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火焰化成汪洋,将万物染成朱砂。

    关于火场最后的记忆,是荆怜桀桀的怪笑,和模糊不清的视界。谢诏醒来时,眼前已是冷白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荆怜死了。

    荆怜的死于他,于她,都是一种解脱。可解脱过后,心像是被掏空一块,灌着猛烈的风,满是刺痛的凉意。

    他没有妈妈了。

    ·

    谢诏住院的第三天,钱姝前来探望。她是从新闻上得知的消息,然后让秦瑜帮忙查找了医院。

    她对谢诏的感情太过复杂。

    最初相识相伴,的确是以好友相待,可因桑可的消失,她又不由得迁怒于他,也是真真切切恨了一阵子。

    再后来,历经时光洗礼,她想开了,打算与他做个路人,不打扰,不干涉。

    没想到,命运偏偏不肯放过她。

    她不清楚谢诏为什么能够带有上一轮回的记忆,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能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认出他来。她问过言菘蓝,言菘蓝也不清楚。如若真的要解释,只能说是命。

    她伪造记忆,是不想再与他生出瓜葛。可得知他的落魄境遇,又按耐不住恻隐之心。

    反反复复。

    坐在床侧方凳上,钱姝酝酿斟酌许久,最终只是说出那句大家惯用的辞令,“节哀顺便。”

    谢诏置若罔闻,背靠床头,偏脸望着窗外,面容白无血色,眼神空洞,神情呆滞,似在思索什么。

    钱姝默然叹了口气,安静陪伴着。

    “是我吗?”

    冷不丁,问询响起,惊散遐思。

    钱姝惊愕,须臾,才反应过来谢诏在说什么。

    “你……想起来了?”

    “嗯。”

    在被浓烟熏得迷离之际,谢诏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段不曾有过的记忆。

    也是那样的火海,也是那样疯癫的荆怜,只不过,记忆中的荆怜要更年轻些。

    荆怜拉着他,叫嚷着要带他一起下地狱。

    荆怜说,只有他们一起去死,他才不会背叛她。

    他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唤他的名字。

    “阿诏!”

    “阿诏!”

    “阿诏!”

    ……

    一声声,愈加清晰。

    然后,他想起来了。

    桑可,是他的女朋友。

    苏醒的记忆碎片拼起破碎的拼图。

    上一世,桑可被秦家收养,成为秦可,与秦瑜在小区玩耍时偶遇了他。她对他有了好奇,随即找了机会再来寻他,进而发现他被荆怜虐待的事实。

    她同情他的遭遇,帮他逃脱荆怜疯魔的折磨,还带他认识了钱姝,让他感受到友情的美好。

    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填满了彼此大片的时光。

    进入大学后,他们的恋爱水到渠成。如寻常情侣,他们逛校园、看电影、去游乐场……去做那些对他来说几乎是幻梦一般的事情。

    他天真地以为,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只剩美好。

    可惜,好景不长。

    一天,荆怜将他唤回家,把一沓偷拍他和桑可的照片甩在他的脸上。她大发雷霆,放火与他同归于尽。

    那场火,终结了他短暂又满是疮痍的生命。

    “抱歉。”钱姝低下头。她不知道除了道歉还能说什么。她能够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当下只想尽力宽慰谢诏。

    谢诏扭过脸,直面钱姝,眼神如剑,泛着寒光:“为什么不再次回溯?”

    钱姝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愣愣地答:“回溯之后,可可她……”

    “你,为什么不回溯?”谢诏再问。

    钱姝哽住。

    谢诏瞥着她,眼眶发红,“你口口声声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为她回溯?”

    问到第三遍,钱姝终于清楚了谢诏的意图。

    他明知回溯会伤害界行者的生命,却还要进行,无异于计划杀人。

    浑身血液趋于冰冷,钱姝直觉怒气在积聚。

    是在菜市场买菜吗?

    那可是需要付出生命的啊!

    谢诏:“我负责找一个界行者……”

    聊不下去了。

    钱姝双手捏拳,极力克制才没给他一拳。

    她站起瞪他:“也许对你来说人命如草芥,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想,对可可而言,更不是!”

    钱姝匆忙告辞,谢诏没拦,他回归平静,继续望向窗外。

    冬日寒寂,无鸟无花,窗中框景唯有漫无边际的灰。

    走出病房,钱姝接连深呼吸八次,才顺平了气。

    不需要医生,她就能为谢诏确诊,他是丧心病狂了。

    刚走两步,钱姝抬眼,竟在迎面而来的人群里发现一道熟悉身影。

    通道漫长,她快步迎上,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下班了。来接你。”苏珩轻声应。视线扫过钱姝身后那半开的病房门,问:“回家?”

    “嗯。那人脑子被火烤坏了。”说起来还有点余怒。

    苏珩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哄道:“不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得。”

    钱姝一僵,眨眨眼,盯着他。

    被盯得发慌,苏珩心虚收回手。

    气氛尴尬了一瞬。

    俩人都有些局促,顺着人潮往电梯厅走。

    医院人多,电梯半天不上来。

    钱姝索性叫上苏珩走下去,走了几层,把脑子走清醒了。她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听秦瑜说的。”

    “啊?秦瑜竟然也是个大漏勺!我明明让她不要告诉你的!果然你们执法司才是一家人。”

    苏珩凝眸,“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肯定会觉得来看望谢诏太危险,肯定会说要陪我来。可你现在的休息时间太宝贵了,我不想你把时间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

    苏珩本想强辩,话还没说出口,就发觉钱姝预判得分毫不差,他来接钱姝回家,也正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故而只能说些别的:“秦瑜也是担心你。”

    “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如果涅槃真的要找我,早就找我了。制剂师大会过去那么久了,我不还是安然无恙?没事的没事的。况且,我有你给的手环啊,如果我真的遇到危险,你也能第一时间知晓的。”

    “我怕我不能及时赶到。”

    “放轻松。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我也是很厉害的!”

    ……

    走了一路,钱姝宽慰了苏珩一路。苏珩统统回答“嗯”“好的”“知道了”,临到家,他却又还是叮嘱她,以后去见别人尤其是谢诏之前,一定要先告知他。

    得,都白说了。

    到家后,口干舌燥的钱姝猛灌了一大杯水。喝水不抵饱,她打算叫一份丰盛外卖,化愤怒为食欲。却被苏珩拦下。

    “我来做吧。”

    “这么好?”

    “好久没有一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可是,家里没有菜啦。”

    “我叫了菜,一会就到。”

    “啊?你什么时候叫的?”

    “回来的路上。”

    “好吧!怪不得你都没听进去我给你讲的那些话!”

    “……”

    自打正式加入执法司后,苏珩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

    问他,他倒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充实、有力量。

    钱姝总结:能在执法司干活的人,都有点追求在身上。

    为了这份追求,俩人聚少离多,即使同在屋檐下,也鲜少能打照面。常常是,钱姝睡了他还没回来,钱姝醒来他已出门。

    菜品到来,苏大厨上线。

    钱姝在旁边蹲守半天,等着苏珩喊她帮忙系围裙。在偶像剧里,男主做饭时,总有这么一幕。

    不成想,钱姝只是把西红柿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的功夫,那厮已然装备整齐,她的目光定在那条小熊围裙上三秒,遂端起水杯又猛灌一口。

    苏珩温柔提醒:“一会喝汤。”

    “哦。”

    苏珩出手利落,干起活来有条不紊,而且,完全不会破坏厨房原本的干净整洁,让钱姝一万个满意。

    钱姝坐在餐桌旁,撑着脸,欣赏着大厨行云流水的动作,唇角的笑意兜不住。

    回想起来,她把苏珩捡回来的时候,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么幸福的时刻哇。

    招“豺”进宝,诚不欺我!

    “苏珩,马上要春节了,我们出去玩吧。”

    钱姝想通了,无论是温泉还是进山,只要是和苏珩一起,去哪里都行。

    将热腾腾的西红柿牛腩端上桌,苏珩漫不经心地应:“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去哪里都行。”

    一模一样。

    顿了一拍,钱姝蓦地放声笑起来。

    苏珩将菜品统统端上,看她,亦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傻乐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钱姝摇头,帮忙摆起碗筷。

    俩人三菜一汤,餐桌不大,摆得温馨,升腾的热气伴随着菜香,氤氲环绕。

    “我现在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去南城泡温泉,另一个是去莫城的山里过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

    “你更想去哪个呢?”

    “都想去。”

    苏珩颔首,“那就都去吧。”

    “啊……可以吗?”

    “嗯,黄璋说春节会发一笔年终奖,因为我是执法司唯一的兽人,还会给我特别的奖金,所以你不用担心钱。”

    “真的吗?!”一听到有奖金,钱姝两眼放光。

    苏珩又道:“这段时间给自己放个假吧,别外送了。”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

    吃过晚餐,俩人一起收拾了餐桌,洗了碗,又一起研究起春节的行程。微黄的顶光落下,为钱姝镀上一层绒绒的光晕。

    苏珩不时看向她,看着她融融的笑靥,心中无比安宁。

    他想,就春节吧,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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