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真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没有哭嚎,没有抽噎,可睁眼醒来时,满面的泪水已经冰凉。一个念头塞满了她的心:如果你还在,该多好。

    她一头扎进这个念头中。直到远处悠扬的晓鼓传来,上工的时间到了。

    伯真坐起身子,直愣愣望着桌上的棋盘,棋盘边还放着吃剩的点心,她这才觉得从幻境中跌出,重归了现实。

    总觉得今日又会是艰难的一天,伯真晃了晃睡思昏沉的脑袋。

    今日确实艰难。伯真不得不如此想,只因此时李司闺正站在殿内,她罕见地换了身衣裳,不是换了个颜色款式,而是换成了麻布,头上身上饰品摘得干干净净。

    伯真看呆了。李司闺行了个大礼,伏地开口:“殿下,一切皆因某哀思母亲,偷盗珍宝陪葬,才连累东宫至此。犯下如此重罪,愿去刑部自首。”殿下不知是不是也愣住了,没令伯真退下。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只听太子冷不防一句:“来请罪啊,白衣都穿上了,怎么不负荆呢,是路上抖掉了吗,要不要让人去找找。”说完还是气,声量陡然拔高,“宫里的事都料理好了吗,正事不做净想偏门,你在这跟谁唱大戏呢!”

    一掌拍下去,桌案抖三抖,“金银珠宝你盗得,石椁你做得,有这般能耐,太子之位你坐吧。你何时这般蠢了,滚出去。”

    伯真担忧,怕李司闺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劝殿下三思,好在并没有,李司闺面无表情,麻利起身走了。

    李司闺退下了,伯真盯着地面,总觉得太子没好气地看了自己几眼。

    用膳时太子对伯真道:“吾早上所言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伯真低头答道。

    “带上这盒吃食去看看李司闺。”太子命令道。

    伯真是在议事堂找到的李司闺,她那身衣服脱下了,换回了平日的装束,正处理庶务。

    见伯真来,李司闺起身相迎。伯真提着食盒表明来意,李司闺领着她去了后堂坐下。

    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伯真磕磕巴巴道:“李司闺,今日殿上,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李司闺望着食盒发呆,并不搭话。就在伯真以为李司闺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淡淡开口:“我是想显出决心来,让殿下动摇,选这条最好走的路。”

    伯真:“这路上有我,我看起来像圣上的眼线,要我往上递个消息?”

    李司闺笑了笑,以为伯真不满于被猜忌,正想抚慰两句,却听伯真又说道:“这条路上也有你,可要的是你的命。一条死路又算是什么好路?”

    李司闺有些动容,开口却说以己之命保东宫尊荣——,一个小宫女跑进来打断了话。她先向李司闺行了个礼,转向伯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陈掌籍,殿下找呢,是陛下找。”

    这玄德门闭了八日,今日又开了。

    伯真跟着太子往紫宸殿行去,每向前迈一步,不安便加重几分。自己尚且如此,她不由望向前方,太子绷直的背影一如往常,只是不知又藏下了多少忧惧。

    真是熟悉。伯真心下叹息。

    三年前伯真第一次被押着走向紫宸殿,内心格外平静,前面等待着的是死吗,在那宏伟的宫殿里自己的命运将被宣判,真是神奇。

    伯真很少想家,但在那一刻许多温馨回忆不由自主翻涌上来。也在这一刻她了悟了自己的心:她太满意这条路,以至于美好的过往和灰暗的未来摆在一起残忍对比,也没有丝毫后悔。她望着染红了半边天的夕阳,心中默叹:是啊,我本可以安安稳稳的,可我要怎样过那样的一生。

    陈伯真以良家子入宫。她的父亲是地方小吏,祖上是做官的。亲族在小地方盘根错节,家中颇有些薄产。

    陈伯真入宫的时候,她的母亲刚生下妹妹不久。那是她第八次听见新生儿的哭声,这是她母亲生下的第九个孩子。九个孩子中,有一男一女已经夭折了。

    很小的时候,伯真很活泼,每日都很快活。父亲率性豪侠,母亲温柔贤良,又有弟弟妹妹接连出生。所谓多子多福,旁人总夸赞他家是有福之家,听得多了,伯真也扬起小脑袋,引以为豪起来。

    伯真渐渐长大,在她成长的途中发生了些事,这些事于生性钝些的人来说不过是灰尘,可却使伯真的童年出现裂痕。

    伯真约莫六岁的时候,因着母亲教导,已经识得些字了。一日她的叔父远游归来探望,父亲与他说起求学之事。

    虽说伯真的父亲资质平平,可叔父却精于文章,擅长作诗,在当地小有名望,人们都说其有先祖之风,前途不可限量。

    父亲想让叔父教伯真和弟弟读书,毕竟他们也到了开蒙的年纪。父亲指着伯真笑道:“伯真已很识得些字呢,还喜欢笔记传奇,天天读,不懂的就找人问。”

    叔父也跟着笑了:“大姐真是聪慧,以后定能许个好人家。不过到底不是正经书,少看些的好。姑娘家的,也不必跟着我苦学了,识得这些已经很够数了。”说着又严肃起来,“倒是仲远,还要仔细栽培才是。”

    父亲笑道:“是啊,说得在理,就让仲远跟着你吧。”

    伯真没有说一句话,看上去只是懵懂的样子。可她的心已觉察到古怪,甚至有些抽痛起来,隐约的猜想再一次得到印证,原来自己与弟弟是不同的。

    叔父走后,她没有问父亲,也没有跑去问母亲。她隐隐感到这种不同是不可撼动的,答案已经定下了。

    随着伯真长大,她越来越寡言,家人笑说大姐越来越沉稳淑静了。

    远处又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伯真不由停下做女红的手,呆呆听着,也呆呆想着:没有人会救她们。谁来救救她们。

    伯真家隔壁住的是一户富商,光是院墙都有她家两个高了。富商家中雕梁画栋,有豪奴美婢无数。

    有日晚上妹妹醒来一直哭,伯真去找娘,娘正问阿耶为何隔壁总有女人哭喊,伯真便在门外站住了,等着他们说下去。

    只听阿耶说道:“也是作孽,听说孩子生出来,抱出去一看是女婴,就当即让仆人拿出去摔死,或是在子孙桶里溺死,他家通房的婢女无数,也不知死掉的女婴有多少,都是孩子娘在哭。”

    伯真放轻脚步掉头往回走了一段,又重新弄出些声响,往门边走来。阿耶阿娘猛地噤声,不再说此事。

    是从那日起,伯真知道了哭声的秘密。

    后来伯真的四弟死在了襁褓中,伯真很伤心,母亲更伤心。伯真觉得娘伤心得快死了,可是很奇怪,没人在乎娘。旁人觉得做母亲的为孩子伤心是情理之中,可你不该伤心过头,也不能伤心太久,这个旁人也包括父亲。所以母亲只能隐藏起这份悲伤。

    在伯真入宫的前一年冬天,她的小妹得了病没熬过去,离世时是六岁。那时她的母亲刚怀着第九个孩子,直接晕了过去。人们是如何安慰娘的呢,当然是你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伯真觉得娘的肚子里总是有孩子,她已经长大的,不再以此为豪。弟弟妹妹越来越多,而娘的身体越来越糟,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她曾经偷偷听见母亲跟婢女说,生孩子太苦了,这罪什么时候是个头。

    母亲生完第八个孩子时,姨母曾带着着四只田螺上门,说全部生吞掉可以免受生育之苦。伯真看见母亲靠在床上真的要伸手去拿,哭求道:“这只是民间偏方,若好便好,若不好是要人命的,娘,使不得呀。”母女俩抱头痛哭。姨母走后,伯真问母亲为何不干脆直接跟父亲说,不要再生了。母亲道:“你还小不懂,这是喜事,有人求都求不来,要如何说呢。”

    于是伯真跑去找父亲,想告诉他别再让娘生孩子了,可到了父亲面前,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说了些闲话又走了。

    她记得母亲怀着身孕,在床上拖着她的手道:“再过两年你便要及笄了,你放心,父亲会给你寻门好亲事,嫁妆早都攒够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以后都安安稳稳的。”

    伯真垂头去看母亲的手,没有答言。她听见母亲轻叹了一声,“我有些担心你呀。”

    伯真不想出嫁,在她见到新买回来的女孩时,她立下誓言。女孩很美,年纪不大,是母亲给父亲纳的妾。母亲还大着肚子张罗着摆了小酒席,有福之家又多了一桩美谈。

    这就是解决生育之苦的办法。世上还有这样的办法。伯真看看母亲,又看看女孩,觉得她们都很可怜。她回头望见吃酒的人都高高兴兴的,心猛得一沉,觉得自己也很可怜。

    就在酒席后不久,伯真得知了宫中要来本地铨选女官。在得到这个消息前,她还在想着要么去当道士算了。

    天晴了很久,地都有些旱了,那天却下起了小雨。伯真去找了母亲,跟她说:“娘,宫中来铨选女官了,我要去。”母亲哭了:“我的孩儿,你好端端去那地方做什么,入了宫,此生我们娘俩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伯真紧抿着唇,也流下泪来。

    伯真去找父亲,叔父正巧也在,她跟父亲说:“阿耶,宫中来铨选女官,我要去应选。”

    事后回想起来,伯真还是觉得很惊奇,她知道周围人大多是怎么说入宫这事的。有说苦的,家里但凡还过得去,都不送女儿去宫里当差;有说送女儿进宫的是想着攀龙附凤,来个麻雀便凤凰;最多说的是女儿入了宫,等于白养一场,权当她是死了。

    可是这位看不上自己的叔父却说:“真是没看出来,大姐有这样的志向,进宫是好事啊。”

    父亲同意了,想着女儿可能要走了,他有些低落,但也只到有些而已。伯真常常很羡慕父亲的洒脱。

    陈伯真通过了铨选。与家人拜别时,她硬邦邦地对父亲说:“父亲,母亲身体不好,需要调理,别再让她有孕了。”说完掉头走了,没有去看父亲的脸色。

    陈伯真最小的妹妹在春天呱呱落地,而陈伯真在这个春天走向了长安。这是她做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在此之前,她只选过是绣桃花好还是柳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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