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拒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四周一片云山雾罩,白茫茫的一片。

    突然眼前出现一方小院,廊下有个青袍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教她念自己的名字,他指着宣纸上的两个大大的墨字,一字一句的念着“木……蕖……”

    小女孩儿伏在男人的胸口,声音软软的跟着念,“木……蕖……”

    “阿爹……是阿爹!阿爹!”

    沈拒霜像是怕这一幕消失,喊得极轻,声音却在微微颤抖。她的双手合握成拳抵在心口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从脸庞滑落。

    忽地画面变成了一片郊野,一只纸鸢摇摇晃晃的挂在晴空,小女孩儿牵着线边跑边咯咯地笑,女人跟在小女孩儿身后护着她,声音满是宠溺和温柔,“蕖儿,你跑慢些……”

    阿娘……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只能拼命睁大了眼睛,好看得再清楚一些。

    突然一阵刺眼的白光,随之传来刺耳的耳鸣声,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但她还想再看看阿爹阿娘,她不甘心,她努力的睁开眼——

    一方青绸制成的帐顶。

    是梦。

    泪水无声滑落,浸润了两鬓的青丝。

    很快,她反应过来自己没死,四肢与脏器的不适也立刻席卷而来。

    “醒了!那个姑娘醒了!”陌生女子的喊声随着推门出去的声音消失在耳畔。

    沈拒霜看向帐外,是一间舱室,室内有一套桌椅,高几上还摆着一个兰花盆景,她的脑子里此刻满是疑问与警惕。

    门扇开合,是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湖蓝色的暗纹绸袍,腰束玉带,佩着一对勾连云纹的青玉,通身的气质如耸立在群山间的青松,寒风不减他的风姿,清霜不侵他的风骨,孤傲却沉静内敛。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近,沈拒霜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一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轻抿。只是并未束冠,长发用发带拢在一起,额边散落着潮湿的几绺,略有点狼狈。

    随他进来的还有刚才那个侍女和一个背着医箱的大夫。

    沈拒霜见到这一堆陌生人,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可是她刚勉强撑起身子就愣住了,薄被之下的这身衣裳,可她落水前穿的明明不是这件……

    男人观察到了她的小动作,冷声解释道,

    “是我的侍女雨雁给你换的。”

    沈拒霜记得这个声音,他就是落水时那个托起她的人。

    她忽地明白了他潮湿凌乱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耳尖一热立刻想要下床行礼道谢,那个唤作雨雁的侍女忙过去扶她,温声劝道:“姑娘,你先躺好,让许大夫再给你看看。”

    她艰难开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十分喑哑难听,“多……多谢。”

    许大夫上前看她目中清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诊脉时却发现她脉象沉涩,似有不足之症。

    许大夫收起脉枕,向男人回禀道,“这位姑娘落了水处理的及时,肺腑中并未有积水,只是受了惊吓,还需开一副养气凝神的方子先用着,再多加休息便能缓解。只是这姑娘的肝气郁结之症像是积年旧病,还需开药长期调理,药方子老夫也一并写下罢,回去后按方去药铺制成丸药即可。”

    “嗯。”男人眉头轻拧,目光斜斜乜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

    雨雁取来笔墨引着许大夫在一旁开药方。

    沈拒霜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尴尬地咬着唇将肩膀往薄被下缩了缩,心中如乱麻一样。

    他就在负手立在榻边,高大的身形很难让人忽略,她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很不该让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的瞧见。

    她心中天人交战了半刻,实在是担忧阿满他们,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位郎君,可知与我随行的人现在何处……”

    男人闻声回眸,只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中含着盈盈水光,洇湿的眼尾泛红,像是刚哭过。她的五官精致明艳,面色却苍白如纸,只有唇上是淡淡的粉色,愈发衬得她娇弱可怜。

    他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我见犹怜是什么景象。

    待眸中的怔忪消散,他拧着眉头声音淡淡的,“他们都没事,就在隔间,姑娘随时可以过去。”

    沈拒霜终于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郎君高义,小女子沈氏,还不知道恩公名讳?”

    “敝姓谢,单字一个筹。”

    谢筹见大夫写完了药方,沉吟片刻后道,“沈姑娘先歇着吧,谢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船泊在青州码头,沈姑娘恢复好了自行离去即可。”

    还在青州码头!

    她敛着气不敢发出声响,纤细的手指攥紧了身侧的褥单,眼眶不争气的又红了。

    她只能在心中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

    等谢筹一行人出了舱室,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整个人终于如泄了气一般倒在床榻上,心头泛酸,眼泪滚滚而落,溺水后本就虚弱的身子也止不住的发软。

    她的脑中亦是昏昏沉沉,千头万绪的,她边哭边劝慰着自己,不管怎么样,先活着最重要不是吗?就算前功尽弃,只要人还活着,是还能重头再来的。

    等哭完这阵,她的脑子放空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便想要去寻阿满他们。

    痛哭最耗人气力,她还是刚落过水的身子,强撑着坐起来已经很勉强,又只好尽力平复心情,靠着引枕闭目静静等着力气恢复。

    沈拒霜感觉到自己好了一些,就下了榻,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舱室。

    她推开隔间的门,就看到他们三人挤在一起形容狼狈、严阵以待。

    “小姐!”“小姐你醒了!”

    严家姊弟惊讶的叫出声迎上来。

    阿满看她身子虚弱连忙上前扶住她,紧张地问,“小姐你可有哪里不适?”

    沈拒霜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满扶着沈拒霜坐下后,阿满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将原委说与她听。“方才我们才出了码头,船只太多航道上本就拥挤,这艘官船突然改变了航道,竟直接将我们的船撞翻了。

    幸好的是船家会凫水,船翻之后就将我们一一从船舱中救了出来,让我们抓着船舷浮在江上,只有严三郎在船翻时被矮几磕破了头。

    官船上的人眼看出了事,纷纷跳船救人,小姐便是由那位谢郎君救上来的。后来他们给船家赔了银子,小姐您又昏迷不醒。谢郎君说让我们先上船,他有随行的大夫,可以替您看看,我们一时也慌乱,这就一同上了船……”

    沈拒霜听完以后心头又气又恼,还不禁生出些委屈。

    原来是他竟是罪魁祸首!

    他可知为了今日,她筹谋了多久!整整十年!

    如今才将将迈出第一步,就叫他毁了去,她如何能不怨。救人之事,她心底是谢他的,但是也应该一码归一码,她无辜被害在先,他们救人在后,救人本就是理所应当。

    现在倒好,把人救上船就事了拂衣去了,连一句道歉都没有!难道因他之失,她的计划便要付诸东流?这公道她又要该找谁去讨?

    沈拒霜越想越恼,那个姓谢的,方才怎么不直接与她道清原委呢?

    还枉她当他是救命恩人,真是可笑。

    沈拒霜想明白以后一刻也不想在这船上多待,咬着牙道,“我们走!先下船!”

    一行人才下了船踏上栈桥,就看到前面人头攒动,入城的人排成长队,有皂隶敲着铜锣喊,“衙门传令!有江洋大盗流窜青州!现封锁码头,只进不出!入城的排队登记户籍!”

    四人面面相觑,只进不出的意思是——今天离开青州的事完全没了指望。

    沈拒霜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又生生忍住了。

    如今不是她一人,还有阿满,还有严阿姊和严三郎,她们都是跟着她才会踏上这条路的,她们还需要她主持大局,她可不能在这时候失去理智哭起来。

    她要冷静,不管有多么委屈,总要先把接下来怎么做想清楚……

    沈拒霜仰着头让泪意退回,深深呼了一口气。

    她让严三郎去问问衙门的人码头什么时候才能解禁,又让阿满和严春桃找一处人少的地方清点行李,看看可有落在江里的。

    码头上人多,阿满探着身子贴着她的耳朵说,“小姐,方才在船上我和春桃阿姊已经清点过了,放着小姐的首饰和盘缠的包袱我一直背在身上不敢离身的,严家姊弟的东西也不多,一直由严三郎背着,就是小姐的两个装衣裳的包袱丢了。”

    “只是丢了衣裳已是万幸了,日后再置办就是了。”沈拒霜安慰她。

    严三郎护着额头从人群里挤过来,擦着脸上的汗说,“小姐,官爷说解禁要听上头的吩咐,这个江洋大盗神出鬼没的,想抓住可不简单,且得等好几天呢……”

    沈拒霜想了想,目前也只能先回去再打算了。

    因为登记户籍的事情,一行人又在码头上滞留了两个时辰。沈拒霜撑着一口气坚持着,等结束后雇了马车一回了林宅,便直接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眠,睡到次日天光大亮。

    阿满见她醒了,忙过来扶她起来,看她脸上终于有了些血气才放下心。

    阿满又从外间端来一盆温水,边服侍她梳洗边叹着气说,“唉,昨日真是倒霉,先是起雾,后是撞船落水,还碰上了封码头,真是一辈子的霉运都赶在昨日了。”

    睡了一觉起来,她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无奈地笑了笑,“你才多大啊,就说一辈子,还是我考虑不周害你们受苦了。”

    阿满听她这么说有些急了,解释道,“小姐你快别这么说,什么受苦!若是没有跟着小姐我们才叫受苦呢!小姐心善,待我们又宽厚,遇上小姐是我们的福分,只要跟着小姐我们做什么都愿意的。说起来小姐的心里才是最苦的,好不容易……”

    已经无力挽救的事她不想再提,再寻时机就是了。

    沈拒霜岔开话题,“严家姊弟他们可还好?”

    “他们好着呢,眼下去郢都的事情被耽搁了,我让他们暂且回了西六街的杂货铺。今日一早严三郎还送了两笼包子过来,小姐我现在给你摆膳?”

    沈拒霜点头说好。

    不多时阿满就提着食盒从外面回来了,一脸有大八卦的模样,一进屋就迫不及待的说,“厨下的陈婶子说,舅老爷昨日从大营回来了,只换了官服就去了州府衙门,到了寅时才回转。她早上送膳过去听前院的说,舅老爷一早起来就关到书房里去了,朝食都没吃!”

    “许是衙门里有啥紧要的事吧……”

    她心里有些不安,联想到昨天发生的意外,总给她风雨欲来的感觉。

    沈拒霜简单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阿满你让厨下煲一盅鸡汤来,再烙上几张梅菜饼,我给舅舅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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