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出殿外,伯真见他低垂着头,步履匆匆,圣上身边的陆内侍也跟着出来了。

    后来伯真回想起今日情形,如梦初醒,这一天原是不寻常的。

    白布掀开,拼起来的尸身僵直地挺着,宋台主眼皮突突直跳,他没去看瘫倒在地的犯人,“把知道的都吐出来,否则把你们扔出去,都是这一个下场。”

    宋台主在紫宸殿听完来龙去脉时,便猜测太子或许是把宝石供奉给了先帝和先皇后。

    吓得倒仰的犯人们语无伦次说了个全,他们这伙人,原是穷得上街讨饭,后来因缘际会结在一处,一拍即合干起盗墓的勾当,左手罗盘右手铲,泼天富贵在眼前。

    小墓单干,大墓合伙,赃物都集在一处方便销赃,所得皆平分,从未生过嫌隙。几处藏赃物的地方贼人都招了,可不论怎么诈,他们每一个都堵天咒地从未去过帝陵,也从未听说有人独自去过,包括张秃头。

    侍御史领命押解犯人时,宋台主正不忿,说用砍头的刺客震慑盗墓的贼,正正好好,完全没有律法的用武之地呢。

    偷盗帝陵乃是大不敬之罪,逃得过绞死也逃不过流放三千里,行进中,侍御史看着这贼在平地上都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心中甚是怀疑,就这样的货色,也有本事盗帝陵?

    犯人带着押解的官吏指明赃物。先是到了处破败屋子,箱子里开出现陶俑瓷器,后又走出几里地,在棵巨大的树下刨出些银制器皿,最后是来到个塘边,从水里拽出个出个密封好的竹篓,里面是些简单的钗环。所谓狡兔三窟,不过如此。

    此时那贼却说:“还有些值钱的藏在了玄都观里,再没别的了。”侍御史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太子禁足于东宫,敕旨一下,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有直臣进谏,言东宫乃是国本,轻易不可动摇。敕旨写得不明不白,国家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圣上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把人打发走了。

    也有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太子新册不久,这位子还没捂热就要栽了?忖度着圣上这是后悔了,到底只是侄子,怎比得过亲生儿子。

    玄德门关上的时候,伯真也在场,只想着这门真重啊,要四个人推。再回身东宫还是东宫,可气氛已然变了。低头匆匆行走的宫人头上仿佛都压了片乌云。

    在宫门关闭后,她又和绿云去探望了一次陆不拾。左手边绿云愁眉苦脸,担忧眼下形势,床上陆内侍扼腕叹息,不能在殿下身旁尽忠。

    伯真不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向陆内侍询问在殿内行走要小心之处。

    陆内侍头微微一昂,那意思是凭我们这交情,我给你讲得明明白白。

    “殿下并无宽厚之名,宫人擦桌扫地要干净,煮茶要煮好,蜡烛要看好,墨要磨得好,文书要归好,代笔的话字要写好,凡行事皆需恭敬。”

    路不拾说了长长一串,停下吸了口气:“殿下不满意的话——”

    伯真竖起耳朵,只听陆内侍道:“小宫人由内官教训,近侍的话直接面斥,另还要罚俸。”

    绿云似乎回忆起什么,在一旁点着头,“陆内侍你也经常被罚?”

    “那是自然,不过近些年很少了。”路不拾感慨道。

    “可怎样才算是殿下眼中的好呢?”伯真问道。

    “需做到无可挑剔。日子长了你就明白了。”路不拾答道。

    “总罚俸有些吃不消啊。”伯真叹了一声。

    陆内侍见伯真有些消沉,鼓起劲继续说道:“再往大事看,我们殿下又与一般人不同。陈掌籍,若你是主人,下人不小心摔碎了一方贵重的砚台,还是你特别喜爱的,你会如何处置呢?”

    “算了。”伯真随意接口道。

    陆不拾懒得计较,接着道:“殿下可不会大发雷霆,只是照例训斥一顿,就是罚俸罚得多些 ,这月钱减半,罚个三年,估计只够买那砚台一个角。”

    伯真哦了一声,显出了然的样子。

    “若是你重托的手下背弃了你,你又如何处置呢?”陆不拾不死心继续追问。

    “我没手下,不清楚。”伯真毫不停顿接口。

    陆内侍深吸一口气,耐心说道:“殿下仍是训斥一顿,把人撵出去就罢了。”

    陆不拾向前探了探身子,“再大些的事,便交由宫正司,御史台,大理寺了,殿下不用私刑,笞刑、仗刑从未有过,连打嘴巴都是不许的,有的只这三件——”

    绿云很自然地接口道:“挨骂,罚钱,走人。”陆不拾缓缓点头。

    伯真笑开了:“这是不是就算顶好的主子了?”

    绿云轻锤了伯真一下,“你别笑呢,生杀大权握在手中,能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人?”

    伯真的笑变得苦涩起来,是啊,又有几人。

    又过去了几日,伯真在太子跟前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披星戴月不得闲。每日天不亮便至光天殿,跟着殿下到崇文馆或是丽正殿,晚上又跟回光天殿,等殿下歇下了才能回内坊。

    伯真想殿下应是对自己百般忍耐了,有时她听见殿下的叹气声,却没有等来训斥和罚俸。

    这日都到下半夜了,丽正殿中只有两人。伯真搬了张小几叠着花笺,心不在焉,思绪飘摇,眼皮即将撑不住要合上了,突然听见蜡烛轻微的爆开声,她略微回过神,正准备起身剪蜡烛,上首突然传来声音:“你来案边叠吧,那张几太小了些。”

    伯真也不推托,移了绣坐沿着玉案侧边坐下,继续不紧不慢叠着。案上堆满了东西,就这侧边倒是空些的。

    伯真按耐住瞟一眼书的冲动,她很想知道这书到底何时能读完,自己何时才能回去睡觉。太子却又开口了:“你可知为何这东宫的宫门关上了?”

    “听说了一些。”伯真老实答道。

    “哦?听说了什么。”

    “传闻说殿下做了亏心事,怕事发乘着月黑风高当街行凶好杀人灭口。”

    “宫中流言总是传得飞快,一道道宫墙也挡不住。”太子并未动怒,悠哉说道,“陈掌籍怎么看,吾有没有砍人头。”

    “殿下若连人头都砍了,还怕别人怎么看吗?殿下若确实未做下此事,别人怎么想又有何要紧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伯真,你太天真了。”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伯真的心猛得晃了一下。

    太子已经另起话头:“这几日人人自危,陈掌籍却一如往日,吾连带着也平静许多。”

    伯真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太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反过来看,陈掌籍似乎并不当自己是这东宫的人,此处的生死荣辱,都与你无关。”

    伯真咬牙说道:“殿下误会了,某只是觉得东宫此次定会安然无恙。”

    “吾想得正相反,陈掌籍有何理由,说来也让吾定定心。”

    “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殿下应当保重,不该过于烦忧。”

    太子冷笑两声,放过了她,“夜深了,回去睡吧。”

    又过了几日,流言甚嚣尘上,并没有等不及的人跳出来,而御史台找到了张秃头盗的墓。

    却说那日侍御史与盗墓贼到了玄都观,在偏僻处大石底下挖出个箱子,开箱一看,觉得有些奇怪,呈报给了宋台主。

    宋台主对着一包赃物皱眉。原是这赃物并不都随意丢在箱子里,却是分了几处,拿布包着。有些包里的陪葬品贵重,有些就平常,都能大致猜出性别,看着像是一个墓中起出的放在了一处。

    有个最大的包,其中有两颗夜明珠实为罕见,还有一对凤钗看着像宫中所制,又有些小巧的金银器物,奇怪的是其中放着小孩耍的弹弓,上面刻着个“愃”字,还有一些普通的木制碗筷。

    宋台主不禁对侍御史问道:“盗墓贼现在连木碗都偷?”

    即便有疑虑,宋台主也不能放着线索不动,又把犯人提出来询问。有人认得这包东西,说是张秃头单干的,可是从哪个墓出的就不知道了。宋台主又问他,这包东西他见着时就有木碗吗,那人答说记不清了,只两颗夜明珠印象很深。

    宋台主让这伙贼把自己盗的坟一一指认,再以这些坟为中心,往周边找有盗洞痕迹的新坟,并找修坟之人。

    后来坟在东郊的半山上找到了,新坟还未立碑,坟前满地的灰烬和香烛。有人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匆匆赶来的宋台主,不慌不忙做了个揖。等候之人感叹宋台主找得真快,自称是东宫的人。

    宋台主顿感不妙,最先想到的是这埋的是太子相好。

    却听那人说:“此处葬的乃是太子傅母,棺用了石椁,陪葬品逾制,皆为太子殿下授意。宋台主不必查看了,如实向圣上复命即可。”

    那人见宋台主一脸震惊地打量自己,便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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