “小妹要上台了,将军请便。”丹陶起身走出台后,复上舞台。

    童飞也回到席上,副将连忙在他耳边说道:“将军,回来就好,王爷向来阴晴不定,我们做小的必须更加谨慎。”

    “你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多?” 童飞怒视副将一眼,吓得副将打了个哆嗦,立刻闭嘴站在童飞的身后。

    楚汉相争,韩信命李左车诈降项羽,诓项羽进兵。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将项羽困于垓下。项羽突围不出,又听得四面楚歌,疑楚军尽已降汉,在营中与虞姬饮酒作别。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丹陶随着鼓声,富有节奏地在原地转身,双剑并起齐交右手,提剑抬腿,左手顺剑一指作“恨福来迟”式。然后“斜步插花”向前走三步,右手持剑向后平举,左脚向后抬起,左手向前上方一指作“劈马”。她放下剑来耍一个“回花”,转身至台口,剑交左手反持着,右手齐眉亮相。

    舞毕,台下掌声一片,然而丹陶丝毫不敢走神,依旧专注于自身的表演。

    台上,“项羽”坚定地说道:“敌人攻打甚急,孤不出马,岂非怯战?”虽然勇不可挡,然而大势已去,心想一旦出战,便是不再会,唏嘘道:“此去必当战死沙场,再不能与妃子相见了。”

    丹陶所饰的虞姬,挽起长袖,拱手相劝:“大王此去,倘有不利,且退往江东,徐图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能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项羽无奈地推开自己心爱的女人。

    台下的翁主小姐纷纷攥紧手中的丝帕,抿茶中的也持杯于半空,定睛台上。

    “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喂呀!以报深恩也!”

    说完,丹陶欲抢“项羽”手中的宝剑,宝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甯武的神色在戏之中途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本来还能与周围的兄弟将领谈笑自若,然而此时早已眉头紧锁。

    “将军,您的宝剑怎么会……”侧立在童飞身边的副将认出了台上戏子所持的宝剑正是童飞的随身佩剑,“那宝剑可是王爷……”

    童飞轻笑道:“翁主相求,岂有不借之理?”

    童飞看着台上两人拉拉扯扯,扮演虞姬的丹陶正努力争取对手的宝剑,样子着实可爱,不禁扑哧一笑。

    翁主小姐们本沉醉在霸王虞姬的缠绵悱恻而又不得不生死相离的幻境之中,忽听童飞不识趣的一笑,立刻厉眼相看,让童飞摸不着头脑。

    “妃子,你、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二人在台上相持不下,惹得台下观众的心也随之紧张起来。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丹陶欺骗“项羽”,趁着他迈前探看之际,从他的手中夺取宝剑,猛地抜剑一横,横于颈前。

    “啊!”童飞拍案而起,“翁主使不得!”

    席旁的翁主小姐无不掩面而笑,笑童飞不识戏曲,竟把虚假的剧情当真。

    丹陶定睛看着台下的甯武,把剑锋压向自己的脖子,丝丝鲜血在剑刃上漫散。

    甯武的目光由惊讶转为冷淡、不悦,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发。丹陶抿了抿嘴唇,让手中的剑锋再刺进一分。

    劝君饮酒听虞歌,

    江山已定莫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甯武气得双颊的肌肉都在颤动,瞪圆双眼,大喝道:“丹陶!”

    席上众人一看假戏真做,莫不惊慌。台上的“项羽”也吓得脸无血色,忙忙耍手劝阻,却被丹陶持剑逼退。王府中的侍女家奴纷纷围至舞台四周,欲上台阻止,也被逼退。

    “你以为这样做,本王就会屈服吗?”

    丹陶摇头,“丹陶并不是要逼皇兄就范,只是借此明志。”

    说完,挥剑,泪下。

    “翁主,世间仍有您可留恋的事和人,青山依旧在。”

    不知何时,童飞已站在丹陶的身前,单手抓住剑刃,二人的血融流而去,在剑尖凝聚成血色的花。

    “你又知道什么!”丹陶放开宝剑,推开童飞,霎时间,一阵晕眩,倾身倒地。倒地之际,童飞出手抱起。

    “扶翁主回去,好好休息。”甯武扬袖而去,留下一场子的宾客。宾客们面面相觑,不好意思继续逗留,纷纷散去回府。

    童飞仍站在台上,目送着被侍女们搀扶而去的丹陶,心头一阵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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