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伯真翻过书的最后一折，恋恋不舍地将其合上了。罗仪塞给她的书至此已全部看完，没能留哪怕一本到明天早上。
伯真呆望着案上的棋盘叹息一声，想着要是给狱中的囚犯都配上围棋，说不定能出不少国手。自己现在这个境况，下棋该是不会心烦头疼了。
于是一连几日对着棋谱摆盘，从日出到日落，中间累了就歇歇，这样一天天挨过去，倒也习惯了。
又过了几日，小黄门忽至，说是罗掌籍来找。伯真心中又喜又惊，喜的自然是罗仪来探望，惊的是这才没多久罗仪又来了，怕不只是探望这么简单，不知是出了何事。于是抄起那半贯钱便往宫门走去。
及至宫门外，先将那钱还了罗仪：“钱你拿回去，你也知道我的俸禄光攒不花，我的钱在东宫也花不出去。”听伯真如此说，罗仪也没再推了，她此次来是有要紧事。
伯真之前笑言罗仪总想着跟人对弈赌钱，简直是个赌鬼。其实这话没说错，只是一般的赌鬼重点在钱，而罗仪的重点在赢。罗仪赢过了越来越多的人，首先是因为她想赢。
罗仪分析伯真要想赢，最好的法子是讨好殿下，可伯真目前的境况很古怪，贸然从殿下入手变数太大。在一个忘关窗的夜晚，罗仪为着伯真的困局辗转反侧，正想着找谁去打探一下殿下的喜好，突然被寒风吹得一激灵，福至心灵，其实伯真不是非得在东宫过得好。
这次罗仪拉着伯真离守门的内监更远了些。
若是旁人来看，定会觉得伯真面对眼前精妙的残局陷入了沉思，而实际上她只是盯着黑黑白白的棋子发呆，心早已飘向远方。
罗仪提这个办法的时候，伯真下意识否决了，听起来太不靠谱了些。装病，按照罗仪的说法，最近天气寒冷，伤风的人多，奚官局来来往往都是拿药的宫人。只要一装到底，喝了药也下不了床，东宫应会送伯真去太常寺下的宫人患坊。
只要到了患坊，躺上几个月，东宫说不定都忘了伯真这号人，圣人日理万机，估计一时也想不起来，伯真在东宫又未领官职，到时候再寻些理由，看看能不能调回司籍。
最妙的是不久前罗仪送小宫女去患坊，跟当值的医正攀谈一番竟发现两人是同乡，现在医正已经是自己人了。伯真听到罗仪连医正都收买了，又见她正用迫切的眼神望向自己，便把最近过得还行的话吞下，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伯真盯着棋盘，苦思冥想着最大的难题，伤风感冒要如何装？伯真努力回忆自己上次伤寒，那已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了，统共不过才病了两天。细细揣摩一番后，她犹豫地干巴巴咳嗽了两声，又擤了擤无比通畅的鼻子，最终断定此路不通。
吹灭了灯，伯真借着月光拿冷水擦身，犹嫌不够，只着单衣入睡，将被盖远远堆在一边。天气寒冷，冻得人脑子清醒，可时间久了，还是抵不过倦意，昏昏沉沉就要入梦，偏这时又冷得一激灵清醒过来，如此反复。
到了后半夜，伯真实在受不了了，冷也就罢了，关键是睡不了觉，于是猛得坐起，抱起被盖摊开又直直倒下，蜷在被子里，片刻间就去会周公了。
伯真第二日起来，不过是头微痛而已，她一边遗憾一边暗暗惊叹于自己身体之强壮。
往后两夜伯真故技重施，不过只拿了冷水擦身，仍盖着被子入睡。
这天伯真幽幽转醒的时候，天刚刚泛白。她想这下终于行了，难受地闭眼，想要睡去，让意识在梦中奔走，远离身体的痛苦。
送饭的宫人发现了床上昏沉的伯真，赶忙去找了内官。
伯真撑着眼看到一位年长些的宫女在给自己把脉，听其与旁边宫女对话，料想这是东宫药藏局的女医。
伯真用不着装一病不起，因为她发起了高烧，是真的起不来了。
又过了一日，当太医署的医师来到她这间屋子，与女医讨论她的病情时，伯真明白，自己就算病死也只能是在东宫病死，殿下根本不忌讳。
伯真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有喝药，到点喝药。
某个白天伯真一觉醒来，感到出了些汗，身体舒服了些，从这时起便一天天好了起来，到有力气下地，算来也不过病了七日罢了。
想到折腾了一回还在原地，伯真也很无奈，又想罗仪应该能探到自己的消息，病的时间不长，她也不至于太担心。
伯真正在这想东想西，不速之客到了。来人是太子身边的年轻宦官陆不拾，听说很得殿下信任。
陆内侍说话时总是一张笑脸，不止对着太子如此，对着普通小宫女也是如此。
此时陆不拾对着伯真说了一番关心的话，笑得很亲和真切，让伯真想到春日和煦的阳光。
直到陆内侍说：“听说陈掌籍身体一直很好，这些时日也没怎么见陈掌籍在外走动，怎么就染上风寒了？这刚入东宫就病倒了，还病得这般重，可是有什么不顺意？”
伯真心下一震，平静开口：“我多年不感风寒，这次应当是寒气一起发出来了。”
陆不拾等着伯真的下文，好奇会是诉苦还是客套，却见她住了口，没有往下说的意思。
善解人意的陆内侍贴心地扯开话题，两人状似热闹地聊了一会，告辞前陆内侍又恳切地叮嘱伯真千万要好生休养，伯真笑着应下，心想陆内侍要是演个伤风只怕比伶官演得还好。
又过了几日，伯真已经完全好了，胃口都回来了。
这天天色暗了下来，伯真本想早些歇息，又怕太早了躺着睡不着，便坐在案旁翻起书来，想耗些时间，没想到却等来了陆内侍，陆内侍一开口，方知等来的居然是太子殿下。
出了内坊的院子，往东边行去，不一会便到了光天殿。伯真步入殿内，顿觉温暖如春，她想那繁复的金炉里大概是烧着瑞炭，没有火焰，没有烟尘，只有逼人的热气。
太子盘足坐于案前，对着棋盘眉头微拧，表情沉肃，手里执着一枚黑子。
伯真本以为还要等许久，却见太子将那枚黑玉做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
太子望向伯真道：“陈掌籍可擅长下棋？来与吾对弈一局。”
伯真回道：“某棋艺不精，怕会扰了殿下雅兴。”
太子道：“陈掌籍不必自谦，坐吧。”伯真只好告坐，心中有苦说不出。
跟太子下棋，伯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知道，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棋差一招，这样殿下不仅赢了，还尽兴了，也就不会难为自己了。
可惜这盘棋注定与最好的结果无缘，伯真的棋艺就只到那个水平。她研究了几天棋谱，看半天歇半天，水平刚刚从极差达到很差。
陆内侍在旁边观棋，看得一愣一愣的，思忖陈掌籍莫不是对太子不满，故意输也不是这么个输法吧。
第一盘很快便结束了，太子只说了两个字：再来。再来的第二盘结束时，太子沉默了一会，还是这两个字。
到第三局结束的时候，太子脸上已带了嘲讽之意，陆内侍赶忙笑说道：“陈掌籍这棋下得可真有意思，旁人看了还以为是不耐烦与殿下对弈，故意输的呢。”
伯真心里早已是破罐破摔，丑话也都说在前头过了，于是直了直腰板，诚恳地对陆内侍说：“陆内侍，我确实不擅对弈，殿下水平又高超，虽然我看着像是故意输的，但确实是尽全力了。”
“好一个尽全力。”伯真话音刚落太子便接道，“既如此，你便与陆内侍来一局，他的水平不高超。”
伯真万万没想到这棋下得是没完没了，宫人搬来小几和棋具，她与陆内侍一连下了四盘，下到太子脸上的嘲讽转为沉思。
伯真觉得自己的诚心已经展示够了，她怕太子把整个东宫的人找来与她对弈，今晚也别睡了，于是无奈说道：“殿下，实不相瞒，某不是棋艺不精，是根本就没有棋艺。在司籍时同屋的同僚精通围棋，下遍宫女从无敌手，饶是如此也教不动我。”
听到此话陆内侍心中一惊，掌籍有两位，难道大内宫人说的，精通棋艺的掌籍并非是陈伯真，而恰巧是另一位？那日守门的内监说包袱里有棋谱，他还以为是陈伯真探得殿下喜爱围棋，想要再精进技艺博殿下青睐，今日一看，竟不是吗？
伯真的话说得过于实诚，听起来几近自辱，太子也一时无言。伯真以为这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太子突然开口问道：“陈掌籍可是家中长女？”
伯真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伯仲叔季，回道：“殿下，我确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只听太子又问：“珍可是珍宝的珍？”
“并非珍宝的珍，乃是真假的真。”伯真回道。
陈伯真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伯真呆望着案上的棋盘叹息一声，想着要是给狱中的囚犯都配上围棋，说不定能出不少国手。自己现在这个境况，下棋该是不会心烦头疼了。
于是一连几日对着棋谱摆盘，从日出到日落，中间累了就歇歇，这样一天天挨过去，倒也习惯了。
又过了几日，小黄门忽至，说是罗掌籍来找。伯真心中又喜又惊，喜的自然是罗仪来探望，惊的是这才没多久罗仪又来了，怕不只是探望这么简单，不知是出了何事。于是抄起那半贯钱便往宫门走去。
及至宫门外，先将那钱还了罗仪：“钱你拿回去，你也知道我的俸禄光攒不花，我的钱在东宫也花不出去。”听伯真如此说，罗仪也没再推了，她此次来是有要紧事。
伯真之前笑言罗仪总想着跟人对弈赌钱，简直是个赌鬼。其实这话没说错，只是一般的赌鬼重点在钱，而罗仪的重点在赢。罗仪赢过了越来越多的人，首先是因为她想赢。
罗仪分析伯真要想赢，最好的法子是讨好殿下，可伯真目前的境况很古怪，贸然从殿下入手变数太大。在一个忘关窗的夜晚，罗仪为着伯真的困局辗转反侧，正想着找谁去打探一下殿下的喜好，突然被寒风吹得一激灵，福至心灵，其实伯真不是非得在东宫过得好。
这次罗仪拉着伯真离守门的内监更远了些。
若是旁人来看，定会觉得伯真面对眼前精妙的残局陷入了沉思，而实际上她只是盯着黑黑白白的棋子发呆，心早已飘向远方。
罗仪提这个办法的时候，伯真下意识否决了，听起来太不靠谱了些。装病，按照罗仪的说法，最近天气寒冷，伤风的人多，奚官局来来往往都是拿药的宫人。只要一装到底，喝了药也下不了床，东宫应会送伯真去太常寺下的宫人患坊。
只要到了患坊，躺上几个月，东宫说不定都忘了伯真这号人，圣人日理万机，估计一时也想不起来，伯真在东宫又未领官职，到时候再寻些理由，看看能不能调回司籍。
最妙的是不久前罗仪送小宫女去患坊，跟当值的医正攀谈一番竟发现两人是同乡，现在医正已经是自己人了。伯真听到罗仪连医正都收买了，又见她正用迫切的眼神望向自己，便把最近过得还行的话吞下，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伯真盯着棋盘，苦思冥想着最大的难题，伤风感冒要如何装？伯真努力回忆自己上次伤寒，那已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了，统共不过才病了两天。细细揣摩一番后，她犹豫地干巴巴咳嗽了两声，又擤了擤无比通畅的鼻子，最终断定此路不通。
吹灭了灯，伯真借着月光拿冷水擦身，犹嫌不够，只着单衣入睡，将被盖远远堆在一边。天气寒冷，冻得人脑子清醒，可时间久了，还是抵不过倦意，昏昏沉沉就要入梦，偏这时又冷得一激灵清醒过来，如此反复。
到了后半夜，伯真实在受不了了，冷也就罢了，关键是睡不了觉，于是猛得坐起，抱起被盖摊开又直直倒下，蜷在被子里，片刻间就去会周公了。
伯真第二日起来，不过是头微痛而已，她一边遗憾一边暗暗惊叹于自己身体之强壮。
往后两夜伯真故技重施，不过只拿了冷水擦身，仍盖着被子入睡。
这天伯真幽幽转醒的时候，天刚刚泛白。她想这下终于行了，难受地闭眼，想要睡去，让意识在梦中奔走，远离身体的痛苦。
送饭的宫人发现了床上昏沉的伯真，赶忙去找了内官。
伯真撑着眼看到一位年长些的宫女在给自己把脉，听其与旁边宫女对话，料想这是东宫药藏局的女医。
伯真用不着装一病不起，因为她发起了高烧，是真的起不来了。
又过了一日，当太医署的医师来到她这间屋子，与女医讨论她的病情时，伯真明白，自己就算病死也只能是在东宫病死，殿下根本不忌讳。
伯真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有喝药，到点喝药。
某个白天伯真一觉醒来，感到出了些汗，身体舒服了些，从这时起便一天天好了起来，到有力气下地，算来也不过病了七日罢了。
想到折腾了一回还在原地，伯真也很无奈，又想罗仪应该能探到自己的消息，病的时间不长，她也不至于太担心。
伯真正在这想东想西，不速之客到了。来人是太子身边的年轻宦官陆不拾，听说很得殿下信任。
陆内侍说话时总是一张笑脸，不止对着太子如此，对着普通小宫女也是如此。
此时陆不拾对着伯真说了一番关心的话，笑得很亲和真切，让伯真想到春日和煦的阳光。
直到陆内侍说：“听说陈掌籍身体一直很好，这些时日也没怎么见陈掌籍在外走动，怎么就染上风寒了？这刚入东宫就病倒了，还病得这般重，可是有什么不顺意？”
伯真心下一震，平静开口：“我多年不感风寒，这次应当是寒气一起发出来了。”
陆不拾等着伯真的下文，好奇会是诉苦还是客套，却见她住了口，没有往下说的意思。
善解人意的陆内侍贴心地扯开话题，两人状似热闹地聊了一会，告辞前陆内侍又恳切地叮嘱伯真千万要好生休养，伯真笑着应下，心想陆内侍要是演个伤风只怕比伶官演得还好。
又过了几日，伯真已经完全好了，胃口都回来了。
这天天色暗了下来，伯真本想早些歇息，又怕太早了躺着睡不着，便坐在案旁翻起书来，想耗些时间，没想到却等来了陆内侍，陆内侍一开口，方知等来的居然是太子殿下。
出了内坊的院子，往东边行去，不一会便到了光天殿。伯真步入殿内，顿觉温暖如春，她想那繁复的金炉里大概是烧着瑞炭，没有火焰，没有烟尘，只有逼人的热气。
太子盘足坐于案前，对着棋盘眉头微拧，表情沉肃，手里执着一枚黑子。
伯真本以为还要等许久，却见太子将那枚黑玉做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
太子望向伯真道：“陈掌籍可擅长下棋？来与吾对弈一局。”
伯真回道：“某棋艺不精，怕会扰了殿下雅兴。”
太子道：“陈掌籍不必自谦，坐吧。”伯真只好告坐，心中有苦说不出。
跟太子下棋，伯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知道，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棋差一招，这样殿下不仅赢了，还尽兴了，也就不会难为自己了。
可惜这盘棋注定与最好的结果无缘，伯真的棋艺就只到那个水平。她研究了几天棋谱，看半天歇半天，水平刚刚从极差达到很差。
陆内侍在旁边观棋，看得一愣一愣的，思忖陈掌籍莫不是对太子不满，故意输也不是这么个输法吧。
第一盘很快便结束了，太子只说了两个字：再来。再来的第二盘结束时，太子沉默了一会，还是这两个字。
到第三局结束的时候，太子脸上已带了嘲讽之意，陆内侍赶忙笑说道：“陈掌籍这棋下得可真有意思，旁人看了还以为是不耐烦与殿下对弈，故意输的呢。”
伯真心里早已是破罐破摔，丑话也都说在前头过了，于是直了直腰板，诚恳地对陆内侍说：“陆内侍，我确实不擅对弈，殿下水平又高超，虽然我看着像是故意输的，但确实是尽全力了。”
“好一个尽全力。”伯真话音刚落太子便接道，“既如此，你便与陆内侍来一局，他的水平不高超。”
伯真万万没想到这棋下得是没完没了，宫人搬来小几和棋具，她与陆内侍一连下了四盘，下到太子脸上的嘲讽转为沉思。
伯真觉得自己的诚心已经展示够了，她怕太子把整个东宫的人找来与她对弈，今晚也别睡了，于是无奈说道：“殿下，实不相瞒，某不是棋艺不精，是根本就没有棋艺。在司籍时同屋的同僚精通围棋，下遍宫女从无敌手，饶是如此也教不动我。”
听到此话陆内侍心中一惊，掌籍有两位，难道大内宫人说的，精通棋艺的掌籍并非是陈伯真，而恰巧是另一位？那日守门的内监说包袱里有棋谱，他还以为是陈伯真探得殿下喜爱围棋，想要再精进技艺博殿下青睐，今日一看，竟不是吗？
伯真的话说得过于实诚，听起来几近自辱，太子也一时无言。伯真以为这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太子突然开口问道：“陈掌籍可是家中长女？”
伯真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伯仲叔季，回道：“殿下，我确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只听太子又问：“珍可是珍宝的珍？”
“并非珍宝的珍，乃是真假的真。”伯真回道。
陈伯真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