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兔子多为灰褐色,白色甚是少见。面前这只白兔只比拳头稍大些,显然是只幼兔。其耳朵薄到透光,能看到细小交错的血管,此时微微动了动,显得很是机警。

    白兔太过显眼,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一时间没人发出半点声音。陆内侍身后的小黄门已经把弓举了起来,伯真瞥见赶忙抬手,马鞭拦在了小黄门面前,“白兔祥瑞,还是不要射杀的好。”伯真是看兔子太小,于心不忍,只不过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意思。

    小黄门恍然放下弓,说所言极是。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兔子又往外跳了两步,陆内侍朝兔子看去道:“是了,刚好又小,陈掌籍捉去养正好。”

    伯真诧异,“我为何要捉去养?”

    陆不拾听伯真发问,疑惑道:“不是祥瑞嘛,又生得可爱,养着正好。宫里不也许多人养兔子作宠物,还有养鹦鹉,狸奴,猧子的。万贵妃都养猧儿呢,很是宠爱。”

    伯真心里叹息,这兔子在山林间过得好好的,何苦又把它捉走,只说道:“我嫌麻烦,不养这些。”

    话音刚落,白兔仿佛睡醒一般,突然腾空跳了一下,个头虽小,窜得却算快,眨眼见跑下坡去,在密林中穿梭了一阵,不见了。

    兔子没了踪影,伯真不由望了望高阔的天空,只因她突然想起,教骑马射箭的小师傅曾指着头上飞过的雁群说,南飞的大雁自己是不射的。

    那时伯真颇为自信,心领神会地说头雁是不能射,不然整个雁群都散了。小师傅一时无言,直到大雁从视线中消失,才怅然地问她没有听过鸿雁传书吗,或许有家人在等远方游子的信。

    陆内侍邀伯真一道走,伯真婉拒了,让他不必在意,回去交差要紧。

    一棵桶粗的病树不知是何时倒下的,正横在松软的泥土上,腐烂发黑的树干上青苔斑驳,与这寒冷的天不大相衬。

    马陆续跨过病树,陆不拾一行和伯真走在最前头。陆内侍正打算告别,突然不远处高高的灌木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伯真立时觉得那是又一只兔子,直到长着一对凶狠獠牙的野猪从坡下灌木丛中奔出。她不由瞪大双眼,感到心快跳了出来,血涌上头,又冲向四肢百骸,只能眼睁睁望着这头发怒的野猪朝他们猛冲过来。

    众人在树石纵横的小山坡上四散奔逃,顿时惊呼声一片,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剧烈摇晃,发出杂乱刺耳的响声,陆内侍身后的小黄门惊慌地摔下了马。伯真死死握住缰绳,双腿微微颤抖。

    她听见了弓弦的响声,陆内侍的箭已经射了出去,只见野猪背上赫然插着支箭,射中了!

    伯真还没来得及高兴,心便沉了下去,那支箭对野猪仿佛只是件装饰。

    野猪发出怒吼,撅断了面前碗粗的树,发疯一样狂奔过来,马已受惊扬起了前蹄。伯真跟着陆不拾跳下马,陆不拾在下马前又射了一箭,这一箭射偏了。

    陆内侍抽出剑,刺向野猪,大声喊快走。

    伯真惊惧,拔腿就跑,耳边刮过的风声太响,她的步子越迈越小,最后犹豫地停住。她焦急地回头,只见陆内侍在与野猪缠斗。

    一个爬上树的侍卫看见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左手边一个宦官在与凶猛的野猪搏斗,右手边一个宫女拔出马上的横刀,掉头朝着野猪奔去。

    野猪横冲直撞,陆内侍闪躲不及,已半跪在地上,剑往上挥舞着格挡,即将被掀翻在地。

    此时伯真跑到了野猪背后。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调整自己的吐息,双手握刀,朝着野猪后腿关节砍去。

    一刀下去,却只砍进薄薄一层,野猪皮本就厚,再裹上泥土和砂砾,如铠甲一般。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伯真感到深深的无力。

    但刀再一次举起,伯真的目光钉在砍出的浅痕上,双手握死了刀,使出浑身力气,一刀刀狠狠斩下。

    陆不拾双腿伸直坐在地上,剑横在胸前,目光黯淡,已无力抵挡,野猪顶住他的胸膛,将他撞出去一大截。远处有人反应过来,想要上前营救。

    伯真的刀紧咬着野猪,那道伤痕终于血肉翻出,只见发怒的野猪猛地甩过身子,马上要掉头朝伯真扑来。伯真心想,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

    她举刀朝前,迅速跳开,还未逃出几步,只见野猪风驰电掣,竟站立不稳,脚底打滑滚下山坡,一截断树把它捅了个对穿。

    事发突然,伯真转头呆呆地看向坡下,腿还是弓步,双手还紧握着刀朝前。野猪又一次怒吼,挣扎了一会,便不再动弹,也没了声响。

    伯真回神,转回头看陆内侍。在这片宁静中,死里逃生的两人对望,一时无言。

    反应快的几人从远处围过来,询问两人伤情,陆内侍胸口疼痛,也不知骨头断没断,伯真倒是全须全尾,不过是刀握得太紧,双手都红肿了。另有几个人下了陡坡探查,只听他们喊道已死透了。

    周围传来道贺的声音,恭喜他们猎得野猪。又有人热心地说估计这野猪得有五六百斤,要多找些人抬回去。

    陆内侍恢复如常,满面春风,自谦了一番,和旁边人客套起来。伯真提着刀四处问是谁的,又给刀主人致歉说刀弄脏了,可能砍钝了,对方赶忙连说无妨。

    众人聚在一起,看着死掉的野猪,想着方才的惊险,交头接耳,兴奋地议论着,山坡上一时间其乐融融。

    此时大帐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地上扔着一只带项圈的黑斑猎豹,肚皮破开,沾满血的毛发缠在一起,已凝结成块。这只猎豹被连射四箭,此时双眼圆睁,已经死去有一会了。猎豹旁跪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驯兽师,他极力忍耐,脸皱成一团,抚摸着死去的猎豹,低声啜泣。旁边的宫女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在胡人和猎豹身前还站着两人,年岁差不多,一个看上去余怒未消,瞪视着身旁的人,另一个却并不回望,神情带着些倨傲。

    “你们闹到御前,是为了何事?”圣上心知肚明,却还是板起脸来询问。

    “陛下,豫王今日无故射死臣的豹子,训豹的猎师可以作证。”新平郡王压下火气,恭敬地回话,想让自己显得沉稳可信。他侧过身子示意猎师回禀。

    从刚刚圣上发问,猎师便停止了抽泣,提着口气。此时行了个叉手礼道:“豹子猎了只野雉,叼着往回跑,已经到马下了,就见几只箭飞来,是豫王射的,当时在场的人都看见了。”

    豫王表情未变:“儿狩猎时偶遇此豹,见这畜生竟想伤人,情况紧急,便就地射杀了。”

    猎师不可置信地瞪着豫王,想不到竟可以如此颠倒黑白。新平郡王怒气冲冲:“此豹幼时便由安国猎师驯服,从来性情温和,你怎么看出它要暴起伤人的?”

    豫王冷哼一声,平静说道:“若等豹子暴起伤人不就晚了。吾倒是不知豹子性情温和,还是新平郡王见多识广,想来斗鸡走狗也是有些益处的。”

    “你说谁斗鸡走狗?”新平郡王勃然大怒,逼近一步,“就你这样的,也想当——”

    “住嘴!”坐在下首的长公主厉声喝到,“我平日都是怎么教导你的,圣上面前,你怎么还是这幅不着调的德行。”说着又转为哀痛,“你父亲走得早,我自问也是尽心教养你。”长公主掩面而泣,“你如今这样,让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新平郡王手足无措起来。一旁的万贵妃施施然起身,至长公主身边,拉过她的手按着劝慰,“长公主这些年也是辛苦,快莫要哭了。” 又安慰了两句,陪着流了几滴泪:“若是当年能再嫁,如今圣上与我也宽心些。”

    骤然听见此话,长公主如鲠在喉,记得当时议的新驸马是万贵妃的表弟,而自己不愿。长公主不接话,只说道:“上月我还梦到这孽障的父亲,问他为何丢下我们母子这么些年,他父亲说,马革裹尸,死得其所。让我别太伤心。”又指着新平郡王道:“这逆子能有他父亲的一半,我也知足了啊。”

    不管这梦是真做假做,众人听见此言都不免唏嘘起来。

    圣上清清嗓子道:“本就是一家人,何至于为了此等小事争执。”又望向长公主温言道:“长姐也说得太过了些,看把孩子吓得。”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儿子争强好胜,上午行猎一无所获,怕是面子挂不住,心气不顺拿这豹子出气,还想说成是机智勇武。

    万贵妃有些不自在,笑笑说:“可不是嘛,不过是只畜生,两个孩子闹得生分倒不好了。”圣上不由望了一眼万贵妃,有些失望地想,真是子肖母啊。

    新平郡王握紧了拳头。圣上望了望作壁上观的太子,问道:“煊,此事你怎么看?”众人都以为这事算了了,不曾想圣上骤然发问,便都向太子看去。

    李煊抬头向豫王看去:“吾闻方才豫王所言,似乎是想防患于未然?”

    这话没什么问题,豫王说是。李煊又看向圣上,圣上不言。李煊便说:“豫王所虑甚是。宫中设有五坊,养着鹰犬鹘雕等,以供狩猎时用,皆是猛禽。”又向圣上行了个礼,“恐怕还是取缔为好。”

    豫王的脸上显出慌乱来,圣上也是没想到太子突然进谏。御史早有进言,五坊小使常领上百人去郊外乡间,以宫中办差为名,恣意横行,官吏头疼,百姓惊扰。圣上一向都搪塞过去,只因五坊替自己捕鹰捉犬,没了五坊,游猎的乐趣要少掉大半。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圣上心中叹气,心想今日免不了要丢些面子糊弄一下,早知道就不问太子了。

    陆内侍上前,俯身在圣上耳边说了几句,圣上眼前一亮,兴奋道:“快让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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