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透入凤天殿的偏殿侧室中,绮罗正坐在雕兰藤木桌前,凝视着丹陶那染了血的丝帕。

    昨夜,韩甯武被童家军制服,伤重的童飞被抬着进入大牢。一切涉案人等均被押解到肃慎大牢中,听候韩澈的发落。

    当元佑军侍卫押走还在昏迷当中的丹陶的时候,她就是不肯放手,但是最后得到的就只有手中的这条丝帕。

    这是绮罗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只有她知道,丹陶根本就没有谋逆之心,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忠于皇室的人。

    然而,伤得最深的,也是她。

    绮罗在丹陶的身上看到昔日的自己,可是又看到与自己不同的她。

    当年,绮罗尚且年幼,一夜间,她从薄王的掌上明珠变成罪臣之女,尽管短时间内不能接受,但是那种来得急的痛,犹如刀割,结痂了就自然好。

    可是,两年来的折磨,眼看着亲人的决裂反目,明争暗斗,丹陶受到的苦楚可能更甚于自己,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若非当初的不慎言行,她就可以留在丹陶的身边,陪她笑,陪她哭。

    自从被韩澈任命为凤天殿的新任首席女官,绮罗就一直贴身侍奉梁太后,把凤天殿的宫人重新编制,殿内装饰也重新布置,几天下来,从未停歇。

    宫人们对绮罗是又敬又畏,敬的是绮罗作风温和,畏的是不知绮罗的来历与后台,竟然得到陛下的钦点。绮罗已经习惯了这种矛盾的氛围,毕竟她在昊王府里也是如此走过四个春秋。

    只是,丹陶之事,一直悬于心上。绮罗并不是没有请示过梁太后,可是太后的爱莫能助让她的心凉了一截。

    解铃还须系铃人,绮罗思来想去,还是选择踏入同和宫。

    朱红的宫墙上,几片转黄的银杏扇叶随着延伸的枝条孤零零地探出了宫墙。

    绮罗回想起絮兰宫内的那棵银杏,心中一暖。盛大的树冠犹如黄绿色的罗伞,荫庇着树下的人。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它都与她共同度过。

    可是,踏入宫门,绮罗看到的却是如此的光景:眼前的银杏似乎在缺乏他人照顾之下,油尽灯枯,偶发的新芽很快就脱落下来,枝头上稀落的扇叶正在垂死挣扎,努力把自己的身躯挽留在树枝上。

    “怎么会这样?”绮罗环顾四周,后院里草木繁盛,小桥流水,蜿蜒曲折。越往里走,更是木秀草长,一看便知受到主人的悉心照料,可唯独后门那颗银杏如此败落。

    踏在卵石小道上,绮罗不停回顾身后渐远的那颗败落的银杏,忽然看到树干上居然有一个蛀洞。或许,人非尽,物逝亦如斯。

    此时,眼前的景致被猗猗的竹林遮蔽得密不透风,宛如小道深处便是另一番天地。

    小道尽头,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小竹庐傍水而起,竹庐左侧的小水车辘辘而动,将涓涓的流水送进多条延伸至竹篱笆内的细长竹管。篱下的蔷薇、牵牛、丁香等各式鲜花开满了篱笆。

    晨风送爽,竹庐内传来叮当叮当的风铃声,细听之下不像是一只在作响,而像是成千上万的风铃。绮罗轻推竹门,映入眼帘并不是满屋子的风铃,而是一排排的书架。

    绮罗好奇地站在其中一排书架前,拿起一本有点泛黄的书册,翻开一看,只见书上刻画着歪歪扭扭的机械图案,旁边还有一些小字注释。

    绮罗看着这些看不懂却又不乏可爱的图画,不禁一笑,谁知笑声竟然被无故地放大,响彻竹庐。

    “谁?”

    相隔着重重书架,韩澈坐在窗前,一听女子笑声,手中细紫毫偏离了班尺几厘。

    绮罗听见韩澈的声音,四处张望却不见他的身影。重重的书架下竟然宛如错综复杂的迷宫,让绮罗顿时失去了方向。

    韩澈久久听不到回应,心念着可能是无知的宫人闯入竹庐,又被他吓跑了,也就不再上心。

    可是,竹庐内陆续传来书散箱倒的嘈杂声,经过竹庐内的回音装置,更是嘈杂非常,与清脆的风铃声糅合在一起,让韩澈再也静不下心来,只能掷下手中的细紫毫,起身转入书架丛中。

    绮罗已经是晕头转向,还不时要捡起被自己蹭掉的书册,真被弄得焦头烂额。

    “你在这里干什么?”

    绮罗抱着手中的书,回头仰望站在她身后的韩澈,只见韩澈龙颜不悦地看着她,自知大难降至,立刻伏倒在地。

    “奴婢该死,私闯陛下的竹庐,还捣乱了陛下的书册,请陛下降罪。”

    韩澈一看,竟然是侍奉母后的绮罗。

    回想起她冒险混入同和宫向他通风报信,即使被他揭穿身份依旧不卑不亢的样子,如今只能卑微地跪在他的面前请罪,不禁大笑起来。

    “当日那个不卑不亢,大胆犯上的薄绮罗身在何处?”

    绮罗眼看韩澈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借机嘲讽她,心中不是滋味,却不能露于言表,只能毕恭毕敬地回道:“当日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奴婢也承诺日后必定向陛下请罪,如今奴婢私闯陛下竹庐,又添一罪,任凭陛下处置,无怨无悔。”

    韩澈凝视着绮罗那双沉静的黑眸,与当日如出一辙。

    昊王逼宫前夕,姬太妃派遣宫人将絮兰宫中的梁太后和绮罗转移到一个偏僻的宫室。

    韩澈早就料到姬太妃要把他的母后作为护身的筹码,让张可方派人盯紧了絮兰宫。滕安带着姬氏密卫来到絮兰宫的那刻,韩澈的影卫就收到信报。

    “陛下何必冒险亲自前来?”影卫无心检查完姬氏密卫的尸体,确保万无一失后,转身问道。

    此时的韩澈身穿影卫的劲装,将晕倒的梁太后好好安置在床上,转头望向躺在地上的绮罗。

    “孤不放心。”

    无心顺着韩澈的目光,看着地上昏迷的绮罗,谨慎地询问:“陛下,这个宫人如何处置?”

    “母后醒来需要人照顾,你派一个人贴身护卫她们。这些尸体处理好之后,让无颜扮成滕安这个贱婢,带着我们的人演完这场戏,完事后你速速回去准备今夜的布置。”

    “遵旨!”

    绮罗从小熟知药理,尝过百草,对迷烟有一定的抗性,不一会儿就醒来了。她看见遍地的尸体,吓得脸色铁青,正准备呼喊就被韩澈捂住了口鼻。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绮罗才看清韩澈的面容,含糊地叫了一声“陛下”。

    “照顾好母后,孤会让人送母后的朝服过来,等母后醒来,你服侍母后更衣。”

    绮罗努力整理好思绪,揣测着韩澈的计划,拖着还没恢复的身躯,向韩澈点头:“奴婢遵旨。”

    沉静的黑眸让韩澈有一瞬的恍惚,感觉眼前的女子非寻常女子,遇事沉稳,即使低眉顺目,也透露出精明决断,愈发欣赏。

    可是,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册,韩澈又十分头疼,本应精明的女子却亦有莽撞的时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书库居然被她弄得乱七八糟,韩澈也不知道自己应是怒还是恼。

    “既然如此,孤就罚你整理好竹庐里的图册。”

    “诺。”

    绮罗重新拾起散落一地的书册,发现里面全是各式机械的图纸,再翻几本,亦是如此。而且这些图纸愈发工整精致,不像刚才看到的那一册中的稚嫩笔锋,然而旁边注释的文字,还是可以看出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正当绮罗站起来,把手中的图册归回原位,图册却被韩澈抢去。

    “你只要把图册收整起来交给我即可,孤不想乱上添乱。”

    绮罗一听韩澈根本不放心让她整理书架的时候,心中竟然有莫名的怒火,可是被韩澈冷冷一瞥后,又活生生地把心中的怒火压下去。

    韩澈对着书架自言自语:“这些图册是孤多年来绘制出来的宝贝,它们的摆放有一定的顺序排列。孤不想不明就里的人把它们胡乱摆放,不然下一次寻找起来会很麻烦。”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要跟生气的绮罗解释一番。

    绮罗眼看着身旁的君王护食孩童一般在那里絮絮叨叨,喃喃自语,竟觉得有点好笑。她笑着把又一堆图册塞进韩澈的怀里,没好气地说道:“这是右侧第三行的。”

    “为什么之前没看见你笑过?”

    绮罗愣了愣,嘴还没来得及合拢,只见韩澈用他那双深邃的双眸凝视着她,不禁别过脸。

    “奴婢当然会笑,只是……恰好陛下没有看见。”

    韩澈把怀里的图册放在右侧第三行的书架上:“身在宫中,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孤明白。但是,即使不能开怀大笑,偶尔能够会心一笑,也好。”

    绮罗偷偷地转过脸来,看到的却是苦笑着的韩澈的侧脸。

    已是黄昏时分,绮罗和韩澈花了好几个时辰才能把竹庐内的图册收整好。

    整个竹庐内的藏书全都是韩澈十几年来绘制的图样书册,既有大型的攻城器械,也有日常家居用品,还有许多见也没见过的玩意。其中,大部分是韩澈针对已有图案样式的改良与改造,但也不乏新颖的创意图式,其中就有这座竹庐的设计图。

    这座竹庐,细至一竹一藤,都藏有设计。重重书架就是根据《周易》的六十四别卦而排列的,具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韩澈不喜他人随便惊扰,故设下书阵。一般宫人误闯,会自然而然地走出。然而绮罗虽然不明方向,却意外地发现某些规律,自作聪明地在竹庐中乱走,才会越陷越深。

    韩澈领着绮罗走出藏书阵,铺天盖地的草纸堆放在房间两侧,还有许多已经装订成册。窗台下是镌龙黄梨木桌,却不是御家常用的紫檀木桌。桌面上摆放着各式制图工具和大量草纸,处于桌面中央的正是韩澈新绘制的排洪渠规划图。

    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凌霄花棚下的那一株朱顶红。大红的喇叭形花朵毫不吝啬地展现她那诱人的身姿,浓郁的花香充斥着整个房间,就连绽放在她头顶之上的凌霄花也黯然失色。

    “朱顶千年去不回,两峰南北白云堆。”

    韩澈卷起桌上的图纸,放进右侧脚下的藤箧之中,然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窗台上的朱顶红。

    “这盆朱顶红是武弟三年前送给孤的,为了培育它,花了我们兄弟俩不少的心血。”

    “王爷送的?”

    绮罗之前以为,韩澈多年来一直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但是,韩澈应对韩甯武的步步紧逼都是从容不迫,应是早知甯武的野心,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筹谋应对之策。

    表面亲密无间的兄弟,背后却是处处提防。

    逼宫当日,从韩甯武的口中得知他为了他的野心,竟然筹谋了十一年之久,也就是说,韩澈也提防了他十一年。

    “陛下,为何还留下王爷送给你的花,王爷明明对您……”

    “赠花人是孤的武弟,不是昊王。”韩澈小心翼翼地把盆栽移进屋子里,“即使他背离了孤,也不需要迁怒于无辜的花。”

    “丹陶翁主也是无辜的,为何陛下就如此狠心?”

    韩澈的双手顿了顿,绮罗的质问让他有点措手不及。梁太后也有向他提及过如何处置丹陶,可是如今的形势,他还没有想到妥当的办法。

    “如果你也认为孤是狠心的,你能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还是你要丹陶背负着逆贼之妹的骂名苟且偷生?”

    “我……”

    韩澈的话让绮罗无言以对,本以为只要韩澈一声令下,丹陶便可从痛苦的束缚中释放出来,然而她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复杂性远远超出她的预料。确实,草率地担保丹陶并没有真正地脱去她逆反的嫌疑。

    “难道陛下就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翁主跟随王爷赴死吗?”

    “给孤一点时间。”

    韩澈放下竹帘,没想到稀疏的竹片间竟然掺入了桔红的凌霄花,活生生的一幅繁花图。夕阳的余晖星星点点打在黄梨木桌上,桌面上竟然显现出一幅四象二十八宿图。

    对自己的设计早已熟稔在心的韩澈自是不再惊讶,可是第一次看见的绮罗却诧异得愣在原地。

    “还有一刻就到戊时,星图就会消失。明日酉时再来看吧。”

    绮罗正要触摸桌面上的星图,却被韩澈泼了一瓢冷水。的确,夕阳湮没在极西之端时,桌面上的星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澈凝望着伫立在桌边的绮罗,以为她竟然像个孩童一样舍不地已经消踪匿迹的四象二十八宿图,然而晶莹的泪珠从绮罗的脸侧滑落,滴落在黄梨木桌上。

    韩澈正要伸手触碰绮罗的肩膀,只听绮罗轻轻抽噎一下,揩去的眼角的泪,转身向韩澈行礼。

    “刚才奴婢无意顶撞陛下,请陛下恕罪。”

    “你也是一时心急,孤不怪你。”

    绮罗复行礼:“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奴婢想先行告退。”

    韩澈点点头,答应她的请求。绮罗后退一步,从韩澈的身侧徐徐离去,却在擦身一刻被韩澈抓住了手腕。

    “孤带你出去。”

    尊卑有别,绮罗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然而韩澈抓得更紧。他低头看着害羞的绮罗,问道:“难道你还要孤再替你收拾烂摊子?”

    绮罗的脸颊更加绯红,低着头默默地跟随韩澈走出竹庐。

    图安已经在竹庐外恭候了一个时辰,当看见韩澈牵着绮罗走出竹庐的时候,不禁多看几眼。走出竹庐的韩澈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只有绮罗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花布鞋。

    “陛下。”

    绮罗一听是图安的声音,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竹庐,立刻甩开韩澈的手:“奴婢告退。”然后急匆匆地跑进竹林小道。

    韩澈看着跑远了的绮罗的背影,不禁把脑海中那个落泪的侧影与远去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陛下,皇后娘娘回来了,在凤天殿。”

    韩澈一听,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你说……心儿回来了,她怎么会回来?”

    “这个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图安正要解释,但是韩澈不等他的解释,就已经绕过水车动身前往凤天殿。

章节目录

绮罗凤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js泠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js泠音并收藏绮罗凤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